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永平
1948年是“胡風派”兩面作戰(zhàn)的緊要關頭。按照胡風的部署,他們一方面繼續(xù)“整肅”所謂缺乏“主觀戰(zhàn)斗精神”的作家,另一方面積極應對香港《大眾文藝叢刊》的“清算”。然而,就在這個時候,舒蕪卻向胡風進言,認為“整肅”運動出現(xiàn)了嚴重的偏差,打擊面過寬,批評態(tài)度欠妥,建議由胡風牽頭對“自己朋友們的東西”進行“檢討”。該諍言不僅未被胡風采納,反而引起了他對舒蕪的猜忌,從此兩人貌合神離。
舒蕪的諍言見于當年寫給胡風的兩封信——
第一封信寫于1月17日。信中說:“《泥土》來信,說五輯還要出,我回了一封信,大意是勿以文壇為對象,勿去對罵,只為了警惕老實人,有時不免要指出壇上的污穢,但切不可去‘斗個三百回合’云。”
信中提到的《泥土》原是北京師范學院幾個學生自費創(chuàng)辦的刊物,從第4輯(1947年9月17日出版)起與北京大學文藝社合作出版,并由北大學生、“胡風派”同人朱谷懷擔任主編,其稿件則大多為胡風所推薦。該刊第4輯發(fā)表了幾篇引起文壇“地震”的文章,如初犢的《文藝騙子沈從文和他的集團》、阿垅的《從“飛碟”說到姚雪垠底歇斯底里》、杜古仇的《墮落的戲,墮落的人》、吉父的《馬凡陀的山歌》等。初犢在其文中咒罵“沈從文袁可嘉李瑛們”是在“大糞坑里做哼哼唧唧的蚊子和蒼蠅”;阿垅在其文中咒罵姚雪垠是“一條毒蛇,一只騷狐,加一只癩皮狗”;杜古仇在其文中指責陳白塵的《升官圖》是“藉‘暴露丑惡’的掩蓋下的白日宣淫”;吉父在其文中指斥袁水拍的《馬凡陀山歌》為“虛偽的制作”。舒蕪將上述文字概括為“罵”,是非常準確的。
第二封信寫于4月27日。信中說:“《泥土》之類,氣是旺盛的,可是不知怎樣,總有令人覺得是壇上相爭之處。我以為,梅兄近來的論文,如特別置重于李廣田等,并且常有過份的憤憤,也不大好?;蛘呤俏也淮笫煜み@方面的事吧,總覺得今天重要的問題,并不在那里似的。昨天偶然看到《橫眉小輯》(不知這是些什么人辦的),曾想到,具體的批評是好的,可是還要展開,加深,提高,總之,還要有更強更豐富的思想性才好;那然后才不會被認為壇上相爭。又,對于自己朋友們的東西,似乎今后最好也要展開檢討(這希望你能做一做);這也許更有積極意義的。這些意見,拉雜得很,看來信,有要‘檢查過去’的話,就也拉雜寫出,不知你以為如何?”
信中提到的“梅兄近來的論文”,指的是阿垅(陳守梅)發(fā)表于《泥土》第5輯(1948年3月15日出版)的《形式主義片論》;信中提到的《橫眉小輯》(1948年2月25日出版)是王元化的朋友滿濤、肖岱、樊康合辦的,該輯以王元化(“方典”)的文章標題《論香粉鋪之類》為輯名。阿垅在其文中痛斥“李廣田們”為“解除了武裝參加了人民軍隊”的“降將軍”,指責他們所提倡的詩歌理論“(貌似)為了去打擊敵人卻只有幫助了敵人,(貌似)為了來擁戴革命正好反對了革命”;王元化在其文中痛斥錢鍾書“忽略了一切生存競爭的社會階級斗爭”,認定在小說《圍城》中“看不到人生,看到的只是象萬牲園里野獸般的那種盲目騷動著的低級的欲望”。舒蕪批評上述文字“過份”,也是十分貼切的。
如果把舒蕪的諍言放在當時的歷史文化環(huán)境中進行考察,更可見出其針對性和必要性。
自1945年胡風發(fā)起“整肅”運動以來,其同人刊物(《希望》、《呼吸》、《荒雞文叢》、《荒雞小集》、《泥土》等)無不以批判進步作家作品為能事,其文風大抵蠻橫、粗鄙,已引起進步作家的極大反感。1947年5月曾任中華文協(xié)研究部副部長的姚雪垠在《論胡風的宗派主義》一文中尖銳地指出:“兩年來,文壇上稍有成就的作家如沙汀,艾蕪,臧克家,SY(劉盛亞)等,沒有不被胡風加以詆毀,全不顧現(xiàn)實條件,全不顧政治影響。青年本是熱情的,經(jīng)胡風先生一鼓勵,一影響,就常常拋開原則,不顧事實,任意誣蔑,以攻擊成名作家為快意。一般純潔的讀者見胡風派火氣很大,口吻很左,就誤認胡風派是左派的代表,于是風行草偃,一唱百和,形成了很壞的風氣?!蓖?0月10日時任中華文協(xié)總務部主任的葉圣陶在日記中寫道:“上午,(臧)克家來,談文壇情況,于胡風頗不滿,謂其為取消主義宗派主義之尤,于他人皆不滿,惟其一小群為了不得。余于此等事向不甚措意,然胡風之態(tài)度驕蹇,亦略有不滿也?!?/p>
胡風也覺察到“整肅”所引起的文壇反彈,同年9月9日他在給阿垅的信中稱:“現(xiàn)在是,無論在哪里,無論是什么東西,只要參有我們朋友的名字在內(nèi),人家就決不當作隨喜的頑皮看,事實上也確實不是頑皮的意義而已的。什么派,今天,一方面成了一些人極大的威脅,另一方面,成了許多好感者的注意中心。兩方面都是神經(jīng)尖銳的,我們非嚴肅地尊重戰(zhàn)略的要求不可,否則,現(xiàn)在蒙著什么派的那個大的要求就不能取勝的?!?/p>
應該說,舒蕪的諍言完全是出于維護本流派的善意,如果能被胡風采納,對于挽救其流派形象不無積極作用。
然而,胡風在復信中根本不理睬舒蕪“這希望你能做一做”的規(guī)勸,而是顧左右而言它。
為何會這樣呢?
也許,在胡風看來,舒蕪的諍言是對他發(fā)起的“整肅”運動的有意對抗。1947年1月他在《逆流的日子·序》中發(fā)布了“戰(zhàn)略的要求”(“大的要求”),號召:“(為了使文藝成為能夠有武器性能的武器),這就急迫地要求著戰(zhàn)斗,急迫地要求著首先‘整肅’自己的隊伍?!睆哪撤N意義上看,路翎對碧野、沙汀的批判,方然對臧克家、劉盛亞、趙清閣、陳敬容、吳祖光的批判,阿垅對李廣田、朱光潛、蔣天佐、姚雪垠、袁水拍的批判,都是槍口對內(nèi)的應命之作。尤其是阿垅的系列批判文章,幾乎全是胡風的命題作文,其基調(diào)——“切要以他(們)的所謂進步民主的地位來衡量他(們)的所作,這樣才不但可以避去副作用,而且可以真正解消他(們)的姿勢的?!薄彩呛L在信(1947年11月13日給阿垅信)中確定的。
也許,在胡風看來,舒蕪的諍言是對其前信(4月15日)“檢查一下過去”指示的有意曲解。胡風在信中是這樣寫的:“才子們的刊物,嗣興兄(指路翎)說托然兄(指方然)要港方倪君(指倪子明)寄你一冊,如寄到,也可以看一看那后面的東西。把問題那樣胡‘整’,真是出乎‘意表之外’,許多讀者都給弄得昏頭昏腦。從這里,可以感到的,工作是太迫切了。這一年多,我們也太沒有做什么。檢查一下過去,認真地開始,是必要的。”信中提到的“才子們的刊物”指的是邵荃麟等人在香港創(chuàng)辦的《大眾文藝叢刊》,該刊創(chuàng)刊號發(fā)表了“本刊同人,荃麟執(zhí)筆”的《對于當前文藝活動的意見》,對胡風文藝思想提出了質(zhì)疑。信中所謂“檢查一下過去”,其用意在于號召同人振奮精神,準備對“港派”進行反擊,并沒有讓同人糾正文風的意味。
舒蕪為什么敢于對抗乃至曲解胡風的要求及指示呢?
首先,在于他在“胡風派”中所居的獨特地位。綠原曾稱舒蕪是“胡風派的主要代表之一,具有舉足輕重的潛力”(《我與胡風》)。所謂“舉足輕重”有兩層含義:一是指舒蕪的哲學理論曾一度成為“胡風派”不可或缺的理論支柱,二是指舒蕪是“胡風派”中少有的敢對胡風說“不”的角色。舒蕪與胡風自1943年結(jié)識后,就隱隱以諍友自況,屢次拂逆胡風。譬如,1945年6月11日他曾致信胡風勸其不要沉醉于“孤獨的個人的生活”,后者在復信(6月26日)中無奈地寫道:“我不知道怎樣回答你才好?;叵肫疬^去你偶而露出的和我的想法相反的事情時,更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他雖覺察到胡風的冷淡,卻不以為意,1947年2月12日又在信中稱:“我的親切的朋友和引路人,請許我問一句:是不是你已經(jīng)覺得我正逐漸遠去,因而無話可說,無信可寫了呢?因為,我有幾個朋友,我就因為對他們有這種感覺,以致現(xiàn)在完全斷絕了音訊?!边@次,他竟然指使胡風“這希望你能做一做”,更讓后者覺得無以措辭。
其次,在于他的美學趣味及社會交往與胡風有異。舒蕪出生于書香門第,幼秉家學,稍長為新文化運動所吸引,舉凡“陳獨秀、胡適的理論,魯迅、周作人、茅盾、徐志摩、梁實秋、郭沫若、田漢、宗白華、葉圣陶、朱光潛、冰心、陳衡哲……的作譯”皆其所好,其審美情趣不囿于一派之見。他自1942年起便在各大學任教,由助教而副教授而教授,交往者多是“李廣田”似的學者,唱酬者多為“錢鍾書”似的鴻儒,他對他們的喜好、情感及脾性洞若觀火,對他們的苦悶、掙扎及追求感同身受。因而,他無法認同王元化等對錢鍾書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排斥,也無法接受阿垅等對“李廣田們”的偏見。
胡風拒納舒蕪諍言的后果不久便顯現(xiàn)出來。
1948年5月以后,胡風為回應香港《大眾文藝叢刊》的挑戰(zhàn),組織本流派中人撰寫了好幾篇反批評文章,其中最有影響的是路翎的《論文藝創(chuàng)作底幾個基本問題》和他自己的《論現(xiàn)實主義的路》。路翎其文放言“知識分子的革命性”,卻把徐志摩、張恨水、梅蘭芳、姚雪垠、吳祖光“之類”或“之流”全部排除在外,強烈的宗派主義情緒淹沒了其論述的合理因素。胡風在其文中暢談“主觀戰(zhàn)斗要求”,卻鄙夷地稱其論敵(邵荃麟、喬冠華、林默涵、胡繩等)的觀點為“富家子從保險箱里取出鈔票去跳舞”、“把白米飯倒掉喂狗”、“剝削階級的一粒精蟲”,病態(tài)的激憤降低了其理論的可接受程度。這兩篇文章后來成了主流派叩問不休的“公案”。
舒蕪在這場戰(zhàn)役中表現(xiàn)消極。他雖然也撰寫了反擊“港派”的文章《論生活二元論》,但“熱力”不夠,“氣魄”不大,始終未得胡風認可,多次退回令其修改。從8月到11月,舒蕪數(shù)易其稿,胡風仍不滿意,去信批評他沒有“顧到讀者底理解力和熱情趨向”(9月 27日),“通體的氣氛不夠得很”(10月26日信),斥責他“這心情是不能作戰(zhàn)的”(11月4日信),后來索性通知他“大家心情都大變,《二元論》,也許用不著發(fā)表了”(11月 17日)。
古人云:“大夫有諍臣三人,雖無道,不失其家。士有諍友,則身不離于令名。”
胡風拒納舒蕪諍言,不僅導致其流派失去了一員大將,不僅導致其“令名”受損,更埋下了解放初“胡風派”遭受主流派“清算”的部分前因。
1952年5月,舒蕪發(fā)表《從頭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再次向胡風進言,勸其皈依主流。胡風在給路翎的信(6月9日)中回顧當年與舒蕪的矛盾,嘆息道:“(1946年在重慶與舒蕪)分手后,偶有往來,心情日遠。”所言大抵屬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