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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

2009-12-23 02:28張李兵
神劍 2009年4期
關(guān)鍵詞:鐵柱楚楚大慶

張李兵

直到晚上就寢,鐵柱的心情還是沒有平復(fù)。

清晨,他在縣武裝部隨著大批入伍的新兵登上火車的時候,眼睛就沒閑著。鐵柱從來沒有真正走出過家鄉(xiāng),最遠(yuǎn)也不過是縣城,對于外面的世界究竟是怎樣的,他只看過一本破爛不堪的連環(huán)畫,大概意思是:一位少年走出大山,在繁華的城市里,歷經(jīng)千辛萬苦、重重磨難,贏得了外面的世界對他的尊重,同時也收獲了真正的愛情。鐵柱在羨慕之余也很渴望,他也很想走出去看一看,闖一闖。聽村里走出去過的老人講,外面的世界那真是個龐大的花花世界,很漂亮,但同時也很丑陋,兩極分化得很明顯。年少的鐵柱聽了老人的話每每面對那本連環(huán)畫就感到有些膽怯,可每次壓下的欲望總?cè)缢阑野阍谝股钊遂o的時候?qū)覍覐?fù)燃。這次當(dāng)了兵,鐵柱終于走出縣城的時候,感到自己內(nèi)心期盼的火苗迅速地蓬勃上升。他很憧憬,他希望自己親眼看到的世界就像內(nèi)心渴望的那樣只有美好,就如同這長長的火車能夠帶給他深刻的記憶。

鐵柱第一次坐火車是童年時期的某年春節(jié),腿腳不利索的鐵柱爹帶著五六歲的他晃晃悠悠地去看親戚,他們坐著村里的馬車趕到了縣里的汽車站,鐵柱爹纏著跟售票員講價,小鐵柱在一旁也聽不懂,無聊之余發(fā)現(xiàn)了長途汽車站旁邊的火車站。那是個小站,從外面就能看見綠色的火車時不時地停靠。當(dāng)時天真的小鐵柱就想,那個綠色的大蟲子是什么呀?他揪著鐵柱爹的衣角膽怯地問,那個,那個……鐵柱爹回頭一看,說那是大火車,跑得可快哩。小鐵柱傻傻地想這個綠色大蟲子趴著跑都那么快,站起來跑還說不定多快呢。他磕磕巴巴地說坐,坐它。鐵柱爹愣了一下,低頭看著小鐵柱有些尷尬地自言自語,哎呀,哎呀。小鐵柱不能理解當(dāng)時父親的表情和語氣,伸出小指頭指著火車依舊不依不饒地說:坐啊,坐啊。鐵柱爹順著他的小手望了一會兒,突然低下頭笑著說:好,今天咱們就坐它。

鐵柱爹從懷里費力地掏出個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開,仔細(xì)地數(shù)著錢,買了火車票,小鐵柱蹦蹦跳跳地拉著鐵柱爹上了火車。見到廬山真面目后,小鐵柱呆呆地想大火車?yán)锩嬲娲笱?,好多的皮沙發(fā),一排一排的,整整齊齊。這樣的皮沙發(fā)只有村長家里才有的,不,比村長家的沙發(fā)還要漂亮幾十倍。

小鐵柱記得村長家的皮沙發(fā)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他和父親每次去村長家都是在外屋蹲著的。有一次他忍不住偷著爬上去,村長家的女兒小栓美看見了生氣地大嚷,別坐我家的沙發(fā)。大人們聽見了,齊刷刷地望過來,鐵柱爹連忙把小鐵柱拽下來,急忙向村長道歉。村長拿出一條白手絹擦了擦沙發(fā),不咸不淡地說:沒事兒,孩子小嘛,他不懂的。

走出村長家的時候,小鐵柱還被父親狠狠地打了一耳光,鐵柱清楚地記得那天晚上被爹打后,滿天都是金燦燦的星星,真多,真美啊。

現(xiàn)在,鐵柱躺在床上想,今天是他有生以來第二次坐火車,感覺還是那么新奇。想起小時候還以為火車是綠蟲子的事兒,鐵柱害羞地直樂。

想起昨天下午全村幾十口人齊刷刷地來村口送他,鐵柱的鼻子有些發(fā)酸。他知道這次自己能夠參軍入伍,全村上下都動用了各種辦法,縣里有門路的就寫信或者親自去;沒門路的就奉獻(xiàn)東西,什么大米白面,活雞活鴨的;再不濟(jì)的就幫忙縫衣服納鞋墊兒。這些鐵柱心里都知道,作為近十年才真正走出這個村子、走向外面世界的人,他凝聚了全村老少全部的希望啊!

鐵柱聽爹媽說,今年新兵入伍工作剛開始,村長保財就去他們家了。保財吧唧著嘴說,咱們村好幾年都沒有參軍名額了,今年跑一跑,估計能有戲。保財又說:“今年我想讓鐵柱去參軍,平時看這娃不錯,年輕一輩的就屬他了,我也挺喜歡的,娃現(xiàn)在歲數(shù)也夠……你們看中不中?”

鐵柱爹正要抽他的大煙袋,聽后,嘴巴張得大大的,鐵柱娘在旁邊狠狠地掐了男人一把,鐵柱爹才恍過神兒來,忙不停地說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說完忙讓鐵柱娘再給村長倒水,自己雙手不停地搓著,咧著大嘴傻樂。

保財笑了笑說:“我還沒說完呢,先別樂,我可是有條件的?!辫F柱娘緊忙說,您說啊,您說。鐵柱爹立刻接茬說:以后村長家的地我都包了,收成不好您罰我。保財搖頭:“不是這個,我是想讓我閨女嫁給鐵柱,我可不想費力辦個入伍名額給外人去……”

鐵柱爹看了鐵柱娘一眼,賠笑地說:“這不是我們攀高枝嗎?我們這個條件、這個身份也不般配啊。”保財笑了,說:“沒什么不般配的,都是在一個村子生活幾十年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我無非就是個村長,手里有點小權(quán),也是為大家服務(wù)的嘛……你們看呢?要是同意,我明天就去聯(lián)系,要是不同意……啊,也沒事,我也可以盡力幫忙?!?/p>

這回鐵柱爹可不傻了,他當(dāng)著保財?shù)拿鎸﹁F柱娘說:“他娘,人家村長都這么說了,咱們當(dāng)然是覺得好了,我們同意?”鐵柱娘也緊忙點頭說就怕委屈了栓美這丫頭,長得多水靈啊。

“好!”保財大笑,“委屈什么呀,到時候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互相都能照顧照顧,再說,鐵柱要是在部隊提了干,吃上皇糧,栓美不也跟著享福啊?!辫F柱爹也笑著說那是,那是。

保財臨走時說, 明天我先去鎮(zhèn)上找鎮(zhèn)長說說,然后就去縣里聯(lián)系,你們就等信吧。老兩口畢恭畢敬地把村長送出門。鐵柱娘說,他爹,這個事咱還沒問問孩子意見,萬一……

鐵柱爹立刻打斷, 瞪著大眼說: “ 沒有萬一,我的兒我說了算!你傻呀,你沒聽村長說送娃去當(dāng)兵?再說了,娶村長的閨女,那不是好事?等晚上鐵柱回來,我跟娃說,保證這小子樂得屁顛兒屁顛兒……老天爺啊老天爺,咱家祖墳冒青煙了!做夢也想不到會有今天啊?!辫F柱爹越說越高興,越想越樂,樂得合不攏嘴,興奮地喊:“晚上燙壺酒,今天喝幾盅。”鐵柱娘一邊點頭一邊笑著說瞧把你給美的。

晚上,鐵柱剛回家,鐵柱爹就急忙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復(fù)述了一遍,鐵柱娘坐在炕邊織毛衣,嘴里也不停地微笑。鐵柱聽完低頭不吭聲,鐵柱爹沖鐵柱娘擠眉弄眼說,你看,娃都害羞了。鐵柱娘覺得不對勁兒,放下針線活說:娃,怎么了?鐵柱抬起頭說:“你們怎么不和我商量一下,我才多大?你們就把我的事定了,你們怎么就知道我喜歡栓美?”

“什么?”鐵柱爹沒能看見預(yù)想的效果勃然大怒,“你小子傻呀?那是村長的閨女!你還裝大尾巴鷹?”鐵柱娘連忙制止鐵柱爹即將飛過來的拳頭,說:“他爹,先別急,好好跟娃說啊?!?/p>

“ 好好說個屁! ” 臉通紅的鐵柱爹喘著粗氣,“這都是你慣的,分不清好賴!”說完下炕,趿拉著鞋,背著手,怒氣沖沖地出去了。

鐵柱娘坐在鐵柱身邊摸著他的頭發(fā),眼圈泛紅,說:“娃呀,別生氣啊。不是爹和娘不疼你呀,就是因為太疼你了,我們才同意的。你想想,咱們家要啥沒啥啊,你爹腿腳不好,娘身體也不好,成天有病,你弟弟妹妹現(xiàn)在都還小……爹和娘都沒能耐,不能給你們好前程,不能給你們好日子啊,我們不能看你們就這樣過一輩子啊……”

鐵柱哽咽地?fù)湓谀飸牙?,說:“我知道,我都知道,你們?yōu)槲液谩墒?,可是,我只把栓美?dāng)成妹妹啊。

“咳,什么哥哥妹妹的,兩口子過日子,時間長了就習(xí)慣了……”鐵柱娘輕輕地拍著鐵柱的后背,“再說了,村長能送你去當(dāng)兵啊,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你不想想,如果村長有兒子,他還能讓你去當(dāng)兵?只有你和栓美定親,是他半個兒子,他才能幫你啊……這是你唯一能走出去的機(jī)會??!”

娘的那席話至今還在鐵柱耳邊回蕩,他清楚這里的關(guān)系,他知道爹娘是為了他好。最后他終于違心地答應(yīng)了,是因為他太想走出去了,太想出去闖闖了,太想看看外面的世界了。鐵柱心想,到部隊后也有津貼,多攢點錢,到時候給村長家送去,退了這門親事就行了。

在鐵柱答應(yīng)這門親事后不久,保財就把參軍入伍的名額跑下來了,全村上下得知,都替鐵柱家高興,紛紛串門兒道喜,鐵柱爹覺得天天生活在蜜罐里。

大家聊天的時候,也不知道誰說的,說等鐵柱到了部隊上,就是吃皇糧的人了,也不能總是鐵柱鐵柱地叫啊,那多失體面啊,得起個大名啊。鐵柱爹說也是啊,干脆請隔壁的老金頭給起了好名字,咱們村也就他曾經(jīng)走出去過,還有點文化。

老金頭得到這個重要任務(wù)后, 激動了兩三天,逢人便說這幾天誰也別打攪我,我要靜下心來給鐵柱起個好名字,響亮的名字。大家崇敬地說,您起吧,我們都等著聽呢。老金頭把自己關(guān)在屋里整整兩天,傍晚的時候走出來得意洋洋的。他搖頭晃腦地說咱們中國在古代有個大漢朝,是漢高祖劉邦創(chuàng)建的,此人雄才偉略,智謀多端,終成霸業(yè),是一位歷史上極其有名的皇上?!拔铱磋F柱的名就取他的,也叫邦。聽著就大氣。”

大家贊賞地說還是人家老金頭,不管做什么都能引經(jīng)據(jù)典的,就全體鼓掌通過,鐵柱爹念叨了幾聲也覺得不錯,就高興地決定了。

鐵柱到縣里武裝部填表的時候,有個干事拿著他的表看了半天,笑著說你姓王?名為邦?鐵柱老老實實地說是。

“誰給你起的名字?王邦,王邦,聽起來多像王八呀,不好聽,你還是改改吧。要不加個字,叫王建邦?!?/p>

就這樣,鐵柱的大名在波折中出世了。他自己也覺得新名字確實不錯,最起碼不是“王八”了。

一切都準(zhǔn)備得差不多了,王家和全村上下都渴望地等著鐵柱入伍的那一天。

保財找到鐵柱爹說咱們是不是先擺幾桌酒席,把孩子們的訂婚儀式辦了,省得鐵柱到部隊上不安心,不好好工作。鐵柱爹附和地說好,好,就這么的。

保財又說,你家也不用準(zhǔn)備什么,攢點錢還是給鐵柱帶著吧。我這里菜呀,肉呀,雞呀,魚呀什么的都準(zhǔn)備全了,你們兩口子就負(fù)責(zé)張羅張羅吧。

鐵柱娘把這事跟鐵柱一說,鐵柱就明白了,這哪里是怕他不安心?分明是怕栓美不安心。雖然鐵柱想明白這一層,但也沒敢表露出來,畢竟爹媽都開心地張羅起來,現(xiàn)在他只能服從。

訂婚儀式那天很熱鬧,全村人幾乎都來捧場了。村長家就是有實力,足足擺了五桌酒席,每桌十個菜、兩瓶白酒,外加若干啤酒。鐵柱看見栓美害羞地坐在其中一張桌子邊,不停地拿眼睛瞄他。鐵柱還是上回村長到他家說定親后,第一次見到栓美,發(fā)現(xiàn)她變了,辮子上系著紅紗巾,穿著有大紅格子的衣服,就連嘴唇上都變了顏色,紅紅的。保財看見了鐵柱,大叫:姑爺,姑爺,到栓美旁邊坐吧。長輩們都善意地笑著說那是應(yīng)該的,年輕的同輩的都哦哦地起哄,鐵柱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來敬酒的很多,鐵柱不一會兒就醉了。他分明看見自己已經(jīng)到了部隊,戴上了大紅花,自己立了功,提了干,還上了戰(zhàn)場,和敵人相互廝殺,子彈沒了就用大刀,砍倒一個,又砍倒一個,就在他轉(zhuǎn)身的一剎那,一個敵人從身后給了他一槍,仔細(xì)一看,是栓美……

鐵柱嚇醒了,原來是個夢。他揉揉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居然坐在村長家的沙發(fā)上睡著了,村長家的沙發(fā)真舒服啊,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坐的啊。鐵柱突然反應(yīng)過來嚇得馬上跳起,旁邊伸出一只手把他按住了,“你睡吧,沒事?!?/p>

鐵柱看見栓美的臉離自己相隔不到一個拳頭,想起夢境,連忙躲開了。“我喝多了,真是的,給你添麻煩了?!?/p>

“沒事,”栓美溫柔地說,“我給你拿條濕毛巾擦擦吧?!?/p>

“不用?!辫F柱有些尷尬,他挪了挪身子,向窗外看看?!熬葡⒘藛幔俊?/p>

“嗯。已經(jīng)散了,大人說讓你今天晚上就睡這兒了?!?栓美低下頭輕聲地說,“哥……”

鐵柱腦袋嗡地一下,急忙站起來,“這個,那個……天黑了,我得走了,東西……東西還沒收拾好呢?!?/p>

栓美蹭地一下從后面抱住了他, 趴在他后背上說:“哥,你到部隊上好好干,爭取早日提干。家里別擔(dān)心,有我呢。我會經(jīng)常去看看你爹娘, 幫家里做家務(wù)……我等你?!?鐵柱沉默許久,點點頭。

鐵柱離開村長家的時候,很慶幸自己沒有做錯事。他覺得可氣又可笑,心想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

終于要走了,鐵柱在全村老少的陪同下走到了村口,一一道別。鐵柱娘緊緊拽住鐵柱的胳膊,“娘跟你說,出門在外自己要注意身體,到部隊上別和大家吵架,聽領(lǐng)導(dǎo)的話,多鞠躬,多干活?!辫F柱爹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兒子,給咱老王家爭口氣!好好干!”鐵柱使勁點著頭。

好,好!是我的好兒子。鐵柱爹一邊說,一邊偷著給他兜里塞了一個小布包。

鐵柱正愣著呢,保財走過來,也拍著他的肩膀說,好姑爺,到部隊好好工作,家里事不用擔(dān)心。我會告訴栓美經(jīng)常去的……“栓美在那邊等你呢,你去跟她打個招呼!”鐵柱看見栓美站在村東頭的白楊樹下,朝這里揮舞著紅紗巾。他想還是不要過去了,可又覺得有些愧對于她,勉強(qiáng)伸出手臂也揮舞了幾下。

在火車上, 鐵柱翻開了父親塞給他的小布包,看見里面是一些皺皺巴巴的錢,他哭了。那是父親的小布包,那是往日父親緊緊貼在懷里的小布包。他一直以為父親對他從不關(guān)心,他知道家里的生活條件是十分艱苦,父親把錢幾乎都給了他。鐵柱緊緊握著小布包,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樹木,暗下決心,一定要在部隊混出個樣兒來。

入伍以來,鐵柱為了省錢,把自己的生活用品降到最低標(biāo)準(zhǔn),從來不買香皂和洗頭液,只買一塊肥皂了事,就連牙膏都用最便宜的。軍人服務(wù)社的大姐說這孩子真會過,那種牙膏不好用的。鐵柱憨厚地一笑:“我的牙好?!?/p>

其實是鐵柱壓根兒就不覺得苦,反而覺得目前的生活真是太幸福了。在部隊里有樓房住,有新衣服穿,有白面米飯,比家里的生活強(qiáng)多了。鐵柱深深知道這一切來之不易,奮發(fā)向上的勁頭與日俱增。

參軍以來,栓美頻繁地給鐵柱來信,最多的時候達(dá)到一天一封。鐵柱本來不愿意看,他知道自己不愛栓美,只是為了能夠參軍才出此下策,他知道自己正在傷害她,每次收到她的來信都有很強(qiáng)烈的內(nèi)疚感,所以他總是耐著性子回信。

這種信件在部隊里幾乎是不保密的,屬于部隊特色,不管是誰的對象來信,一定要當(dāng)眾給大家閱讀,大家可以起哄,或者美滋滋地進(jìn)行討論,此時收信者一般都是害羞的樣子。

鐵柱的表情讓戰(zhàn)友們都納悶,這小子怎么收個情書還那么痛苦?

鐵柱一直牢記娘說的“多鞠躬,多干活”,

在部隊很勤快,也很懂事,臟活累活他總是搶著干,訓(xùn)練場上也很刻苦,新兵連的各項優(yōu)秀評比中總是有他的名字。連長說,鐵柱,表現(xiàn)不錯。不過,咱們是軍人,軍人有軍人的禮節(jié),授銜以后見面就不用鞠躬,要學(xué)會敬軍禮。

鐵柱記住連長的話,回去就在鏡子前反復(fù)練敬禮,他覺得鏡子里的自己確實有點帥。

在無限憧憬中,時間流逝得飛快,轉(zhuǎn)眼三個月的新兵連就結(jié)束了,鐵柱以優(yōu)秀的新兵考核成績完成了從老百姓向軍人的轉(zhuǎn)變。他渴望新兵下連后被分到紅三連,因為那是一個有著榮譽(yù)稱號和光榮傳統(tǒng)的連隊,是每一名戰(zhàn)士都向往的英雄連隊。另外,鐵柱想如果他能進(jìn)入紅三連,提干的機(jī)會相對就大一些,離目標(biāo)就不遠(yuǎn)了。

趙大慶的目標(biāo)也是紅三連。大慶是鐵柱最好的戰(zhàn)友。三個月的新兵訓(xùn)練,他們兩人是上下鋪,平時出公差勤務(wù)也是一個小組。兩人在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多半的時候是大慶在說,鐵柱在一旁靜靜地聽。

大慶當(dāng)兵之前打過工,天南海北幾乎闖蕩了一遍,外面發(fā)生的事情沒他不知道的。所以鐵柱從他嘴里聽說了不少有趣的事兒,大慶是個樂觀的人,幾乎沒有什么事能讓他犯愁。他說打工時,天冷的時候在水泥地上睡過,吃不飽也是常事,現(xiàn)在住樓房,冬天有暖氣,一日三餐能吃飽,還能不滿足?大慶說,老子最想去紅三連了,男子漢的世界應(yīng)該是英雄的世界,咱就是想好好體會一下英雄連隊的氣氛。如果有朝一日上了戰(zhàn)場,老子一定不會給那些英雄先烈們丟臉。

鐵柱喜歡大慶,喜歡他的大氣,喜歡他口若懸河地講世界,講故事,喜歡他的單純,甚至還喜歡他有那么一點兒吹牛。

鐵柱說,單純一點又有什么不好呢?

鐵柱也給大慶講了他自己的故事,講了自己為了當(dāng)兵違心和村長女兒定親的事,講了全村人對他的希望,講了爹娘為了他含辛茹苦的日子。鐵柱眼圈泛紅地說,過年的時候,家里最好的年夜飯就是一盤炒豆腐,就這樣,一家人還你謙我讓的。爹娘身體都不好,弟弟妹妹都還小,身為家里的長子,必須要做點什么……

鐵柱望著遠(yuǎn)方,堅毅地說:“我是窮怕了,當(dāng)初出來的時候我就發(fā)誓,一定不能空手回去。目前,提干就是我的世界。”大慶理解他。大慶說,其實咱們都一樣,都是好爺兒們!

新兵下連后,憑借優(yōu)秀的軍事素質(zhì),鐵柱和大慶如愿地分在紅三連,兩人還剛巧分在一個戰(zhàn)斗班,兄弟倆都在工作中彼此鼓勁,由于表現(xiàn)突出,兩人先后入了黨。鐵柱一步一步地按照自己的設(shè)想努力地實踐著。

如果事情就是這樣按照預(yù)想平靜地發(fā)展下去,那就不是生活了。鐵柱在許多年之后回顧這段歲月時感慨萬千。

鐵柱和張楚楚第一次見面是在師后勤醫(yī)院。那天,鐵柱陪班里的戰(zhàn)友來醫(yī)院看病,正趕上師衛(wèi)生科組織機(jī)關(guān)干部體檢,過道人很多,幾個醫(yī)生護(hù)士手忙腳亂地跑來跑去,鐵柱剛進(jìn)門口就和一個白大褂撞個滿懷。

“哎喲?!卑状蠊游嬷乜诙自诘厣洗蠼?。

女的?鐵柱嚇了一跳,立刻扶起她,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啊,我沒看見,是我不好?!?/p>

“你走路使這么大勁兒?”白大褂喘口氣抬起頭來。

鐵柱清晰地記得那天張楚楚頭上梳著兩條小辮子,門外的陽光照射在她明凈的額頭上,鐵柱的心“咣”的一聲,好像被什么東西擊中了。

“怎么啦?跟你開玩笑呢?!卑状蠊涌匆婅F柱愣神兒,用手在他面前晃動幾下。

鐵柱回過神兒來,有些尷尬。“哦,你沒什么事吧?還疼嗎?我陪你看醫(yī)生吧?”

“ 看什么看, 不用啦?!?白大褂雙手插兜說,“我就是護(hù)士。沒事兒?!?/p>

白大褂轉(zhuǎn)身走了,鐵柱看著她的背影傻愣,戰(zhàn)友推了他一把沒生好氣地問:“你是來陪我看病不?”

戰(zhàn)友看體檢的人太多了,排不上,索性拉著鐵柱在門診對面找個椅子坐了下來。

鐵柱的視線透過體檢的隊伍看見剛才那個白大褂正忙著寫單子,他想了想走了過去,小聲對白大褂說:“用幫忙嗎?”

“你老實排隊啊?!卑状蠊右詾橛腥舜钣槪驗樵诓筷犂?,男兵總喜歡找女兵搭話,她都見怪不怪了,說完見對方?jīng)]有下文,奇怪地抬頭看見鐵柱尷尬地站在面前,“哦,是你???人太多了,稍等啊?!?/p>

“我沒什么事,你要是忙,我就幫幫你?!辫F柱誠懇地說。

白大褂詫異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那好。

你幫我把寫好的這些單子交給樓上胸透科?!?/p>

鐵柱來回送了幾趟單子,看見白大褂沖他招手,尾隨著進(jìn)了一間辦公室。

“你戰(zhàn)友讓我轉(zhuǎn)告你,說他先回團(tuán)里了?!卑状蠊诱f。

“哦?!辫F柱點點頭,心想這小子怎么跑了?

“ 坐吧。” 白大褂遞給鐵柱一瓶礦泉水,“累了吧?”鐵柱攥著礦泉水笑呵呵地說不累。

“謝謝你啊。剛才多虧你了,我已經(jīng)跑一早上了, 腿都跑麻了?!?白大褂半靠椅子揉著腿說。“你是哪個部隊的?”

“XXX步兵團(tuán)的?!?/p>

“是嗎?”白大褂直起身羨慕地說,“聽說你們團(tuán)軍事訓(xùn)練可苦了,哎,你們團(tuán)有個紅三連挺有名的?!?/p>

“是啊?!辫F柱聽見有人表揚自己的連隊,心里挺美。

“過幾天我們衛(wèi)生科還要去你們團(tuán),給戰(zhàn)士體檢呢。”

“是嗎?”鐵柱欣喜。

“騙你干嗎?到時候我去了,你可別裝作不認(rèn)識我?!?/p>

“不能,不能?!辫F柱著急地擺手。

“呵呵。哦,對了。你叫什么名字?”白大褂伸出手,大大方方地說,“張楚楚,叫我楚楚吧?!?/p>

“王……王建邦?!?鐵柱握著張楚楚細(xì)膩、潤滑、柔軟的手,有些磕巴地回答。

鐵柱回到團(tuán)里,心里還在想著楚楚。

他摸著自己的右手依稀還能感覺到楚楚的溫暖, 鐵柱臉紅了,回憶起握手的時候他的心跳明顯加快,楚楚抽出手的時候,他還有些舍不得。鐵柱想,都是女人,怎么娘的手和楚楚的手完全不同呢?

大慶看見鐵柱若有所思的表情,問:“聽說你在師醫(yī)院里助人為樂來著?”

“助人為樂?你怎么知道的?”鐵柱看見大慶沖他擠眉弄眼奇怪地問。

“ 小劉說的。他說以后再也不和你出去了?!贝髴c哈哈大笑,“估計現(xiàn)在全團(tuán)都知道了。你小子!行啊!”

沒錯,是她!楚楚帶著微笑正在給戰(zhàn)士量血壓,鐵柱終于又看見她了,一種難于言表的感覺在鐵柱心里來回翻騰。鐵柱在等待體檢的隊伍里急忙整理一下著裝,摸了摸風(fēng)紀(jì)扣,有些忐忑不安地望著,期望她能夠在人群中認(rèn)出自己。楚楚的視線好像偏偏與他作對,就是不向這里看上一眼。鐵柱故意在隊伍中側(cè)出一個身位,他想這回該看到我了吧,她還是沒什么反應(yīng)。鐵柱有些心灰意冷了,他幻想過無數(shù)次兩人見面的場景都沒有實現(xiàn),準(zhǔn)備好的熱情洋溢的臺詞也沒用上。鐵柱覺得自己挺可笑,一個農(nóng)村娃瞎核計什么呢?人家記得你是誰?。?/p>

鐵柱隨著體檢隊伍慢騰騰地走到楚楚面前,咦?是你?她笑了,“你還記得我嗎?”鐵柱有些措手不及,他沒料到首先打招呼的不是他,想說的話全部忘得干干凈凈,腦海一片空白。

“ 怎么啦? 不認(rèn)識啦? ” 楚楚皺著鼻子嘟囔。“沒……沒有……記得,記得?!辫F柱急忙說,“看你忙,沒……沒敢打擾?!?/p>

鐵柱說完這些話,后背都濕了,迷迷糊糊之中就把血壓量完了。他恍惚地站起來,轉(zhuǎn)身要離開,突然聽見背后說:“你現(xiàn)在忙嗎?還能幫幫我嗎?”楚楚可愛的表情在鐵柱轉(zhuǎn)過身來時,定格。

晚上就寢,鐵柱躺在床上仔細(xì)地回想下午楚楚對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xì)微的表情,翻來覆去,困意全無。楚楚臨走時說她馬上就要考軍校了,向鐵柱索要了通信地址,說等考上了軍校好給他寫信。鐵柱在整個下午都感覺自己好像活在電影世界里,看著挺美麗,卻不真實。

鐵柱的一舉一動沒有逃過大慶的眼睛,在這件事上,他是站在鐵柱這邊的。大慶說人這一輩子能有個真心喜歡的人不容易啊,鐵柱有些心虛地解釋說他跟楚楚沒什么,憋了半天又冒出一句:“我瞎想什么呢?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p>

大慶笑呵呵地拍拍他的肩膀:“你現(xiàn)在啊,要先考慮的是怎么跟村長的姑娘說?!?/p>

是啊。怎么說呢?鐵柱有些鬧心,前幾天,爹來信說家里今年多分了幾畝地,是村長的功勞。爹說今年生活肯定會改善,娘的身體也在栓美的殷勤照顧下好了很多。鐵柱從來信的字里行間能看到爹娘的笑臉,他拿出爹在他臨走的時候塞給他的小布包,撫摸著。他清楚地知道得到這些,自己需要付出的是什么。這邊呢,自己只是個農(nóng)村娃,人家楚楚可是個城里的姑娘,再說人家如果考上了軍校,就是干部了,還會理睬自己嗎?鐵柱想到這兒,有些心酸地笑笑,他想這壓根就是不可能的啊,還是老老實實地做自己應(yīng)該做的吧。

楚楚真的來信了。她果然考上了軍校,就讀一所軍隊醫(yī)專。信上說的都是一些雞毛蒜皮的女兒心事,附帶一張照片。鐵柱看著她身穿戴著紅牌的干部服的照片時,心說,是啊,兩人之間的差距太大了。

鐵柱工工整整地寫了回信,除了祝賀的一些官話就是譬如鼓勵和保重身體等不疼不癢的話,言語之間不敢露出一絲端倪。

兩人的信件就這樣相互鼓勵地往來著,在這期間,鐵柱的軍事訓(xùn)練成績突飛猛進(jìn),當(dāng)仁不讓地成為紅三連的標(biāo)桿人物,大慶也成為小有名氣的軍事訓(xùn)練能手。連隊破格任命鐵柱為紅三連一班班長,大慶為副班長,兄弟倆齊心把一班帶得嗷嗷叫,各項工作都名列前茅。到了年底,兩人一起被團(tuán)里選為當(dāng)年的優(yōu)秀士兵。鐵柱娘來信說,鐵柱爹知道這個消息,樂得嘴好幾天都合不上,逢人就夸。栓美也來信鼓勵他,滿篇都是熱情火辣的字眼,鐵柱是紅著臉才看完的。

其實鐵柱的心里最期盼的是得到楚楚的鼓勵,大慶明白他的心事,調(diào)侃說,“看到你這個樣子,我都替你急了。信件嘛,早幾天晚幾天也是正常的。”

鐵柱感覺楚楚的來信似乎在吊著他的胃口,在日盼夜盼的時候姍姍來遲。鐵柱幾乎在第一時間就閱讀了信件,來信中說,她也為有這樣優(yōu)秀的戰(zhàn)友感到自豪,她寢室的幾個女孩子也知道一些紅三連的英雄事跡,都羨慕得不得了。信的末了,楚楚提出要鐵柱的照片,她有些含羞地表示,是為了給戰(zhàn)友看看,還告訴鐵柱可別想歪啦。

鐵柱美壞了,成天唱著“敖包相會”,班里的戰(zhàn)士好奇地問大慶,咱們班長怎么啦?大慶撇著嘴說,他家的母牛生了個馬崽兒。鐵柱聽見了,也不惱,依舊活蹦亂跳的。

“完了,完了,發(fā)癔癥了。”大慶感到又好氣又好笑。

轉(zhuǎn)眼,鐵柱當(dāng)兵已經(jīng)是第三個年頭了。部隊里都說兵是越當(dāng)越油的,有人還總結(jié)出一個順口溜:一年干,二年看,三年轉(zhuǎn)。說的就是越是老兵越會偷懶,這好像是部隊的通病,大家卻心安理得地順從接受,從來沒人去反駁。鐵柱卻不是這樣。他依舊每天都努力地訓(xùn)練,積極地參加各種公差勤務(wù)。平時和大慶也不嬉笑打鬧了,他的生活越來越刻板,只有在收到楚楚的來信時,看到信中她對他希望和鼓勵,鐵柱才會露出一絲笑容。大慶很擔(dān)心他的神經(jīng)總是處于緊繃狀態(tài),勸解過幾次。鐵柱幽幽地對大慶說,自己最終可能提不了干,“我能表現(xiàn)的時間不多了……”

團(tuán)里接到近期全師要組織一次軍事科目大比武的通知,團(tuán)黨委格外重視,指定紅三連一班參加此次大比武中的戰(zhàn)術(shù)科目考核,并對其下達(dá)了必須奪回獎牌的命令。鐵柱二話沒說就立了軍令狀。后來,大慶私下里問他,當(dāng)初立軍令狀的時候,心里害怕沒有?畢竟是全師的軍事科目大比武,高手云集??!

鐵柱想了想,老老實實地說,當(dāng)時還真沒考慮那么多,首先咱是紅三連的兵,從來就不怕什么考核。何況,當(dāng)時我腦海里一直有個聲音反復(fù)說,這是個機(jī)會,這是個機(jī)會……

大比武的前一天,鐵柱接到楚楚的來信,他很奇怪她怎么會知道他參加大比武的事?來信中有鼓勵有祝福,鐵柱看后把信件板板整整地疊好,小心翼翼地揣進(jìn)內(nèi)衣兜里。他摸著貼著心臟的信件,腦海浮現(xiàn)楚楚的樣子,感到渾身充滿了無窮的力量。

比武當(dāng)天,鐵柱和他的一班出盡了風(fēng)頭,就如鐵柱自己所說,紅三連的兵就是不一樣。在戰(zhàn)術(shù)科目比武中,他們勢如破竹,每一個階段戰(zhàn)術(shù)演練,每一個考官故意設(shè)置的險阻,每一個精彩的戰(zhàn)術(shù)動作,甚至他們那雙像猛虎下山一樣的眼神,都完成得完美無缺,他們毫無懸念地取得了這個科目的第一名。

在頒獎大會上,師長代表師黨委講了話,師長興奮地說,紅三連的兵讓他看到了我軍發(fā)展的希望,這是支絕對能打勝仗的隊伍。隨后鐵柱上臺領(lǐng)獎牌,師長緊緊握著他的手,賞識地說,你是個優(yōu)秀的戰(zhàn)士,你應(yīng)該有更廣闊的發(fā)展空間。

鐵柱迷迷糊糊地向師長敬禮后走下領(lǐng)獎臺,大慶湊過笑臉和他說了幾句話,什么也聽不清,直到回團(tuán)的途中,鐵柱才緩過神兒,仔細(xì)地?fù)崦厍暗莫勁?,?qiáng)忍住漸漸犯酸的鼻子。

昨天下午,指導(dǎo)員專門找鐵柱談了話,說是關(guān)于今年的提干人選,連部準(zhǔn)備向團(tuán)黨委推薦他,營部也是這個意見。看今年的形勢,應(yīng)該大有希望。隨后,指導(dǎo)員又語重心長地說:“編筐編簍,重在收口。今后一個階段,你還是要小心謹(jǐn)慎,別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惹出什么事來。”

鐵柱盯著窗外的枯木,半晌才說:“這就是我的“世界”嗎?它真的來了……指導(dǎo)員,這個冬天不太冷呢。”

“說什么呢?”指導(dǎo)員迷糊了,這孩子是不是興奮過度了?

團(tuán)里召開表彰大會那天,鐵柱代表得獎人員上臺發(fā)了言,這是他精心準(zhǔn)備了半夜的發(fā)言稿。自從指導(dǎo)員找他談過話后,鐵柱就亢奮得整夜整夜睡不著,家鄉(xiāng)的一草一木,爹娘那粗糙干裂的雙手,弟弟妹妹們歡樂的笑臉,都不斷地浮現(xiàn)眼前,當(dāng)然還有村長保財和栓美。最后所有的面孔逐漸匯聚成一個楚楚,向他溫柔地走來。

第二天,鐵柱向連里申請了探親假,指導(dǎo)員奇怪地說:“都這個節(jié)骨眼上了,你探哪門子親???”鐵柱憨笑說:“我不回家。五天就夠?!?/p>

“你要去哪兒?”“……嗯,去外地看個戰(zhàn)友?!敝笇?dǎo)員好奇地問:“什么戰(zhàn)友???哎?你看你臉紅脖子粗的?!辫F柱不好意思起來,不停搓著手,“就是……就是戰(zhàn)友唄?!?/p>

“行啦,不問了。不就是去看看對象嗎?你看你那個慫樣!”指導(dǎo)員大笑,搖搖手,囑咐幾句外出安全事項。

鐵柱帶著無限希望和渴望來到了楚楚就讀軍校的城市,在軍校大門口的值班室給她打了電話,

不一會兒,楚楚的面孔越來越清晰地呈現(xiàn)在鐵柱面前。兩年多啦,眼前的楚楚變得更加……更加……更加什么呢?那種感覺鐵柱說不上來,他只知道,當(dāng)年的兩根小辮子如今變成一條馬尾辮,調(diào)皮地晃蕩在她的腦后。一身綠中發(fā)黃的干部服穿在她身上,右手懶懶散散地揣在褲兜里,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照在她身上,瀟灑極了。

鐵柱從大比武獲勝中辛辛苦苦培養(yǎng)起來的自信,一下子蕩然無存。他有些懊惱,怎么總也追不上她的步伐?這趟還不如不來呢。不過,如果能提了干,那和她的差距就應(yīng)該小得多了。鐵柱重新燃起了希望,他想憑他這些年的工作成績,今年提干的事應(yīng)該八九不離十了。

楚楚沒注意到鐵柱忽愁忽喜的表情,在去招待所的路上,她嘰嘰喳喳不停地給鐵柱講她在軍校里各種有趣的事兒。

“你臉曬黑了,訓(xùn)練辛苦吧?”楚楚仔細(xì)地盯著他說。鐵柱有些不自在,低下頭小聲說還行吧,不怎么辛苦。

“先祝賀你在全師大比武中取得了第一!”

“你怎么知道的?”鐵柱納悶兒,“我還沒來得及寫信告訴你呢?!薄澳阒車形业难劬€啊!”楚楚得意地晃蕩著馬尾辮說,“哦,對了。我給你寄的照片,都收到了嗎?” “嗯。都收到了?!薄罢盏煤每窗伞!?/p>

“挺好看的?!辫F柱看著楚楚,有些心神不定。

“哦。你的意思是本人沒有照片好看?。俊?/p>

張楚楚撅著小嘴。“不是,不是……咳……”鐵柱擦著腦門兒溢出的汗水?!岸耗隳亍背嬷?,“對了。你這次來還要辦什么別的事嗎?”“……沒……沒別的事了。”“……是專程來看我的?”鐵柱低頭不回答,一個勁兒地咳嗽。楚楚的臉漸漸地紅了起來,小聲問:“你打算待幾天?”“我只請了五天假,來回路上要用兩天……年底部隊事情也多……”

“嗯……那我就陪你多逛逛,這里靠海,可惜現(xiàn)在是冬天,要不風(fēng)景很不錯的。”楚楚一把拉起他,“走吧?!?/p>

三天里,楚楚幾乎陪著鐵柱走遍了這個城市大大小小的角落。最后一天,兩人來到海邊。這個海灘在全國還是很有名氣的,現(xiàn)在因為是冬季,游人很少。鐵柱迎著海風(fēng),望著一望無際的大海,感慨地說:“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大?!婷?。”

“是啊,真的很美啊?!背n攏被海風(fēng)吹散的頭發(fā),“有時候,我心情不好,就會來到這里。”

“為什么心情不好?”“你不知道女孩子都多愁善感嗎?”楚楚聳聳肩,笑笑?!芭?。”鐵柱點點頭又搖搖頭。

“你們男的呀,就是喜歡不懂裝懂啦?!辫F柱結(jié)巴地說我確實不懂啊,“我是個農(nóng)村娃,當(dāng)兵以前從來沒有走出來過,從來沒有見識過外面的世界……不懂的事太多了?!?/p>

“能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嗎?”楚楚看著他,誠懇地說。“我的故事?很平凡,很普通?!薄拔以敢饴牎!辫F柱凝視她,點點頭。

鐵柱講了他自己的故事,從童年到如今,他的家鄉(xiāng),他的爹娘,他的弟弟妹妹,還有他的“世界”……當(dāng)然,隱瞞了栓美那重要的一段。當(dāng)張楚楚聽到起名字的典故時,和鐵柱一起笑得前仰后合;聽到鐵柱家生活艱苦和他的“世界”的時候,眼圈泛紅。

“我沒有退路。我只能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堅強(qiáng)地走下去, 才能不辜負(fù)那么多人對我的期望?!辫F柱望著大海出神。楚楚久久地凝視他,目光里有許多說不清的東西。

回到招待所,兩人都變得默默無語。過了很長時間,鐵柱艱難地打破寂靜說,明天,我就走了。

“ 是早上的火車吧? 我就不去車站送你了。”“不用。我知道路。”“等到夏天的時候,我就畢業(yè)了。估計我能分回師里去。”楚楚低著頭,把玩著衣扣。

“是嗎?這是好事呀。”鐵柱努力地使自己的呼吸平穩(wěn)下來,“那……咱們……師里見吧?!?/p>

楚楚遲緩地走過他的身邊,鐵柱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般,嗓子發(fā)干,呼吸困難。鐵柱默默地拉開房門, 就在房門全部開啟的一剎那,楚楚像風(fēng)一般地?fù)湓谒麘牙?,長長的頭發(fā),迷人的馬尾辮夾帶著迷人的香氣,在那一刻,徹底沉醉了他。

鐵柱知道,他魂牽夢繞所期盼的愛情終于來了。

回來部隊不久,鐵柱提干的申請就被連里報了上去。戰(zhàn)友都說在全團(tuán)掐著指頭算一算,鐵柱的各項工作都是名列前茅,即使有一個提干的名額,也一定是他的。許多戰(zhàn)友都開始嚷著讓鐵柱請客,大慶起哄說,我們都怕你當(dāng)了官,眼界就開闊了,到時候不認(rèn)識我們了?,F(xiàn)在不宰以后就沒機(jī)會啦!鐵柱拉著大慶的手說:“目前還是別太張揚了。你跟大伙說說,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豁出去了,好好地請你們大吃一頓?!?/p>

“ 行, 沒問題?!?大慶理解地拍拍他的手背,“大伙也是跟你開玩笑呢,這關(guān)鍵時刻,誰不明白這里的事兒呀?”

“哎,你說,我這幾天眼皮怎么總跳?”鐵柱指著眼睛說,“這話,我也就敢跟你說。這幾天,我的心就好像在手里拎著,沒放下過?!?/p>

“嘿嘿,你別想太多了。”大慶做個怪臉,“我對你有信心!”

楚楚的信件帶著鐵柱魂牽夢繞的香氣如約而至。他們在鐵柱離開那個難以忘記的海濱城市之前約定,每周至少要通兩封信。楚楚含羞地說,不能低于這個數(shù)字啦,它應(yīng)該是兩人美好愛情的體現(xiàn)。鐵柱一個勁兒地傻樂,拼命地點頭。

現(xiàn)在,鐵柱捧著楚楚那些深情滾燙而又浪漫的話語,回想起兩人的離別之夜;回想起楚楚顫顫巍巍閉上雙眸的楚楚動人;回想起她那顫抖的豐滿的極具誘惑力的雙唇;回想起初吻來臨之際,自己突然變得哆哆嗦嗦的可笑模樣;回想起楚楚走后,依稀留下滿屋子的香氣。鐵柱羞澀地笑了。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嗎?他毫不懷疑自己的幸福已經(jīng)來臨。

大慶看出一些端倪, 使出各種“ 逼供” 手段,在得到鐵柱的答案后,羨慕地說:“你小子,命真他媽的好,這叫雙喜臨門!知道不?”

很快, 就到了即將宣布提干名單的前夕。

“你聽說沒?今年為了這個提干名額,幾個候選人都做了不少工作……”大慶站在鐵柱身邊四周望了望,小聲說,“你不準(zhǔn)備活動活動?聽說對你最有威脅的小秦都已經(jīng)去過首長家了。”鐵柱想了想,搖搖頭。

“你怎么那么傻呀?”大慶帶著恨鐵不成鋼的表情。

“……算了。如果是我的,誰也搶不走。如果不是我的,還整那個做什么?再說,我沒錢。家里窮,沒錢?!辫F柱扶著大慶的肩膀正色地說。

大慶咬了咬牙,點頭說,對!咱們得活得像個爺兒們!

提干的名單終于宣布了,鐵柱的大名果然不在其中。

早上還喧鬧著要大擺宴席的戰(zhàn)友們剎那間都靜了下來,知趣地默默地離開。大慶看著鐵柱,有些發(fā)愣,屢次張嘴想說些什么,最后還是無言地拍著他的肩膀。

“你看,要下雪了吧……”鐵柱的心情反而平靜下來,他看看大慶,一臉苦笑,轉(zhuǎn)向望著有些陰霾的天空,想,壓根就不存在著什么“世界”……也就這樣了吧。該是考慮一下退伍的事了。

名單公布的下午,團(tuán)干部股股長找到鐵柱,和藹地詢問他對于這次提干有沒有什么解不開的思想包袱。“說實話,今年你們幾個候選人之間的差別都不大,你也是做出了許多優(yōu)異成績的。這點

上,團(tuán)黨委是肯定的……呵呵,不過,提干也不能是大鍋飯,總是要就個人素質(zhì)等多方面考慮的,自然就有上有下的……你要是有情緒也屬于正常,”股長笑瞇瞇地遞來一根煙,“沒關(guān)系,可以向組織談一談,交交心,我們黨內(nèi)還是講民主的嘛,暢所欲言嘛?!?/p>

鐵柱接過煙并未點燃, 搖搖頭: “ 報告首長,我思想上沒有包袱。”

“ 這是你的心里話? ” 股長遞過打火機(jī),“……抽煙?!?/p>

“真的。對于這次提干落選,我能正確對待?!?/p>

“那就好啊,這恰恰說明你還是有一定素質(zhì)的。今天我還要代表團(tuán)黨委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鑒于你平日的表現(xiàn)和專業(yè)上相對比較精通,團(tuán)黨委認(rèn)真研究過了,決定延長你的服役期,繼續(xù)留在部隊服役。今年……這個名額也是非常緊張啊,這可是團(tuán)黨委對你的鼓勵哦,你看……你有什么意見?”股長把玩著手里的鋼筆,目光落在鐵柱的眼睛上。

鐵柱想了想,說能回去考慮考慮嗎?

“ 當(dāng)然可以啊。這事兒要征求你的意見的?!惫砷L一愣,轉(zhuǎn)而不停地點頭,用商量的口吻說,“那……晚上等你表態(tài)了?”

鐵柱提起筆的時候仿佛看見爹娘和全村老少哀怨的目光,覺得手中的筆有千斤重,他一字一句艱難地寫著:爹、娘,恕娃不孝,這次沒能提干……我考慮再三,決定留下……我會繼續(xù)努力!

同時,鐵柱還給栓美寫了信,言語中很是客氣,除了感謝她和村長這些年對他家的照顧,還在信的末尾比較婉轉(zhuǎn)地提出,照目前形勢看,應(yīng)該解除兩人的婚約。

信件郵走后,徹底平靜下來的鐵柱又投入到緊張的軍事訓(xùn)練中,大慶也由于表現(xiàn)突出被延長了服役期。他本來想復(fù)員的,可是舍不得離開鐵柱,他想留下來幫助鐵柱完成心愿。連里準(zhǔn)備任命大慶當(dāng)二班班長,他說算了吧,我還是給鐵柱打下手吧。

兄弟倆又緊緊地連在一起,鐵柱很意外也很高興,為了慶祝,還是在服務(wù)中心請全班好好撮了一頓。

最近,連隊每天安排的科目都排得滿滿的,幾乎沒有空暇時間。鐵柱抽空給張楚楚寫了最后一封信,信上簡單地說由于目前訓(xùn)練很忙,無暇寫信。他清楚自己所幻想的最后一點希望已經(jīng)化為泡影了。差距太大,差距太大了。鐵柱告誡自己應(yīng)該面對現(xiàn)實了。

“???延長服役期?沒提干?”村長保財來不及咽下口中的飯,“鐵柱來信真是這么說的?”

栓美默默地點點頭。

保財接過信仔細(xì)地又翻又看,悶聲坐在沙發(fā)上抽煙,想了一會兒對栓美說,干脆依他,解除婚約吧。

不行!栓美聽后堅決不從。

保財大怒:“臭丫頭怎么腦子不開竅?不能提干還嫁他做什么?到時候爹到鎮(zhèn)里、縣里給你物色一個國家干部,也是吃皇糧的,管保錯不了?!?/p>

栓美捂著耳朵說:“不聽,不聽,訂婚飯都吃了,我就是他老王家的人了。不管結(jié)局如何,鐵柱這個丈夫我是跟定了?!?/p>

“你傻了怎么的?你沒見過男人?。俊北X斢脽煷鼦U使勁兒戳著栓美后背,“我是村長,在咱們村誰都能管住了,還反了你了?這事兒就聽我的?!?/p>

“王建邦,有個女的找你,在大門口等半天了。是你家屬吧?”戰(zhàn)友們起哄。

女的?難道是張楚楚?鐵柱矛盾地飛奔到大門口,一打眼看見穿著醒目的大紅棉襖的栓美正蹲在地上。

“怎么是你?”鐵柱掃興地嘟囔,“你怎么找到這來了?”

“你都三年多沒回家了,你爹娘經(jīng)常掛念你。他們身體又不好,來不了,就讓我過來看看……”栓美直起身,用手擋著太陽光,歪著頭,嘴一撇:“怎么?不歡迎?”

“那倒不是?!辫F柱有些尷尬,拎起包囊,“……那,這樣,我先送你去招待所住下。”

“哥,你放心,就算你提不了干,我也跟著你?!彼雷诖策?,低著頭,吸溜著鼻子。

“別,別呀。我寫的信你都看了吧,你再好好想想啊?!辫F柱緊忙說。

“沒什么可想的,從訂婚開始,我就是你王家的人了。”

“你說……咳……怎么跟你說呢?”鐵柱語窮,皺著眉毛,閉著眼,使勁地?fù)现^發(fā)。

“哥,你嫌棄我?”栓美突然抬起頭問。

“不, 不是的……咳……談不上?!?/p>

“哦。那就行唄。那你就是喜歡我?”栓美接著問。

“咳……你還是不懂。我應(yīng)該怎么說?……你說咱們從小到大也沒說過幾句話,彼此都不清楚對方的性格、愛好,咱們兩人要是真的結(jié)了婚,肯定沒有什么共同語言,時間一長,你就會厭倦的……”鐵柱怕傷了栓美的心,小心翼翼地解釋。

“那有什么呀?長輩都是這么過來的。”栓美笑了,“就這個呀,我還當(dāng)什么呢?沒事兒,以后我就順著你,你想聊什么,咱就聊什么……”

“咳……你……好了,咱們先不說這個了,我爹娘身體怎么樣?”鐵柱見談話沒什么進(jìn)展,打斷。

“還是老毛病,沒大事兒。弟弟妹妹們也都好,你放心吧?!彼缽陌依锓鲈S多家鄉(xiāng)的土特產(chǎn),整整齊齊地擺在床上,又拿出一張照片,“給,這是我臨來的時候,請別人照的全家福?!?/p>

鐵柱放心地點點頭,接過照片,看著照片里栓美扶著身上穿著新棉襖的爹娘和弟弟妹妹們,精氣神十足地張著大嘴樂的定格,爹和娘的頭發(fā)白了許多,明顯老了。鐵柱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

“別哭,大家都挺好的?!彼烙謴陌依锓鲆患蠹t毛衣,眼圈里也含著淚水,羞澀地說,“哥,你穿上試試,這是我給你織的。紅色的,喜慶,給你添好運的。”

鐵柱有些愧疚地接過毛衣, 在栓美的注視下,默默地脫掉外套和棉襖,試了毛衣。“挺合身的呀。我算得還挺準(zhǔn),真怕你穿不了呢。”栓美幫他仔細(xì)地整理著后背和肩膀,“哥,你穿上真好看?!?/p>

“謝謝?!辫F柱要脫掉毛衣?!皠e,穿在里面吧。天冷,能暖乎一點兒?!彼乐浦顾氖?,趴在鐵柱的背上小聲說。“好。”鐵柱直直地站著,停頓半晌說。

栓美住了一宿就走了, 她說怕給鐵柱添麻煩,耽誤他進(jìn)步。臨走的時候,栓美欲言又止了半天,最后,鼓起勇氣跟鐵柱要了一張他穿軍裝的照片。鐵柱也沒選,隨便抽出了一張。栓美興高采烈地看來看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在包囊里?!案?,你放心吧,爹娘的身邊有我呢。你就在部隊好好干,家里的事兒不用你操心?!?/p>

鐵柱默默地點點頭,遞給栓美一大包給她買的東西,送她上了火車。

“你這丫頭膽子也太大了,一個人上火車,也不跟家里說清楚,留一封信,就跑了?”栓美剛回到家,保財就劈頭蓋臉地罵了她一頓,“真是像老話說的,女兒就是給別人養(yǎng)的,管不了啦?”栓美娘緊忙好言相勸:“孩子都已經(jīng)回來了,你就別嚷個沒完了,她不就是看鐵柱去了嘛?!?/p>

“你說得倒輕松,萬一路上出點什么事呢?再說了,看鐵柱干啥?那小子整個一笨蛋!”保財怒氣沖沖地說,“你一個老娘們懂得什么問題?頭發(fā)長,見識短,就別摻和了……女兒就是讓你平時慣的。”

“就你懂!”栓美娘用身體護(hù)著栓美,“我看你是鬼迷心竅了,這些年當(dāng)個破村長看把你給得瑟的?鐵柱那孩子有什么不好?不提干就不提干唄,只要他們兩人以后好好過日子,不比什么都強(qiáng)?”

栓美在身后探出頭來,幫腔說,“就是。娘

說的對,爹就是官迷?!?/p>

保財啞口無言,半晌,一揮手,“不管了,再也不管了。你們覺得好就行了。”

最近,鐵柱的身體明顯地消瘦,大慶心疼地勸他減少點訓(xùn)練量:“事情都過去大半年了,咱們還是向前看啊。這么大的訓(xùn)練量,你別累出什么病來?!?/p>

鐵柱笑著說,沒事,現(xiàn)在天熱,整天吃不下飯,瘦一點也正常啊。

大慶調(diào)侃地說:“正好這幾天師醫(yī)院要來給咱們體檢,到時候你可得好好檢查檢查。有什么不好使的零件,這次就換了。淘汰下來的拿去喂狗?!薄?你做朋友還真是一流! ” 鐵柱也不甘示弱,反擊一句。

早操后,連里通知,上午暫停訓(xùn)練,各班整理內(nèi)務(wù)衛(wèi)生,做好迎接師醫(yī)院的同志為大家體檢的準(zhǔn)備。

打掃完衛(wèi)生后,大慶說:“班長,咱們一班是不是應(yīng)該組織到水房洗個澡?這幾天訓(xùn)練,弄得身上都臭了,這可不符合咱們一班的精神面貌啊?!卑嗬锏耐径寂氖纸泻?。

“大慶,你這個班副怎么當(dāng)?shù)模烤椭缼ьI(lǐng)大家給我出難題。”鐵柱看看大家,低頭看看表,壞笑,“十五分鐘。洗不完的就給我光著屁股跑出來。”

大慶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跑進(jìn)寢室,看見鐵柱正慢條斯理地系著襯衣?!胺?,我算是服你了。洗個澡都這么拼命?!?/p>

班里人陸續(xù)回來了。“大家準(zhǔn)備一下,體檢隊馬上就過來了?!辫F柱對著鏡子最后系好風(fēng)紀(jì)扣,抻了抻衣服的皺褶。“怎么樣?衣服板正嗎?一會我要向體檢隊報告?!?/p>

“嗯……行了?!贝髴c左看右看,嘴里嘟囔說,“一個體檢隊,慌什么?”

大家起哄,鐵柱笑笑:“不是你說的,要體現(xiàn)咱班的精神面貌嗎?”

話音未落,從門外傳來連長說話聲,鐵柱示意大家安靜,打開門,正好與對面的楚楚四目相對。最先映入鐵柱眼簾的是她肩膀上明晃晃的少尉軍銜,刺得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楚楚看到鐵柱也愣了。連長在一旁介紹說,這是師醫(yī)院的張醫(yī)生,這次由她帶隊來給咱們戰(zhàn)士體檢,大家歡迎。

鐵柱在大家掌聲中顫巍巍地附和了幾下,大慶見過楚楚的照片,心想不好,走到鐵柱身邊小聲說:“還是我來報告吧?!?/p>

“不用?!辫F柱剎那間清醒了,徑直走到楚楚面前,標(biāo)準(zhǔn)地立正敬禮,“紅三連一班正在待命,請張醫(yī)生指示?!背恢氲鼗亓硕Y。鐵柱大聲說,張醫(yī)生,體檢現(xiàn)在可以開始嗎?

“……可以?!背檬治嬷^,停頓了一會兒。連長在旁邊殷切地詢問,張醫(yī)生,沒什么事吧?楚楚搖搖頭,指著鐵柱無力地說:“我想跟他私下聊一會兒,行嗎?”

連長納悶兒地看看她又轉(zhuǎn)身看看鐵柱,沒搞清狀況。大慶偷偷拽了拽連長的衣服,連長忙說,行,行,沒問題。

“我給你寫了那么多信,你為什么不給我回信?”楚楚看著面前的鐵柱,質(zhì)問。

“……還有回信的必要嗎?”鐵柱淡淡地回答。

“到底出了什么事?據(jù)我聽說,你原本最有希望的啊。”

鐵柱知道她問的是什么,低頭看看自己的戰(zhàn)士服,摸了摸自己的肩章,苦笑:“你現(xiàn)在所看到的,就是結(jié)果。現(xiàn)在你該明白了吧,我配不上你?!?/p>

“……不就是沒提干嗎? 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也許對你來說,這可能不算什么,對于我……事到如今,還有什么可說的呢?咱們之間的差距太大了?!?/p>

“你把我想成那種世俗的女人嗎?難道現(xiàn)在你還不懂我的心嗎?”楚楚看著眼前這個她所愛的男人,心痛地說,“你還記得那夜,你對我說的每一句話嗎?”

“……”

張楚楚帶著體檢隊準(zhǔn)備走了,鐵柱的心仿佛也被帶走了。他多想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用自己全部的力氣,他多想在她耳邊輕聲述說著思念的心事。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每一次下定忘記她的決心,都輕易地融化在她的面前,了無痕跡。鐵柱痛恨自己的軟弱,痛恨自己的食言,可是他的內(nèi)心深處還是期盼著與她下一次的見面。

鐵柱沒敢回答楚楚提出的問題, 內(nèi)心彷徨著。在送別她的時候,終于忍耐不住,小聲地說:“原諒我,當(dāng)時我的心情很不好……”

楚楚“噌”地一回身,眼神一下子亮了,漸漸有了笑容。

鐵柱小聲說,有時間,我去找你賠罪。楚楚偷偷地拽了鐵柱的衣角,眨了一下眼,表示同意。

日子又恢復(fù)了朝氣,最起碼,鐵柱認(rèn)為是這樣的。大慶也說,這小子現(xiàn)在胃口好得驚人。鐵柱憨憨地笑說,胃口好,身體才好,訓(xùn)練才能出成績嘛。大慶沖他豎起大拇指,感慨地說,真是徹底服啦!都說什么勞動教養(yǎng),我看愛情也能教養(yǎng)??!

最近團(tuán)里忙著搞戰(zhàn)備訓(xùn)練,這是奉行中央軍委下達(dá)的最高指示,全軍上下都已經(jīng)熱火朝天地開展起來。鐵柱所在的步兵團(tuán)被師黨委定為戰(zhàn)備訓(xùn)練的模范和樣板。師長還打來電話作了指示,務(wù)必在有限的時間內(nèi),熟練掌握一套立足于現(xiàn)代戰(zhàn)爭的、切實可行的、適合全師野戰(zhàn)部隊作戰(zhàn)特點的戰(zhàn)術(shù)。在通過專家組的考核后,向全師推廣。

團(tuán)黨委接到師長的電話后,絲毫不敢松懈。

緊急召開了黨委會,成立了領(lǐng)導(dǎo)小組,并指定參謀長下連蹲點。

經(jīng)過幾天蹲點,參謀長發(fā)現(xiàn),全團(tuán)只有紅三連一班的訓(xùn)練科目全部達(dá)到了訓(xùn)練水平,有的科目還明顯高出其他班一大塊,詢問后,才知道是一班經(jīng)常給自己增加訓(xùn)練量,鐵柱還經(jīng)常組織大家集思廣益,討論怎么才能徹底改變訓(xùn)練中存在的問題。

參謀長當(dāng)著全連上下100多號人,鄭重地向鐵柱敬禮,說,你是一名合格的士兵!是一名當(dāng)之無愧的優(yōu)秀士兵!我能有你這個兵,就沒白干!如果軍人都像你這樣,我軍的發(fā)展一定會更加興旺!祖國的國防一定是固若金湯!

晚上就寢,鐵柱躺在被窩里想著參謀長的講話,久久不能平靜。說實話,以前他的心里一直想的是如何提干,想的是如何利用自己的訓(xùn)練成績來增加提干的幾率,完全沒想到自己會得到參謀長的這種評價。鐵柱突然明白了,自己身為一名軍人,身上的擔(dān)子究竟有多重,對于自己以前卑微的想法,鐵柱感到很羞愧。他想應(yīng)該盡快給家里寫封信,告訴爹娘自己的感受,作為一名軍人,奉獻(xiàn)才是他的責(zé)任,任何追逐名利的行為都會玷污軍人這個偉大的職業(yè)!

鐵柱的心一下子豁亮了,能否提干已經(jīng)不再是他的理想了,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想著想著,鐵柱睡著了。

那一夜,是鐵柱參軍以來睡得最香甜的一夜。

考核日期到了,師首長帶著專家組一行來到紅三連,到各班走一走,了解情況。師長來到一班,看見鐵柱覺得有些眼熟:“你叫什么名字?”“報告首長。我叫王建邦。”鐵柱立正。

“ 王建邦? 哦, 你不就是那個比武尖子嗎?”師長認(rèn)出了鐵柱,和藹地說,“怎么樣?小伙子,現(xiàn)在軍事訓(xùn)練搞得怎么樣?”

“報告首長。我們紅三連的目標(biāo)是向英雄看齊,永遠(yuǎn)爭第一!”

“ 好?!?師長嘉許地點點頭, “ 紅三連的兵,就該有這種虎勁兒!”

師長臨走之前問:“王建邦,你今年入伍幾年了?”

“報告首長,四年了。”

“哦……”師長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深深地看了鐵柱一眼。

考核完戰(zhàn)術(shù)演練,師首長和專家組一致認(rèn)為訓(xùn)練效果不錯,有推廣性。尤其是其中一個戰(zhàn)斗班

開。這時候,社會上已經(jīng)時興手機(jī)了,鐵柱也買了一個,多半的時候用來晚上給楚楚打電話。

兩人的關(guān)系很快就被旁人察覺了。作訓(xùn)科的老黃私下問鐵柱情況是否屬實,鐵柱紅著臉點點頭。老黃豎起大拇指,佩服地說,哎呀,真沒看出來啊,你小子確實是一把好手。他的話讓鐵柱有點摸不著頭腦,看著他隱晦的表情,鐵柱更覺得一頭霧水。

老黃在師機(jī)關(guān)工作的時間不短了,許多的人情世故多多少少是知道點的。他經(jīng)常對鐵柱自詡,這方面自己算是個萬事通,機(jī)關(guān)有機(jī)關(guān)的規(guī)矩,跟基層還是不太一樣。所以老黃的話,讓鐵柱覺得有什么地方不對。鐵柱詢問過他,老黃總是吱吱嗚嗚地說不出個所以然。

鐵柱看其他人看著他和楚楚的表情也是不太正常,他有些困惑,他倆的歲數(shù)也夠了,怎么師機(jī)關(guān)有什么規(guī)定,不許處對象?還是什么?難不成是大家已經(jīng)知道栓美的事?想到這兒,鐵柱嚇出一身冷汗,他知道,這種事情在部隊是最忌諱的,搞不好就身敗名裂。鐵柱從側(cè)面打聽一下,大家還都不知道,就放心了許多。

鐵柱把這個疑惑說給楚楚聽, 她低頭想了想,說,咳,誰知道呀,你管他們干什么呀?咱倆的事咱們說了算!

鐵柱想想,也是,別人怎么想的,自己還真不用費心去猜。

星期一上班,鐵柱就被科長叫到辦公室。科長先是表揚了鐵柱最近一段時期的工作,詢問了他生活情況,又東扯西扯了半天,末了,突然冒出一句,你在軍部有親戚嗎?鐵柱納悶兒地說,沒有啊。

“哦……沒有親戚,聽說你和張楚楚走得比較……那個比較近?”

“是?!辫F柱老老實實地回答。

“哦……你們現(xiàn)在,是什么關(guān)系?是處對象嗎?”科長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鐵柱心想,這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說是。

“我們當(dāng)戰(zhàn)士的時候就認(rèn)識了,都認(rèn)識好幾年了。這事兒我沒向組織匯報,是我不對。”

“哦,”科長皺著眉,欲言又止,“你……我該怎么和你說呢?”

鐵柱撓撓頭:“這里有什么問題嗎?”

“有些事情,年輕人要把握住分寸……太多的話,我也不能說得太明白,你自己要好好想一想,不是什么事兒都能走捷徑的?!?/p>

鐵柱越聽越糊涂,還想解釋幾句,科長手一揮:“你先工作吧……好好想一想?!?/p>

鐵柱百思不得其解,就給楚楚打了電話,楚楚在電話那頭直嚷,他們都是神經(jīng)病,你不用理的。鐵柱說:“人家可能也是為了我好吧……”

“好個屁!”楚楚一激動說了句臟話,“都是勢利眼。”

“行了,沒那么嚴(yán)重?!辫F柱勸了她幾句,“咱們下班見吧?!?/p>

十一

春節(jié)到了,鐵柱又回了一趟家。他想,他和楚楚的事情不能再繼續(xù)這樣拖下去了,必須向家人和栓美講清楚,雖然他們肯定會持反對意見。

果然,他剛提出解除這門親事,家里就掀起軒然大波,鐵柱爹拍桌子大怒:“小兔崽子,你當(dāng)?shù)氖枪伯a(chǎn)黨的官還是國民黨的官?當(dāng)官了就想換老婆?我看你小子想當(dāng)陳世美,沒門!除非我死了!”鐵柱娘也說:“娃呀,你不能蹬上枝頭變鳳凰,就不理人家了。村長和栓美這些年對咱家?guī)椭嗔耍蹅兦啡思业陌??!?/p>

鐵柱爹狠狠地抽了幾口煙又說:“當(dāng)初沒有人家,你能去當(dāng)兵嗎?那時候你怎么不反對?當(dāng)初沒有人家栓美照顧我們,我和你娘可就誰都指望不上了,那時候你怎么不反對?忘恩負(fù)義的事,咱老王家絕對不能干!我可把丑話先說前頭,你要反對也行,你反對了,我和你娘就立刻死給你看!”鐵柱娘坐在一旁摟著鐵柱的弟弟妹妹直抹眼淚,鐵柱看著他們,長嘆一聲,不敢再提。

這事兒不知道怎么就傳遍了全村,鐵柱走在村子里,大家都對他不屑地指指點點。就連老金頭看見鐵柱也直搖頭。村長保財?shù)弥@個消息,大怒,直嚷嚷要殺了鐵柱。栓美坐著炕邊不停地哭泣。

“當(dāng)初送他當(dāng)兵走的時候,我就發(fā)現(xiàn)苗頭不對了,這小子臨走前和你也是不咸不淡的……”保財憤憤不平地站在門口沖外叫嚷,“他媽的提了干,眼里就更沒你了;現(xiàn)在翅膀硬了,有機(jī)會認(rèn)識城里娘們了,居然敢退親了……想當(dāng)年……”

栓美娘拉住保財, 勸說: “ 他爹, 你小點聲,別被人家聽見了?!薄芭律叮俊北X斊纱箅p眼,“媽的,老子現(xiàn)在還是村長呢!”

“不行,我要向他問個明白!”栓美跳下炕跑了出去。栓美娘一把沒抓住,保財大喊,“讓閨女去,看看這個負(fù)心漢怎么解釋?!?/p>

“我到底哪里做錯了?”栓美跑到鐵柱家,含著眼淚,喘著大氣問。鐵柱爹忙帶著笑臉說,“閨女,別生氣。有爹在,絕對不讓你吃虧!鐵柱已經(jīng)知道錯了,閨女別生氣了?!辫F柱娘在一旁也勸。鐵柱低頭坐著,一聲不吭。

鐵柱爹回頭看看鐵柱,跺著腳喊:“你小子傻了?你倒是過來認(rèn)個錯?。 辫F柱慢騰騰地站起來,嘆了一口氣,“你沒做錯什么……這門親事不取消。”

鐵柱回到部隊,整日愁眉苦臉的。楚楚關(guān)心地詢問發(fā)生了什么事,鐵柱一咬牙,把整個事情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訴了她。楚楚目光呆滯地聽完整件事情,過了半晌,大哭。鐵柱遞過一條毛巾,被她一巴掌給打飛了,他手足無措地解釋說,我也不想這樣的,我也不想這樣的……

楚楚猛地抬頭:“你不想這樣?整件事情難道是我搞出來的?”

“我知道現(xiàn)在我說什么都對不起你,”鐵柱看著她哭紅的眼睛,心痛地說,“可是,可是,我該怎么說?”

“你怎么可以這樣對我?”楚楚哀怨的聲音在鐵柱聽來就像一把鋒利的刀子,直接劃破他的心臟。鐵柱的眼淚也流了出來,摟著她低聲說:“事已如此,我道歉也沒用了,只要你不再生氣,怎么懲罰我都行?!?/p>

楚楚奮力掙脫開, 捂著耳朵, 有氣無力地說:“……我想一個人靜一靜?!?/p>

已經(jīng)一個多月了。鐵柱掐指算算日子,在這段時間里,楚楚沒有給他來過電話,就連他打過去的電話也是拒接。到師醫(yī)院去找她,才知道,她休假了。鐵柱天天徘徊在他們經(jīng)常相聚的各個地方,總是到很晚才回宿舍。家里還在此時打來了電話,是鐵柱爹與他商量婚事的日子,鐵柱央求地說現(xiàn)在還不夠隨軍的條件。如果現(xiàn)在結(jié)婚,會造成兩地分居,還是再等等吧。鐵柱爹十分不滿,可是栓美卻意外地支持鐵柱的想法,說鐵柱說的對。鐵柱爹勉強(qiáng)同意了,可有些懷疑,怕鐵柱反悔,隔三差五就打來電話叮囑別出什么亂子。

又是周末, 鐵柱一個人躺在宿舍里, 從早到晚,他還一點東西也沒吃,看看表,鐵柱爬起來,想煮袋面吃。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憔悴的楚楚眼圈通紅地站在門口,鐵柱一把就將她抱在懷里,擔(dān)心地說:“楚楚,你怎么不接我電話呀?”楚楚緊緊地抱著他,哀怨地說:“我沒辦法忘記你……我該怎么辦啊……”鐵柱也不停地說,我也是,我也是。

楚楚仰起頭, 淚眼迷離: “ 你愛我的, 對嗎?”鐵柱心碎地捧著她的臉:“難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嗎?你現(xiàn)在就是我的世界啊?!?/p>

楚楚立刻吻住了他那厚實的嘴唇,鐵柱能感覺到楚楚的眼淚流進(jìn)自己嘴里,有點咸,有點澀,但卻很幸福。

“那我們應(yīng)該怎么辦?”楚楚依偎在鐵柱懷里,緊緊攥著他的手。鐵柱把臉貼在她的頭發(fā)上,

嗅著他熟悉的并深深迷戀的芳香,堅毅地說:“我會跟家里好好解釋清楚的?!?/p>

“不!我要咱們兩人一起去面對!”楚楚轉(zhuǎn)過身,凝視他的雙眼,“我也可以去跟你父母解釋,他們罵我,打我,都可以。就是別讓你離開我?!?/p>

鐵柱立刻說不行?!拔以趺茨茏屗麄兇蚰悖R你?其實,我的爹娘都是好人,他們心地都是最淳樸、最善良的,只不過我沒有跟他們解釋清楚我們的感情?!?/p>

楚楚終于露出一絲笑容?!八麄儜?yīng)該會理解我們的,對吧?” 鐵柱使勁點著頭,楚楚又說:“我不生他們的氣。真的。我雖然不是農(nóng)村人,可我從來沒有地域之見,我會好好地孝順?biāo)麄兊?。我保證!”鐵柱看著楚楚認(rèn)真發(fā)誓的樣子,緊緊地抱住她。

十二

幾個月后的一天,鐵柱剛在食堂吃過飯,秘書辦就找到他,說是師長在辦公室正等他。鐵柱立刻跑了過去,在門口喊了報告,得到允許,進(jìn)屋,看見師長正在看報紙。

“哦。是建邦啊。來,過來坐?!睅熼L放下報紙,摘掉眼睛,笑著向他招手。鐵柱走過去,坐在師長對面的沙發(fā),說:“師長,您找我有事?”

“嗯,是這樣。你從基層調(diào)過來的時間也不短了,我還沒有和你好好地聊過一次呢。現(xiàn)在你的工作怎么樣?順利嗎?有什么困難?”

“沒有困難。我覺得挺充實的……今年的訓(xùn)練大綱前幾天我已經(jīng)報上來了。”

“是啊,我看過了。不錯,里面有幾處還是有些新意的。我已經(jīng)用紅筆圈起來了,我感覺你可以在這幾方面再擴(kuò)展一下,把細(xì)節(jié)說透徹?!睅熼L翻開訓(xùn)練大綱說。

“是。我一定盡快完善?!?/p>

“嗯。你最近一段時期的工作表現(xiàn),我很滿意,大家的反映也很不錯?!睅熼L說起當(dāng)初剛認(rèn)識鐵柱的時候,就已經(jīng)認(rèn)為他將是可造之才,現(xiàn)在來看,潛力還是可以繼續(xù)挖掘的,“你有這個素質(zhì)啊。當(dāng)初,把你調(diào)過來,你們團(tuán)長還有些委屈呢!呵呵?!?/p>

鐵柱謙虛地說自己的工作能力還有待進(jìn)一步提高,能得到師長的贊賞真是愧不敢當(dāng)。兩人就工作聊了半天后,師長突然說起張楚楚來?!奥犝f,你們現(xiàn)在是對象關(guān)系嘍?”師長好奇的表情讓鐵柱很含羞,他點點頭說是,“我們認(rèn)識好幾年了。”

“哦。”師長想起什么,說,“有沒有別人問起你們之間的事兒?”

鐵柱納悶兒地想,怎么師長也對他們的事情感興趣?連忙解釋說,“有過。我們科長找我談過話的……師長,我們一定不會耽誤本職工作的。請您放心!”

“不是那個意思?!睅熼L擺擺手,“你們年輕人搞對象,我是不反對的。只是……只是……”師長停頓下來,看了鐵柱一眼,“可能有些事情你是知道的,哈,我這也是多余說說的……和首長的女兒搞對象,你自己要把握好方向啊,舉止言行,行動坐臥,各個方面都要注意,不要搞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 首長的女兒? ” 鐵柱有些蒙, 他干笑幾聲,說,“師長,你是說我和張楚楚的事兒嗎?搞錯了吧?”師長一愣,奇怪地問:“怎么?你還不知道?”鐵柱茫然地?fù)u搖頭。

“這個……這個……”師長躊躇地說,“你怎么會不知道呢?”鐵柱覺得迷糊:“師長,到底怎么回事?”師長想了一會兒:“鐵柱啊,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也就不好說了。關(guān)于這個問題,你可以去問問張楚楚,啊,我覺得,她也沒有必要瞞你嘛?!?/p>

下班后, 鐵柱約了老黃在門口的酒館里見面。上午師長對他說的那些話,現(xiàn)在還縈繞在耳邊。鐵柱從師長辦公室出來就去醫(yī)院找了楚楚,醫(yī)院的人說她今天下基層了,給她打手機(jī),已經(jīng)關(guān)機(jī)?;氐阶饔?xùn)科,鐵柱看見老黃,想起以前老黃對他說過的話,估計他肯定知道這是怎么一回事,就把師長說的話重復(fù)給老黃,問這到底是什么意思?老黃眨了一下眼:“你還不知道呢?不會吧?”

“我知道什么呀?你快告訴我啊。”鐵柱著急起來。老黃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說,“這個……我確實不能說……人家都不說,你讓我怎么說呢?”

“ 你不是咱師的萬事通嗎? 我不問你問誰去?”鐵柱軟磨硬泡了半天,老黃看看左右沒人,小聲說,“下班后,找個沒人的地方再談啊?!?/p>

鐵柱坐在酒館的小包間里,回憶著師長的話,又想起平時大家看見他和張楚楚的表情,想起科長那次找他談話,想起副政委那有深意的眼神,鐵柱恍然大悟,他斷定張楚楚一定對他隱瞞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難道楚楚真是什么首長的女兒?她怎么一直沒和我說起呢?鐵柱正瞎想著,老黃推門進(jìn)來了。

服務(wù)員把飯菜上齊后,老黃反手把包間門鎖上。轉(zhuǎn)身對鐵柱說:“這件事,我跟你說后,你可別和別人說起,尤其是張楚楚?!辫F柱點頭說我肯定不說,你放心吧。

老黃喝一口湯,奇怪地說:“沒有任何人和你說過嗎?”鐵柱皺眉說沒有啊。

“哦。這幫人……”老黃撇著嘴,“有不想說的,也有想看你的好戲的?!?/p>

鐵柱急了,說:“你到底說不說???就別賣關(guān)子了,你看我都急成這樣了。”

“ 小樣! ” 老黃咽了一口菜, 慢條斯理地說:“張楚楚是咱們集團(tuán)軍張副軍長的千金!”鐵柱噌地一下站起來,“不可能!”

老黃掃了他一眼,說:“你坐下。沒有‘不可能,她就是!”鐵柱緩緩地坐下,不停地?fù)u著頭。老黃問,咋啦?傻了?“她從來沒和我說過……我也從來沒有問過,我怎么這么傻呢?”“也是。你小子是夠笨的!”

“……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怎么辦?”鐵柱一把拉住老黃的手。

“應(yīng)該……應(yīng)該……我哪兒知道???”老黃掙脫開,活動活動手關(guān)節(jié),“說句你不愛聽的,首長女兒的婚姻,我想,也別我想了,大家應(yīng)該都是這么想的,應(yīng)該講究的是門當(dāng)戶對。你也知道自己是個農(nóng)村來的,家里也不富?!@個……你們之間的事還不好說?!崩宵S點了根煙,抽了幾口,吐著煙圈,“不過,這話又說回來,和首長的女兒處對象,也不是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這首先要看你們自己的態(tài)度,當(dāng)然,肯定會有人懷疑你的動機(jī),他們才不會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呢。另外,張楚楚對你的態(tài)度很重要,她為什么不告訴你真相?這點你考慮了沒有?”老黃掐滅了煙,“……哎呀,我可是說得太多了,你可記住,我什么都沒說!吃飯?!辫F柱傻傻地看著一桌子的菜,怎么也吃不下。

張楚楚第二天下午才從基層回來。下班后,她跑去宿舍找鐵柱,推門進(jìn)去,看見屋里好大的煙,咳嗽兩聲,一把搶過鐵柱手里的煙,“你抽了多少???咋啦?”

鐵柱看看她,又低下頭,嘴里說,是你啊?!?嗯?!?楚楚打開窗戶, “ 我昨天去了基層,以為晚上能回來呢。事情太多,就住那兒了,省得今天還得再跑一趟?!?/p>

“怎么不來個電話?我給你打電話,又關(guān)機(jī)?!?/p>

“你還說呢。那邊的電話線路有問題,我打半天都占線,手機(jī)也沒電了。走的時候匆忙,也沒顧上充電器……是不是想我啦?”楚楚調(diào)皮地坐在鐵柱大腿上,摟著他的脖子,美滋滋地問。

“起來?!辫F柱沒好氣地說,“坐疼了?!?/p>

楚楚撅著嘴,嘟嘟囔囔地站起來。鐵柱接著說:“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訴我的?”“沒有啊。”楚楚睜大眼睛,“什么事啊?”

“還瞞我吶,我的副軍長大人的千金!”鐵

柱譏諷地說。楚楚一愣:“你怎么知道的?”鐵柱苦笑地問:“我怎么就不能知道?大小姐要瞞我這個窮小子多久啊?”

“ 哎呀, 你別生氣呀?!?楚楚賠著笑臉,“再說,你也沒問過我呀?!?/p>

“是啊。我沒問你,咱倆的事,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是逗我玩吧?”

“你看你,說的什么話?。俊背е?,委屈地說,“我愛你還愛不過來呢,怎么會逗你?沒先告訴你, 是我不對, 我是怕你敏感才這樣的。”

鐵柱長呼一口氣, “ 可我……你是個將門之女,我是窮小子一個,咱倆……我真是配不上你……”

“不許你這么說。”楚楚捂住鐵柱的嘴,認(rèn)真地看著他的眼睛,“我從來沒有因為這些事情瞧不起你。我愛你,是愛你這個人,跟其他的沒有一點關(guān)系??!這你應(yīng)該知道的?。 ?/p>

鐵柱的心軟了下來, 他也凝視著楚楚的眼睛,“我怕……我真的怕你家里人?!?/p>

“不會的。”楚楚辯解說,“他們都聽我的?!?/p>

鐵柱心里嘆了一口氣,哪有那么容易???他拉著楚楚的手,說:“好了。現(xiàn)在咱們倆之間確實沒有互相隱瞞的事情了,對嗎?”楚楚抿著嘴唇點點頭,說:“我瞞了你一次家庭,你同樣也瞞了我關(guān)于栓美的事,現(xiàn)在大家都不吃虧了?!?/p>

鐵柱被氣笑了:“你在這兒等著我呢?”楚楚也笑了:“我剛才就想說,怕火上澆油?,F(xiàn)在看你的狀態(tài)好多了,我才敢說的?!?/p>

鐵柱被感動了,他收起笑容,正色地看著楚楚,“咱倆一起面對,一起努力!”楚楚高興地跳起來,“本次協(xié)商,在賓主雙方友好的氣氛下結(jié)束,對問題的解決措施達(dá)成了一致!”

“傻丫頭!”

十三

立秋那天,大慶打來了電話。自從他到公安局刑警隊,每天都是從早忙到晚。聽得出,他最近工作很得意,鐵柱也為他高興。大慶還詢問了他和楚楚的事,鐵柱把所有的事情都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大慶詫異地連說想不到,又恍然大悟地說難怪你當(dāng)戰(zhàn)士的時候,她什么事都知道,當(dāng)然有人會幫她打聽消息的。“在咱軍,誰不知道她呀?估計也就咱倆是個超級大傻帽了!”

大慶頓了頓,說:“哥們兒,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夢到咱們在一起的時候……你什么時候來看看兄弟啊!”鐵柱也說有機(jī)會的,肯定會有機(jī)會的。

星期天,鐵柱早早地就起床了,洗漱完畢,找出一套剛提干時狠心買下的衣服,因為今天是他首次到張楚楚家,準(zhǔn)備工作一定要仔細(xì)。

前天,楚楚就和他說了這事兒,鐵柱第一個反應(yīng)就是說不行,“我還沒有準(zhǔn)備好呢!”

“ 這有什么可準(zhǔn)備的? ” 楚楚說, “ 沒事兒,你總得去一趟,讓我父母見見你呀!”

“那……那我要買些什么東西?。俊?/p>

“不用?!背鰝€怪臉說,“你是想送彩禮嗎?還早呢!”

鐵柱說不買東西可不行,第一次去,總是要買的。

“那行,你愿意買咱就買,星期六我陪你一起去買。”

“哦。那……那我去了說些什么呀?”鐵柱有些膽戰(zhàn)心驚。

“ 你這是怎么啦? ” 楚楚捧著他的臉, 大笑,“哎呀,鐵柱什么時候?qū)W會害怕啦?”

鐵柱央求地說,別鬧了,“你幫我想一想,我都應(yīng)該準(zhǔn)備些什么?”

楚楚看著他,小心翼翼地說:“我爸爸沒問題,他向來是最疼我的。就是我媽媽有點事兒多,反正她說什么你都說行,捧著她唄。就是別跟他們提那個事……”

“什么事兒呀?”鐵柱沒明白。楚楚白了他一眼,撅嘴說:“你家鄉(xiāng)的那位?!?/p>

自從栓美事件和副軍長千金事件發(fā)生以后,他倆之間都小心翼翼地維護(hù)著這段感情,都變得敏感多疑。有時候,說個笑話,說到一半都進(jìn)行不下去了。鐵柱心里嘆口氣,說,那我就少說話吧。楚楚想了想,說,也行。和他們聊一會兒,咱倆就去我的房間。

在張楚楚家門口,鐵柱緊張得要命,手心里全都是汗。楚楚打開門,父母都坐在客廳等著他們??禳c進(jìn)來啊。楚楚進(jìn)了屋里,回頭看鐵柱還傻愣著,直催。

鐵柱進(jìn)了屋,躊躇地脫掉鞋子,他的汗腳挺嚴(yán)重,就沒敢穿拖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清晰地留下一串兒腳印。

張母看見,夸張地大叫:“哎呀,這地面是怎么弄的呀?才擦過的。”鐵柱尷尬地低頭看看地面上的腳印,小聲說:“阿姨,對不起,我有汗腳……我馬上重新給您擦?!?/p>

張母裝作聽不見, 捂著鼻子指著鐵柱的腳說:“你這味兒也太大了,你怎么不洗洗腳?”然后扭頭大聲地喊來公務(wù)員,“你趕快再擦一遍啊,我可受不了這味兒。順便帶他到衛(wèi)生間去洗腳……”

張副軍長在一旁聽不下去了,說:“你這人怎么這樣?得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楚楚沉下臉說:“媽……”

張母不滿批評,說:“我讓他洗腳也是為他好嘛。怎么都沖我來了?真是好心沒好報!”鐵柱忙說:“沒關(guān)系的,我去洗腳?!?/p>

切!張母白了他一眼,轉(zhuǎn)身就上樓了。

鐵柱洗過腳后,穿著楚楚特意給他拿的新襪子,穿上了拖鞋。來到客廳,張副軍長問了他師機(jī)關(guān)的一些情況,楚楚拉著鐵柱坐下,鐵柱不敢坐,就站著回答。楚楚說:“爸,不帶你這樣的,明擺著欺負(fù)我們年輕干部?!?/p>

張副軍長笑著對鐵柱說:“我哪敢欺負(fù)年輕干部哇,楚楚才是我們家一把手呢?!?/p>

鐵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張副軍長看出來了,起身說:“你們聊吧,我去書房看看報紙?!被仡^又笑著對鐵柱說:“一會兒在家吃飯啊,楚楚的客人,我是不敢得罪的。”

楚楚伸出大拇指:“爸,你真夠意思!有大將之才?。 ?/p>

張副軍長家的沙發(fā)是布藝的,這個詞鐵柱還是第一次聽說。他說沙發(fā)還是皮的好,布的不滑溜。“你懂什么呀?土老帽?!背φf,“現(xiàn)在時興這個,誰還買皮的呀?你可真土。”鐵柱不服,說布的還時興?別撒謊了。他摸了摸沙發(fā)說,“也不怎么的,沒皮的貴吧?”“那你就錯了,現(xiàn)在布藝的貴。”楚楚靠在沙發(fā)扶手上做著怪臉。哦,鐵柱撓撓頭,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指著旁邊多出一截的沙發(fā)問:“這個形狀也不統(tǒng)一呢?”

“那叫貴妃榻?!?/p>

貴妃榻?鐵柱心里反復(fù)念了幾遍,嗯,這個名字倒是挺好聽的。

吃過飯,鐵柱乖巧地幫著公務(wù)員收拾碗筷。

張母端上一盤水果,對鐵柱說:“來就來吧,還買什么東西呀?讓你破費了。”

“應(yīng)該的?!辫F柱求助地看著楚楚。楚楚接過話茬,說:“媽,那是建邦到商場給你和我爸買的保暖內(nèi)衣。今年可時興了?!?/p>

“哦。是嗎?那真是謝謝了?!睆埬覆幌滩坏乇砬樽岃F柱很尷尬,他在心里一個勁兒地勸自己再堅持一會兒,再堅持一會兒。張副軍長遞過水果給鐵柱,說:“以后再來,就別買東西了。這回我就收了?!辫F柱起身答“是”。

“在家里嘛,就免了這一套禮節(jié)吧?!睆埜避婇L示意他坐下,“楚楚,一會兒呢,我還有個會。你陪著你媽媽再坐一會兒,別總是著急回部隊。”張副軍長慈祥地拍拍楚楚的頭,對鐵柱說:“建邦,以后常來啊?!?/p>

張副軍長走后,鐵柱緊張的情緒有些舒緩,楚楚直取笑他剛才就像個木偶。張母走過來,笑呵呵的,態(tài)度也比剛才有了大幅度的轉(zhuǎn)變,和鐵柱聊了幾句他家鄉(xiāng)的情況,說你也很不容易啊,轉(zhuǎn)身看

著楚楚又說:“咱家姑娘還小,家里就這么一個孩子。打小我們就寵她,慣得一身臭毛病,她自己認(rèn)準(zhǔn)的事,別人說什么都不聽……但是,我想,婚姻終究是女孩子的大事,我們做父母的還是具有表決權(quán)的……你們現(xiàn)在還年輕,應(yīng)該把主要精力放在學(xué)習(xí)和工作上去,別整天惦記著兒女私情……我看這事兒還是放一放啊……建邦啊,以后沒事兒……也可以來家里玩啊?!?/p>

楚楚陰著臉說:“媽……你瞎說什么呢?我自己的事,不用你們管!”

“你看看,剛說了你幾句,就翻臉啦?你就知道跟父母橫,都讓人家建邦笑掉大牙了。”張母表情有些不自然,干笑幾聲。

“行了!”楚楚蹭地站起身,拉著鐵柱就往外走,“我回部隊了。”

“怎么說走就走?。窟@孩子,總是不聽話?!?/p>

鐵柱拉住楚楚,正色地說:“楚楚,別跟阿姨這么說話?。“⒁桃彩菫榱四愫??!?/p>

張母忙說:“你看人家建邦,就比你懂事多了。建邦啊,你是當(dāng)哥哥的,平時在部隊要幫我多勸勸這孩子啊。她還小,許多事情都不懂呢?!?/p>

鐵柱苦澀地說阿姨,您放心吧。

十四

春天來的時候,鐵柱和楚楚的事情還是這么拖著。有時候,楚楚剛下班,張母的電話就追了過來,總是以各種理由讓楚楚回家,鐵柱也不好說什么。兩人之間見面機(jī)會很少,幾乎都是靠電話聯(lián)系。張母還到處托人給楚楚介紹對象,雖然這些事情楚楚都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鐵柱的心里還是很不快,生著悶氣說,給你介紹你就去啊。

“我能怎么辦?那是我媽呀?!背蛩WC,“你放心,我仍在努力做我媽的工作,反正她給我介紹的每一個我都是不同意。時間長了,她就沒辦法了?!?/p>

鐵柱的心里亂糟糟的,每天過得很累。這期間,他給家里打過幾次電話,試圖好好解釋這件事。到最后,鐵柱爹以不認(rèn)他這個兒子為由拒絕與他通話。鐵柱也和栓美聊過,他希望栓美能原諒他,或者能大罵他一頓,他的心里也能好受些。可栓美的回話始終都是同樣的——“我不會同意的。哥,我會一直等你?!?/p>

栓美的回話語氣很溫柔,卻透出無比堅毅。

鐵柱實在沒有辦法再繼續(xù)下去,他知道這些年確實欠她太多太多。

最近,鐵柱經(jīng)常喝多,喝多后就給大慶打電話,述說著自己的感受。大慶說這事兒誰也幫不了你,你還是得自己拿主意。

鐵柱想,我的主意?我都快瘋了,能有什么主意?

張母到處托人給楚楚介紹對象的事,在師機(jī)關(guān)引起很大的震撼,各種傳聞版本鋪天蓋地而來,大家都議論紛紛。老黃也旁敲側(cè)擊地詢問事情真相:聽說楚楚現(xiàn)在和一個地方上的領(lǐng)導(dǎo)的孩子處了對象,是不是真的?鐵柱說真的假的又能怎么樣呢?老黃看他目光呆滯,背后和別人議論時,肯定地說鐵柱這小子被甩了。大家也說,那是一定的,癩蛤蟆也想吃天鵝肉!

鐵柱此時的狀態(tài)直接導(dǎo)致他的工作成績直線下滑,科長已經(jīng)就他起草的報告進(jìn)行了批評,說詞不達(dá)意,內(nèi)容枯燥,“你原先的靈性都哪兒去了?”然后婉轉(zhuǎn)地說,“本來,你個人的事情我不好評價,但是,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已經(jīng)影響了工作,作為你的直接領(lǐng)導(dǎo),我希望你能正視所有的問題和困難,調(diào)整好心情……最近先休假吧?!?/p>

鐵柱想想也好,休假吧。

栓美又來部隊了。她黯然地告訴鐵柱,村委會已經(jīng)進(jìn)行了改選,她爹保財已經(jīng)從村長的位置下來了,前些天心情不好喝醉酒,回家的途中從橋上掉了下去,脊柱骨折,被人連夜送到鎮(zhèn)上的醫(yī)院醫(yī)治。由于醫(yī)療水平差,手術(shù)沒有成功,現(xiàn)在已經(jīng)癱瘓在床。

“哥,我想告訴你,現(xiàn)在你們家再也不用看我爹的臉色了……”栓美大哭地說,“你在城里要和別的女人好就好吧,我不恨你。反正我也不會再嫁人了,我就在鄉(xiāng)下照顧我爹娘和你爹娘,你就放心地在城里好好工作……”

鐵柱的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他緊緊抱著栓美,說:“妹子,是我對不起你啊!”栓美搖搖頭:“你沒有對不起我,是我的命不好?!?/p>

楚楚咣的一聲推門進(jìn)來,目光銳利地看著他們。鐵柱連忙松開雙手,栓美看看他又看看楚楚:“你是誰?”

“你難道不知道,他根本不愛你。”楚楚沒有回答,反問。

栓美明白過來:“你就是那個女人……”

“對!我就是!”楚楚帶著挑釁的眼光看著她。

“你長得真美!”栓美嘆口氣,有些自卑地低下頭。

“是??!比你美!”楚楚狠狠地盯著栓美還停留在鐵柱腰間的雙手,歇斯底里地喊,“你把手給我拿開!”栓美嚇得立即松開了手。

“楚楚!”鐵柱不滿地說,“你怎么能這樣呢?她是我妹子??!”

“我不管!”楚楚立刻說,“你讓她走!”

“楚楚!”鐵柱大聲地制止她。栓美在一旁小聲地說:“哥,我確實該走了。你要好好工作,家里有我呢。”

“……我去送你。”鐵柱拉住她。

“不用了,我知道怎么坐車?!彼李^也不

回地走了。鐵柱看著她的背影,心里很不是滋味。

“你倒是去???”楚楚冷笑著,“去送你的相好吧?!?/p>

“你……”,鐵柱咣的一聲關(guān)上房門,“楚楚,你也太不像話了!”

“ 怎么是我不像話了? ” 楚楚咄咄逼人,“剛才誰在屋里和別人摟摟抱抱的?居然說我不像話?你對得起我嗎?”

“就不是你想象的那樣!我把她當(dāng)成自己的妹子啊!你怎么能這樣想呢?你……”鐵柱撲地一下坐在床上,心痛地說:“楚楚,你太不懂事了……”楚楚冷笑著,轉(zhuǎn)身離開。

鐵柱無力地倒在床上,看著天棚,眩暈的感覺四處襲來,突然想大哭一場。

鐵柱接到爹打來娘病危的電話,立即請假回了家。鐵柱娘的身體情況每況愈下,每天都吃不下飯,已經(jīng)昏迷了幾次,昏迷中始終念叨鐵柱的名字。鐵柱攥著娘的手,在床邊不吃不睡地守了兩天。第三天,鐵柱娘奇跡般地蘇醒過來,第一眼看見了鐵柱就號啕大哭,鐵柱知道娘的心里怕再也看不見他了。自從爹在電話里說與他斷絕關(guān)系時,娘每天都是以淚洗面,加上身子本來就弱,一急之下動了肝火,終于病倒。這次如果不是娘反復(fù)念叨他的名字,可能爹還不會給他打電話。

鐵柱娘的病開始有了好轉(zhuǎn),全家人放了心。

鐵柱爹依舊不肯和鐵柱多說一個字,弟弟妹妹們在爹的嚴(yán)厲眼神下也不敢主動找鐵柱聊天,只有栓美依舊如常,每天準(zhǔn)備好三頓飯,定時送到鐵柱房間??粗β档纳碛?,鐵柱難過地想,這些年從來沒有好好地對待過她,栓美的頭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少的白發(fā)了,兩只手也是粗糙不堪,眼角也有了皺紋。她與楚楚的年紀(jì)相仿,外表卻好像差了一輩。鐵柱娘說,這些年,家里多虧了栓美,家才有個家樣。娘揉著眼睛說:“栓美都已經(jīng)跟我們說了,她同意和你解除訂婚,她不想耽誤你??墒撬f她不會離開咱們家。我們勸過許多次,她就是不聽。前段日子,她認(rèn)了我們做干爹干娘,還說會永遠(yuǎn)照顧我們。我有病的這段日子,她衣帶不解地護(hù)理著我……這孩子……命苦??!”

鐵柱默默地聽著,心里如火燒火燎般不能平息,他終于做出了決定。

第二天, 鐵柱來到栓美家, 保財在床上躺著,看見他來了,扭過頭去,用鼻子哼了一聲。栓

美娘忙給端茶倒水,栓美手足無措地幫著忙乎,把那個磨損嚴(yán)重的日益顯得老態(tài)龍鐘的沙發(fā)擦了擦,鐵柱看著它,仿佛又回到了兒時,許多回憶涌上心頭。他思索片刻坐了下來,向栓美娘詢問了保財?shù)牟∏?,栓美娘嘆著氣說還能怎么樣呢?以后就這樣躺著吧。

“不用你管?!北X攼烆^大吼,“你就去當(dāng)你的官吧?!?/p>

鐵柱笑笑,說:“我想知道我和栓美結(jié)婚那天,您能不能出席???”

“什么?啊!”保財由于扭頭過快,脖子崴著了,疼得大叫一聲。他捂著脖子,瞪著雙眼,問:“你說什么?再說一遍!”

栓美娘和栓美在一旁也像傻了一樣,目瞪口呆地看著鐵柱。鐵柱看看栓美,對保財說:“我打算和栓美結(jié)婚?!薄罢娴??”保財大喜。鐵柱點點頭,說當(dāng)然了,“以后就是我和栓美一起孝敬你們?。 彼牢嬷?,哭著跑了出去。栓美娘也哭了。

“敗家娘兒們,哭啥呀?”保財梗著脖子喊著,“這是好事兒呀!快,趕快去整壺酒,我和姑爺喝點!”

十五

鐵柱回到部隊第二天,就去政治部開了婚姻介紹信。干事小郭笑嘻嘻地說:“干脆,你把張楚楚的介紹信也開回去得了。”鐵柱淡淡地解釋不是和張楚楚結(jié)婚,政治部的干事們都傻眼了,鐵柱在眾人疑惑的眼光中微笑地走了。

楚楚得到這個消息,發(fā)瘋似的跑到宿舍尋找鐵柱??匆娝谝痪湓捑褪钦娴膯??這是真的嗎?鐵柱苦澀地點點頭。

“為什么?”楚楚靠著門框已經(jīng)軟了下來。

“我欠她的。”鐵柱艱難地說。

“……你就不想想你欠不欠我的?”楚楚目光呆滯地滑倒在地上。

“不一樣。你跟她完全不一樣,這是不能比的……”鐵柱扶起她,眼圈泛紅,聲音有些沙啞,“沒有我,你依然能過得很好,你依然會有美好的前程和生活……可她沒有了我,這輩子就沒什么指望了。”

楚楚撲在他懷里開始號啕大哭, 鐵柱哽咽著,輕輕拍打她的后背,“做出這個選擇,對我來說,一樣是折磨……我愛你,這是真的!但是我不能娶你……原諒我的自私,原諒我的不忠……”

幾年以后,每當(dāng)鐵柱想起這個場景依舊會心痛不已,但是絕不后悔。他知道有的時候,人是不能光考慮自己的。

大慶家鄉(xiāng)的公安局在傍晚的時候突然打來電話,說大慶已經(jīng)殉職,在逮捕犯人的途中,被歹徒刺中三刀。

鐵柱一下子蒙了,“什么時候的事?”他不敢相信。

“昨天下午……”大慶的同事低聲說,“他在昏迷的時候,突然醒了過來,托我們務(wù)必給你打個電話,他有些話要留給你……”

“……你說?!辫F柱緊閉雙眼,嘴角不停地抽搐。

“大意是:希望你娶一個叫栓美的女人……他說,因為咱們是個爺兒們,在愛情和承諾面前,一定要選擇后者。還說如果有來生,他希望下輩子要和你做親兄弟!”

“兄弟……”鐵柱終于抑制不住,眼淚如雨水般紛至沓來,“……還有……還有別的話嗎?”“沒了?!彪娫捘穷^也是沉默。

“歹徒呢?抓到了嗎?”鐵柱的聲音開始顫抖。

“當(dāng)場就擒獲了。因為……因為大慶的手死死地抱著歹徒的腿?!?/p>

“好兄弟!”

不知道過了多久,鐵柱才聽到電話那頭已經(jīng)是忙音。他從手機(jī)的通訊錄里搜索到大慶的電話號碼,默默地看著。眼前又浮現(xiàn)幾年前他和大慶剛剛認(rèn)識的場景——大慶張開雙臂迎風(fēng)豪邁地說:“老子最想去紅三連了,男子漢的世界應(yīng)該是英雄的世界,咱就是想好好體會一下英雄連隊的氣氛,如果有朝一日上了戰(zhàn)場,老子一定不會給那些英雄先烈們丟臉!”

在夢里,鐵柱看見大慶與他揮手告別,大慶一身筆挺的警服,英姿颯爽。他笑著說,兄弟,我先走一步啦!老子到了陰曹地府,也一樣除暴安良!誰讓咱是個爺兒們呢!

是啊。兄弟。你就是個爺兒們! 你就是英雄!鐵柱心里默默地祝福,兄弟,一路走好,來生再見!

鐵柱回家了。和栓美結(jié)婚那天,整個村子的人都喝多了。大家都說栓美這下子苦盡甘來了,保財和鐵柱爹臉龐通紅哈哈地傻樂著。保財躺在床上說,咱雖然癱了,但是賺來個好女婿,值啊!鐵柱爹說那可不對,應(yīng)該說是我們老王家賺了個好兒媳??!栓美娘和鐵柱娘在一旁笑說,瞧這兩個不要臉的老家伙,也不嫌害臊,就知道自吹自擂呢。

晚上,栓美幸福地趴在鐵柱懷里說:“你不是喜歡沙發(fā)嗎?咱們也買個沙發(fā)吧。你說是買皮的好還是布藝的好?”“布藝沙發(fā)?”鐵柱呆了呆,楚楚的樣子清晰地浮現(xiàn)眼前,他嘆了口氣說:“我現(xiàn)在不太喜歡沙發(fā)了,嗯,干脆別買了,還是買幾把那種大的木質(zhì)椅子吧,結(jié)實耐用,也挺好看的。”

“也行。聽你的?!彼篱]上眼睛,在鐵柱懷里靜靜地美美地睡著了。

終于成家了。新買的家具和家電,生活應(yīng)該就是這個樣子吧。鐵柱環(huán)顧四周,他煩亂的心終于徹底平靜下來。

幾年過去了。鐵柱已經(jīng)到野戰(zhàn)部隊當(dāng)了營長。

冬天的時候,又來了一批新兵。其中有個長得虎頭虎腦的新兵戰(zhàn)士,鐵柱一看就喜歡上了,問他叫什么名字?

“俺叫劉大奎,小名叫鐵蛋?!?/p>

鐵柱嘿嘿直樂,“咱倆的小名倒是挺像的?!?/p>

“營長也叫鐵蛋???”大奎有些不相信。

“不是?!辫F柱在他耳邊悄悄說,“我的小名叫鐵柱?!贝罂嬷旃?。

“你為什么來當(dāng)兵?。磕愕睦硐胧鞘裁??”

“提干!成為像營長一樣優(yōu)秀的軍官!”大奎盯著鐵柱的軍銜羨慕地說。

“為什么?”鐵柱好奇地問。

“俺只有提干,才能徹底走出農(nóng)村?!?/p>

“你知道作為軍人,真正的意義所在嗎?”

鐵柱搖著頭問。

“……不知道?!贝罂鼡现X門,不解。

“軍人就意味著奉獻(xiàn),不是索取,任何對名利的追逐都是對軍人這個偉大職業(yè)的褻瀆!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鐵柱對所有的新兵戰(zhàn)士正色地大喊,“你們也要記住這一點!這樣如果有朝一日你們上了戰(zhàn)場,你們才能不給那些英雄先烈們丟臉!”

“是!”所有的戰(zhàn)士,不論老兵還是新兵一起大喊,聲音嘹亮,騰空直上,穿過云霄。

“軍人的稱謂對你來說,意味著什么?”許多年前,當(dāng)鐵柱還是一名戰(zhàn)士的時候,團(tuán)參謀長問他。

“……說不好。”

“那……它是你甘心為之奉獻(xiàn)的全部嗎?”

“……我知道了!它就是我的世界!”

責(zé)任編輯/劉登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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