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偉

湯顯祖·臨川四夢·懷疑主義*

李 偉

湯顯祖是一個典型的懷疑主義思想家、戲劇家。他的人生閱歷與哲學(xué)思想都曲折地反映在“臨川四夢”中。本文從懷疑的內(nèi)容、懷疑的條件、懷疑的方式等方面探討了湯顯祖懷疑主義思想的形成與表現(xiàn)，并認為從懷疑主義的意義上肯定湯顯祖，是最恰當(dāng)?shù)?，也是最高度的肯定?/p>

湯顯祖;臨川四夢;懷疑主義

懷疑主義 (skepticism)首先是一個知識論命題。知識是人類對世界的體系性認識。懷疑主義因此和認識論密切相關(guān)。認識論大體可分為可知論和不可知論兩種。如果我們承認人類的認識能力是有限的，世界是不可認識的，人類認識世界的每一次進步其實都伴隨著巨大的偏見和更多的無知，那么我們就會質(zhì)疑一切既有的知識，就會怯于做任何判斷和結(jié)論，我們就是一個懷疑主義的同情者。

湯顯祖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懷疑主義思想家、戲劇家。以前人們雖然指出了湯顯祖的某些懷疑主義者的特征，但很少用這個明顯的帶有西方哲學(xué)色彩的術(shù)語來描述他;而在這少有的描述中，又常常因為歷史的、政治的原因，而對“懷疑主義”多有誤讀、誤用，而不能很好地用以說明湯顯祖的價值。本文擬從“臨川四夢”出發(fā)，看湯顯祖懷疑什么、何以懷疑、如何懷疑，以及我們今天如何從懷疑主義美學(xué)的高度看待湯顯祖劇作的價值。

一、懷疑什么

懷疑主義不是人際交往中的猜忌，也不是對事物的個別的、零碎的逆向思考，而是在推理和思辨中完成的系統(tǒng)的、整體的、深層次的反思，特別是對占主導(dǎo)、主流地位的意識形態(tài)、制度設(shè)計的根本性的、體系性的質(zhì)疑。我們結(jié)合湯顯祖的人生道路和“臨川四夢”的主題演變可以看到，湯顯祖對中國士大夫的人生道路經(jīng)歷了一個從信奉到懷疑的過程。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理想的人生道路就是通過科舉考試取得功名，然后效忠朝廷，成就一番事業(yè)。這就是儒家為信奉者所設(shè)計的“誠意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道路。自隋唐實行科舉取士以來，絕大多數(shù)讀書人都是抱著所謂“致君堯舜上，再使風(fēng)俗淳”、“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學(xué)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之類的理想、信念終其一生的。到了明清，更是發(fā)展到了極端，科舉考試以“四書五經(jīng)”為唯一內(nèi)容，以八股文為唯一形式，實際上成了統(tǒng)治階級實行思想控制、強化專制集權(quán)的主要手段，根本不能真正有效地選拔人才。

作為文人士大夫晉身仕途的必經(jīng)之路，湯顯祖當(dāng)然不能自外于科舉考試。他14歲考中秀才，并開始了專門的“制藝”(寫八股文)訓(xùn)練;21歲考中了舉人，這極大地鼓舞了湯顯祖從政的信心。他覺得自己簡直是天之驕子、氣薄云天：“童子諸生中，俊氣萬人一。弱冠精華開，上路風(fēng)云出”，他自信地以為“神州雖大局，數(shù)著亦可畢”［1］227，完全沒有料到政治的險惡。生活很快就教育了他。先是考進士屢試不中。直到1583年，已經(jīng)34歲的他第五次參加會試終于得中第六十五名，又殿試得中三甲第二百十一名，名次非?？亢?，與湯顯祖制藝的水平與聲望極為不符。經(jīng)歷了考場的坎坷后，萬歷十二年(1584)他到留都南京任太常博士 (七品)，后升為祭司主事 (六品)，主管祭祀禮樂。這樣的閑職顯然不能供他施展抱負、有所作為。盡管一直在政治的邊緣地帶，但“位卑未敢忘憂國”、“處江湖之遠而憂其君”，他倒是一直關(guān)注政治中心的動態(tài)，所以到了七年之后的萬歷十九年 (1591)，他忍不住對朝政發(fā)表意見，寫下了《論輔臣科臣疏》，痛罵吏治腐敗、權(quán)臣當(dāng)?shù)?、言路不暢等，觸怒了萬歷皇帝，因此被貶到廣東的徐聞任典吏 (添注)，連降兩級，位在八品以下，身在編制之外。不過，兩年不到即被調(diào)往浙江遂昌任縣令。這倒是獨當(dāng)一面的好時機。湯顯祖在遂昌小試牛刀，干了五年，把這個偏遠山城治理得井井有條。盡管他政績斐然，但仍然得不到升遷?！褒堌M池中物，乘雷欲上天”，小小的遂昌豈能讓湯顯祖安心，他想的是到更廣闊的天地里一展身手。終于，他向禮部告歸后，未獲批復(fù)即棄官而回。他本來還期望重新被起用，但沒有想到遭人告罪，受到了徹底免職的處分。從此他不再對政治抱有任何幻想。那是萬歷二十九年 (1601)，他52歲，離去世還有十五年。

大半輩子的積極入世、備受挫折的心路歷程，極大地影響了湯顯祖的戲劇創(chuàng)作。在“臨川四夢”中，前兩夢《紫釵記》和《牡丹亭》，表面是寫青年男女對愛情的忠貞、堅守、苦苦追求，但實際寫的是對“致君堯舜上”的入世理想的執(zhí)著。正如中國古代有著“傳奇皆是寓言”的傳統(tǒng)一樣，湯顯祖斷不會簡單地去鼓吹男女愛情自由，而是沿襲古代文人創(chuàng)作“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寄托其政治上的情懷。兩劇中女性都比男性自覺、堅定、勇敢，那正是湯顯祖的自況。“霍小玉能作有情癡”［1］1097，如果李益最后拋棄了她，她可見的唯一出路就是抑郁而死。這不正是古代讀書人的悲劇命運的寫照嗎?“天下女子有情寧有如杜麗娘者乎?！椴恢稹Ｒ煌?，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fù)生者，皆非情之至也。”［1］1093這幾乎就是屈原“路曼曼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以予心之所向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另一種表達。而男性正是君王的象征。好在兩劇中男主角都還算是信義之人，不過李益是為“勢”(盧太尉所代表的)所撓，柳夢梅為“理”(杜寶所代表的)所困而已(兩者都包含著湯顯祖的人生體驗)，最后都還是能團圓的 (盡管是在外力的干預(yù)下)。這說明，君王還算是清明的，不過是有時犯糊涂而已。“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1］1093這正是湯顯祖曾經(jīng)一度非常信奉、執(zhí)著追求于現(xiàn)實政治的心跡流露。

在后兩夢中，這種積極入世的政治情懷突然來了一個大轉(zhuǎn)折。他寫的是對“情欲”的幻滅之感，實際上是對入世道路的失望與否定。《南柯記》中淳于棼若無駙馬身份，他就什么都不是;盡管他在南柯郡卓有政績，但一朝無裙帶系身，很快就會失寵?！逗愑洝分斜R生盡管鑿河開邊，功高蓋世，位極人臣，但若一招不慎為讒言所傷，即可能命喪黃泉、身葬蠻荒;即使峰回路轉(zhuǎn)，重上青云，極盡聲色之欲，永享富貴榮華，也難免折盡壽限，一命嗚呼。湯顯祖試圖以佛、道的價值觀來否定儒家的人生道路。《南柯記》“從夢境證佛”［2］655，淳于棼的遭遇，無非是了結(jié)五百年前的一段孽緣，經(jīng)過“轉(zhuǎn)情”，消除“情障”，即可破除煩惱，一切皆空?！逗愑洝贰跋傻郎新鋲粲啊保?］1244，盧生“一輩兒君王臣宰”，“都是妄想游魂，參成世界”，他“本是邯鄲道儒生未遇，為功名想得成癡”，只有“把人情世故都高談盡”，才可能“放頓愁腸”。王季烈《螾廬曲談》說：“義仍晚年，懺綺情而耽仙佛，悠然有出世之思，故作此二本?！赌峡隆分楸M，《邯鄲》之生寤，洵足發(fā)人深省。”［2］1271無論成佛成仙，表達的都是“人生如夢”、“情著”、“情癡”毫無意義的“出世之思”。在當(dāng)時的環(huán)境下，這當(dāng)然也是一種消極和虛無，但卻是對世俗社會所認可的人生道路的懷疑與否定，以及對新的道路的探求。

如果說前二夢表現(xiàn)的是情真、情至，后二夢表現(xiàn)的則是情疑、情滅，整個“臨川四夢”正好完整地表現(xiàn)了湯顯祖對“情”的從忠貞守護、苦苦追求到堅決排斥、徹底否定的態(tài)度，亦即他對中國古代士大夫“學(xué)優(yōu)而仕”的人生道路從以身相許、堅定信奉到嘲笑批判、徹底懷疑的心路歷程。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這條人生道路是專制主義中央集權(quán)制度的核心環(huán)節(jié)之一，是中國傳統(tǒng)專制王權(quán)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湯顯祖以大半輩子的人生嘗試了這條道路之后，發(fā)現(xiàn)了它的虛妄性。它不能給人帶來快樂，而只能帶來痛苦;它帶給人的不是解放，而是束縛;它不能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而只是在浪費和摧殘人的生命。這一發(fā)現(xiàn)，超越了個體的生命感悟而具有極為重要的時代啟蒙意義。

二、如何懷疑

除了從“四夢”的主題演變可以看出湯顯祖對中國士大夫的人生道路充滿懷疑之外，我們從他的人物塑造、情節(jié)設(shè)計等也可以看出他對社會、歷史的種種疑慮與探詢。

吳梅曾經(jīng)這樣評價“四夢”的人物塑造：“夫?qū)こ髌?，必尊生角，至《還魂》柳生，則秋風(fēng)一棍，黑夜發(fā)邱，而儼然狀頭也?！逗悺繁R生，則奩具夤緣，徼功縱敵，而儼然功臣也，若十郎慕勢負心，襟裾牛馬;廢弁貪酒縱欲，匹偶蟲蟻，一何深惡痛絕之至于此乎!”［2］712一般傳奇都是為生旦立傳的，而吳梅認為湯氏“四夢”里的生角都并不是作者歌頌的對象，特別不是正統(tǒng)道德形象的化身，而都是有血有肉、有缺點、有欲求的凡夫俗子。柳夢梅在貧寒的生活中艱辛度日，到處打秋風(fēng)、覓活計，并不見得有凌云壯志、雄韜偉略，他考上狀元純屬偶然;李益在盧太尉的威逼利誘之下動搖徘徊、首鼠兩端，如果不是黃衫豪客出馬，必定就做了愛情的逃兵、權(quán)勢的奴隸;淳于棼曾因貪杯誤事，后來在公主的管束下，總算在南柯郡政聲不錯，只是一旦妻子先他而去，他就控制不住對女色的欲望;盧生更是以金錢開路，靠賄賂起家，他熟諳官場陰陽之術(shù)，表面上清心寡欲，實則是利欲熏心，表面上道貌岸然，實則是荒淫無恥。此外，像《牡丹亭》里多殘缺之人，郭駝的駝背、石道姑的石陰，這主要是生理上的殘疾;杜寶的固執(zhí)、迂腐，陳最良的僵化、滑稽，則是精神上的不健全。這樣的人物塑造正是“四夢”超越于“尋常傳奇”的地方，從中可以看出湯顯祖對人性的把握、對社會的認識更全面、更有深度，也更讓人感到真實可信。寫出活生生的、真實可變的人性，拒絕作任何確定的、正統(tǒng)的宣教，正是懷疑主義美學(xué)的內(nèi)在要求。

懷疑主義要求人們不斷質(zhì)疑、追問，但不輕易給出結(jié)論。這在“四夢”中也多有表現(xiàn)。從后二夢我們看到湯顯祖以佛、道的價值觀反對儒家積極入世的人生態(tài)度，但他就真的相信佛、道了嗎?非也。佛、道不過是歷史形成的、湯氏意識到的儒家人生道路之外的另外兩種生活方式。兩者都信，則意味著兩者都不全信。他曾說：“‘二夢記’殊覺恍惚。惟此恍惚，令人悵然。無此一路，則秦皇、漢武為駐足之地矣?！保?］1363如果沒有退隱之路的話，就只能出仕了。而退隱也還是“令人悵然”的，說明湯顯祖還是不能忘懷于世事，只是沒有發(fā)現(xiàn)更好的入世方式 (如比當(dāng)時專制王權(quán)制度要先進許多的今天的現(xiàn)代民主政體)，還必須繼續(xù)探尋?！赌档ねぁ分卸帕榫壴诂F(xiàn)實中也遇到了障礙，最后即使皇帝的賜婚圣旨下來了，湯顯祖也難以讓生旦團圓。陳多先生指出，《牡丹亭》“以有意不寫‘翁婿怡然’的團圓結(jié)局，而把矛盾保留在那里，供人思考如何才能解決的‘尾聲’”［4］。難以給出明確的答案，這正是懷疑主義思維在作怪。

某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閑筆也透露出湯氏的懷疑主義思維?！赌峡掠洝返诙宄觥锻嬖隆纺┪?，生旦在戲謔調(diào)笑中流露出對儒家學(xué)說的不敬：

(紫)娘娘還有懿旨：請下血盆經(jīng)千卷，送與公主供養(yǎng)流傳，消災(zāi)長福。

(生)齊家治國，只用孔夫子之道，這佛教全然不用。

(旦)奴家一向不知，怎生是孔夫子之道?

(生)孔子之道，君臣有義，父子有親，夫妻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

(旦)依你說，俺國里從來沒有孔子之道，一般立了君臣之義，俺和駙馬一般夫婦有別，孩子們一樣與你與你父子有親，他兄妹們依然行走有序，這卻因何?

(生笑介)說是這等說，便與公主流傳這經(jīng)卷罷了。

旦 (公主)的發(fā)問讓生 (淳于棼)無言以對。這里涉及一個知識論的話題。究竟是先有人類生活，還是先有各種思想、學(xué)說，究竟是先有存在，還是先有本質(zhì)，這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懷疑主義當(dāng)然是肯定前者，要求我們常?；氐礁蟮谋驹矗瑢徱暭扔兄R的真?zhèn)?，此即所謂“反者道之動”。思想上返本歸原，就會對既有的認識發(fā)出很多疑問。在《牡丹亭記題詞》中所提出的著名的反問“第云理之所必?zé)o，安知情之所必有邪”，就是否定既有的“理”，回到更大的存在(“情”)來重新思考問題，這頗類似于三百年后的魯迅借狂人之嘴對千年禮教的發(fā)問：“從來如此，就是對的嗎?”鄭培凱先生也注意到了這種反詰的論述方式背后的意味。他指出：“(《牡丹亭記題詞》中)他反復(fù)論說，好像是在告訴讀者，而其實是在企圖說服自己的過程中，我們也可以讀出他的疑惑和不安。他肯定‘情’，是為了肯定人生現(xiàn)實體驗在藝術(shù)世界中的理想升華，是要論證其實存而非虛幻，是真實存有而非泡影幻空?！保?］388在湯顯祖那里，一切都在夢中，在“恍惚”狀態(tài)，都可以“存疑”。

三、何以懷疑

不是誰都可以成為懷疑主義者，或者自稱為懷疑主義者的。歷史上可以自命或被公認為懷疑主義者的往往是那些在人類文明發(fā)展史上作出了開創(chuàng)性貢獻、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的叛逆性思想家，西方如哥白尼、布魯諾、狄德羅、笛卡兒、康德、尼采、羅素等。中國的如老莊、李贄、黃宗羲、魯迅等等。他們往往才華橫溢，知識淵博，處于歷史發(fā)展的轉(zhuǎn)折點上，既有的價值體系面臨崩潰，新型的價值體系尚未形成。他們比一般人更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時代的困惑，但也同樣看不清歷史的方向。人類認識能力的有限性暴露無遺，世界發(fā)展的可能性無限豐富，個人在歷史巨變面前感到渺小、無奈、無知、無助，因而有無盡的值得探究和追問的東西。

湯顯祖也具有類似的特點。他學(xué)識廣博、才華出眾，為時人所公認?！坝诠盼脑~而外，能精樂府、歌行、五七言詩，諸史百家而外，通天官、地理、醫(yī)藥、卜筮、河渠、墨、兵、神經(jīng)、怪牒諸書矣?！保?］1511不僅博學(xué)，而且能融會貫通?！肮跁鵁o所不讀。而尤攻漢、魏《文選》一書，至掩卷而誦，不訛只字。于詩若文無所不比擬，而尤精西京、六朝、青蓮、少陵氏。然為西京而非西京，為六朝而非六朝，為青蓮、少陵而非青蓮、少陵。其洗刷排蕩之極，直舉秦、漢、晉、唐人語為芻狗，為馂余，為土苴，而汰之絕糠粃，溶之絕泥滓，太始玉屑，空濛沆瀣，帝青寶云，玄涯水碧，不可與物類求，不可以人間語論矣。公又以其緒余為傳奇，若《紫簫》、“二夢”、《還魂》諸劇，實駕元人而上?！保?］1513《牡丹亭》中每出皆以四句集唐詩作下場詩，并注明作者，且熨帖曲意，就是明證。

湯顯祖不僅學(xué)貫古今，而且窮究事理。周育德先生特別標舉“湯顯祖對學(xué)術(shù)遺產(chǎn)的大膽懷疑精神”，他指出：“湯顯祖二十一歲應(yīng)鄉(xiāng)試時所作的《策第三問》，實際上就是一篇《易》學(xué)懷疑論?！敝芟壬浞挚隙藴@祖對漢朝以來直到宋代理學(xué)家邵雍等鼓吹的象數(shù)之學(xué)所作的否定，對“天人感應(yīng)”、“天人合一”等傳統(tǒng)觀念所作的重新解釋，對“三才互盜”、“五行運行”所作的唯物主義的發(fā)揮。［5］2－6不僅如此。實際上湯顯祖在思維上典型的懷疑主義特征還表現(xiàn)在，盡管他大半生都積極入世，但幾乎從來沒有完全、徹底、真正地相信過一種思想流派、一種哲學(xué)體系。哲學(xué)上他本來是程朱理學(xué)的批判者——泰州學(xué)派的嫡系傳人，然而他本身的思想狀況卻遠不止于此，常常出入于佛、道之間而不置是非。很多學(xué)者都注意到了這一點并有精彩的描述。湯氏的這種思維特征非常符合懷疑主義不斷探求但懸置判斷的特點。

懷疑主義的必要前提是知識淵博，所謂“知道的越多，不知道的也就越多”;懷疑主義的思維方式是不斷追問而絕不輕易下結(jié)論。湯顯祖是具有這樣的特質(zhì)的。但真正把他推向懷疑主義深淵的，還是生活道路的坎坷、政治風(fēng)云的變幻莫測與殘酷無情。因拒絕權(quán)相張居正的籠絡(luò)而導(dǎo)致四考進士而不中，因諫言犯上而遭貶蠻荒之地徐聞，因開罪鄉(xiāng)紳令自己棄官歸隱不成而致削職為民。這些都生動曲折地反映在他的“四夢”中了。本文更傾向于把“四夢”看作一個整體，是湯顯祖刻意經(jīng)營，用來展示自己對于世界的完整的認識。然而，用戲劇藝術(shù)的形式，而不是八股說理的形式，使得他的世界觀和人生觀具有了難以窮盡的豐富性和復(fù)雜性。

湯顯祖的苦悶和困惑正是時代的苦悶與困惑。在屈原的時代，屈原信而見疑，忠而被謗，他只是怨恨楚王昏庸、南后禍國，不會去懷疑自己效忠楚國的正義性。在李白的時代，李白一片赤心，滿腹經(jīng)綸，要報效朝廷而不得，他也只能抱怨時運不濟、奸臣當(dāng)?shù)?，而不會懷疑自己人生選擇的正當(dāng)性。蜀道太難走，他還可以夢游天姥訪仙蹤。但湯顯祖的時代呢?那是空前黑暗的封建末世，也是中國走向近代啟蒙理性的前夜。所謂“舊神已死，新神未生”。湯顯祖在幾經(jīng)挫折之后，選擇了懷疑。他對傳統(tǒng)的儒、釋、道的人生道路都不能盡信，但又不知如何安頓自己的靈魂。夢醒之后無路可走，這就是先知先覺者的悲哀，這正是懷疑主義產(chǎn)生的絕佳土壤。

四、懷疑的價值

湯顯祖具有顯而易見的典型的懷疑主義的思維方式與思想特征。但用“懷疑主義”一詞來概括和描述他的并不多，比較有名的是侯外廬先生在《論湯顯祖 (邯鄲記)的思想與風(fēng)格》一文中的評價：“《邯鄲記》的夢境主要是暴露黑暗世界的矛盾，在揭示出矛盾之后，便使矛盾從瀟然物外，走入虛無的懷疑主義?！保?］1285不難看出，在侯外廬先生那里，“懷疑主義”是一個應(yīng)當(dāng)予以批判的貶義詞。這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在中國是一種極有代表性的觀點。

然而，這對“懷疑主義”是一個很大的曲解。如果說人類的初級智慧是確信自明真理，那么，人類的高級智慧則是困惑，是對一切確定的東西的懷疑，是懷疑主義。雖然很多時候懷疑主義、虛無主義和相對主義有表面的相似之處，但從根本上講，它是一種永不止步的探究精神和習(xí)慣于否定任何既有結(jié)論的思維方式。它承認人類認識世界能力的有限性和事物存在的不確定性，因而從來不敢以確定的方式、真理在握的口吻發(fā)言。這種思想比較符合人性、自然與宇宙的神秘而不可解的狀態(tài)，適合于用來解釋藝術(shù)創(chuàng)作中許多不可言說的現(xiàn)象。

最偉大的藝術(shù)作品都是說不盡的，不可說的，因而都是懷疑主義的。因為藝術(shù)之所以是藝術(shù)，就在于它突破了實踐世界中既定的社會法律和道德規(guī)范(“理”)的束縛，而進入了個體的、感性的、無限豐富的、不可預(yù)測的人性世界(“情”)?！袄頍o情有”，不經(jīng)意之中，湯顯祖的“情”超越了一般的用世之情而進入了人性的深淵。湯顯祖的魅力就在于他有許多說不清楚的地方，在于其神秘性、不可解性。從懷疑主義的意義上肯定湯顯祖，是最恰當(dāng)?shù)?，也是最高度的肯定。世界上一流的、最高水準的戲劇都是懷疑主義戲劇，湯顯祖在中國戲劇史上鶴立雞群、獨步古今的獨特精神之光正是他與眾不同的懷疑主義精神。中國多的是教化式戲劇，所以湯顯祖才孤獨地睥睨千古。

［1］湯顯祖.湯顯祖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3.

［2］毛效同.湯顯祖研究資料匯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3］鄭培凱.湯顯祖與晚明文化［M］.臺北：允晨文化，1995.

［4］陳多.杜麗娘情緣三境 ［J］.戲劇藝術(shù)，2002(1)：64.

［5］周育德.湯顯祖論稿 ［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1.

On Skepticism in Tang Xianzu’s Four Dream s of Linchuan

LIWei

Tang Xianzu is a typical skepticism thinker and dramatist.His life experience and philosophy thought are reflected in his plays known as“Four Dreams of Linchuan”.The paper discusses the formation and appearance of Tang’s skepticism from the content，condition and ways of doubt.It holds that it is themost appropriate and is full acknowledgement of Tang Xianzu from skepticism.

Tang Xianzu;Four Dreams of Linchuan;skepticism

J825

A

1672-2795(2010)04-0022-05

2010-06-02

李偉 (1975— )，男，湖北天門人，上海戲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主要從事中國戲劇史論研究。(上海200040)

* 本文系上海市浦江人才計劃、上海高校創(chuàng)新團隊發(fā)展計劃資助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