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克燕,王翠改
(1.保定學院 基礎教學部,河北 保定 071000; 2.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 科研處,河北 石家莊 050000)
按照中國古代的封建傳統(tǒng)思想,女兒終歸是要嫁人的,不能繼承門戶,所以有子嗣人家的女子不能直接參與財產(chǎn)的繼承和占有。雖然女兒也為娘家作出了一定貢獻,按說她們可以占有或支配部分家產(chǎn),但她們對財產(chǎn)的繼承只能通過間接方式進行。
有學者認為南宋時期江南地區(qū)的家產(chǎn)分配上存在著“男女平等,或近乎于平等的原則”。這一結論是從一個極為特殊的案例中得出的,難以成立,對此邢鐵老師已在《家產(chǎn)繼承史論》一書中作了論述,在此不再贅述。還有的學者認為,宋代婦女尚有一定的家產(chǎn)繼承權。此觀點雖有點籠統(tǒng),卻也適用于唐代。具體說來,民間通行的女兒占有和支配娘家家產(chǎn)的方式主要有:奩產(chǎn)陪嫁、招婿入贅、立嗣外甥外孫、遺囑繼產(chǎn)等。
在有子嗣的正常家庭中,奩產(chǎn)是女兒間接繼承娘家家產(chǎn)的最普遍方式。即使父死母改嫁,女兒亦有權得到奩產(chǎn)。唐宋兩朝頒布的法律對此有明確的規(guī)定。唐代《喪葬令》中規(guī)定,兄弟分家產(chǎn)時如果尚有未出嫁的姐妹(在室女),須留出將來專用的妝奩,數(shù)額為未婚兄弟聘財?shù)陌霐?shù)[1,p245-246]?!端涡探y(tǒng)》卷 12《戶婚律》也規(guī)定,分家產(chǎn)時給未婚女兒留奩財,數(shù)量為“減男聘財之半”[2]。正因為如此,才出現(xiàn)了女兒自爭奩產(chǎn)的情況。宋代某吝嗇人不給兒孫分家,死后兒子們打官司爭家產(chǎn)時,“其處女亦蒙首執(zhí)牒,自訐于府庭,以爭嫁資”[3]。女兒理直氣壯地把獲得陪嫁奩產(chǎn)視為自己的一項財產(chǎn)權利,也是因為有法規(guī)為后盾。
不僅女兒把奩產(chǎn)視為自己應得的一種財產(chǎn)權利,為人父母者也把為女兒置辦奩產(chǎn)作為自己應盡的義務,總是盡量把奩產(chǎn)送得多一些。父母甚至可以以未辦奩產(chǎn)為由,拒絕不中意的求婚者。如元和十三年,江陵編戶成叔弁,便以女兒“興娘年小,未辦資裝”為由,拒絕了“人質頗不愜”的求婚者[4]。這一事例也說明了奩產(chǎn)的必要性和重要性。為此,不少有女兒的人家很早就開始準備嫁妝,“男女初生,各與小樹二十株,比至嫁娶,悉任車轂,一樹三具,一具值絹三疋,成絹一百八十疋,聘財資遣,粗得充事”[5]。如此早作準備,表明當時陪嫁之風很盛,若準備不及,很可能會使女兒出嫁失時。唐河東節(jié)度使柳公綽曾說過,“必待資裝豐備,何如嫁不失時”[6]。貧困人家,乃至中產(chǎn)之家為奩產(chǎn)而努力置辦,富庶人家自然會為女兒出嫁大擺闊氣?!短綇V記》卷四四八《李參軍》條中的唐代蕭公,不僅門第清高,而且家中很富有,他的女兒出嫁時,所送嫁妝不僅有“寶鈕犢車五乘,奴婢人馬三十疋”,“其他服玩,不可勝數(shù)”。富家甚至常以豐厚的奩具吸引有才華的書生為婿。如宋朝宰相張堯佐仗勢逼進士馮京為婿,并“示以奩具甚厚”[7]。
雖然父母們都會盡心盡力地為女兒辦嫁妝,但因家庭的貧富差異,奩產(chǎn)的數(shù)量懸殊很大,形式也各不相同,有日用衣物、首飾,也有田產(chǎn)、資財?shù)?。在唐代婚俗中,女方給男方的“草帖式”和“定帖式”中最主要的一項內(nèi)容即是隨嫁奩產(chǎn)的種類和數(shù)目,其中“草帖式”載為“奩田房臥”若干,“定帖式”與之相似,只是把“奩產(chǎn)”和“房臥”分為兩項[8,p49]。由此可見,唐代以日用衣物、首飾等為主的房臥和奩田是奩產(chǎn)的兩大種類。宋代奩產(chǎn)也主要包括這兩大類,只是內(nèi)容更多,更詳細。宋人吳自牧在《夢粱錄》中較詳細地記載了當時的婚帖“具列房奩:首飾、金銀、珠翠、寶器、動用、帳幔等物,及隨嫁田土、屋業(yè)、山園等”[9]。具體到實際生活中,奩產(chǎn)形式更是千奇百怪,無所不有。無論奩產(chǎn)種類和數(shù)量怎樣,上至富室女兒、下至孤女都可得到一份奩產(chǎn),以奩產(chǎn)的形式占有部分家產(chǎn)。如果父母已不在世,其他成員也會竭盡全力為其置辦奩產(chǎn)。舉目無親的孤女出嫁時也會得到一份嫁裝。韓愈官顯之后,撫卹內(nèi)外親若交友無后之家,出資“為嫁遣孤女”[10];宋人徐良肱知虔州時,“士大夫死嶺外者,喪車自虔出,多弱子寡婦。良肱悉力振護,孤女無所依者,出奉錢嫁之”[11]。女兒對從娘家得到的奩產(chǎn)擁有終身的所有權,帶到婆家后仍屬自己所有。
在有女無子、又未立嗣的戶絕之家,唐以前的習慣做法可能已經(jīng)是由在室女繼承。這種做法到唐代在法律上得到了確認。據(jù)《喪葬令》記載:“諸身喪戶絕者,所有部曲、客女、奴婢、店宅、資財,并令近親轉易貨賣,將營葬事及量營功德之外,余財并與女。”[12]北宋時,對于戶絕之家女兒的財產(chǎn)繼承權規(guī)定得更為詳盡:(1)在營葬和量營功德以外,所余都給在室女;(2)如果無在室女,即給予已出嫁的親姊妹三分之一;(3)如果無在室女,給予已出嫁女三分之一。[13]南宋時,已出嫁的姊妹和女兒雖然仍可獲得遺產(chǎn)的三分之一,但限為三千貫以下。[14]盡管數(shù)量有所不同,但在法律上,無論在室女還是出嫁女都可以得到娘家的一部分家產(chǎn)。
實際生活中,女兒在戶絕情況下繼承家產(chǎn)的條件是為娘家支撐門戶,這也是在室女比出嫁女的繼承權大的原因。《太平廣記》卷三四五《鄭紹》條就記載了唐代一位獨掌門戶的貴家女子。此女乃已故皇尚書之幼女,“少喪二親”,沒有兄弟,女子繼承門戶后,以其家產(chǎn)在華山之側構筑別墅,但見宅內(nèi)“從婢十余,并衣錦繡,……珠箔銀屏,煥然相照”,十分華麗。又宋人熊資死后,“其妻阿甘已行改嫁,惟存室女一人,戶有田三百五十把。當元以其價錢不滿三百貫,從條盡給付女承分”[15]。出嫁女不但僅能得到家產(chǎn)的三分之一,而且在數(shù)量上也受到限制。只有在室女才可以承擔起傳宗接代、繼立門戶的義務,招婿入贅則是最常用的方法。
敦煌寫本書儀中所記載的唐代婚喪禮俗資料中,就有一些男子到女家成婚的情況。宋代戶絕之家招婿入贅的記載更多了。淳熙十三年九月,房州人解三師有一女七五姐,“年二十三歲……招歸州民施華為贅壻”[16]。又淳熙初年,饒州市民隗十三名伯山者,到“蠙州門王小三家作入舍女婿”[17]。
招婿入贅后女兒的繼產(chǎn)權得以擴大,表面上擴大的部分似乎是屬于贅婿的,實際上卻是以女兒(其妻)的家產(chǎn)繼承權為基礎的。世號贅婿為“布袋”,人們一般理解為贅婿地位低下,“如入布袋,氣不得出”。但其實際意思是“補代”,指“人家有女無子,恐世代自此絕,不肯嫁出,招壻以補其世代爾”[18]。紹定二年,俞梁去世,沒有子孫,“僅有女俞百六娘,贅陳應龍為夫”。后俞百六娘在贖回父田時,發(fā)生糾紛,官府判定其可以贖回,判書寫道:“俞梁既別無子孫,仰以續(xù)祭祀者唯俞百六娘而已,贖回此田,所當永遠存留,充歲時祭祀之用,責狀在官,不許賣與外人?!盵19]這一事例也說明了女兒招贅婿的深層目的是祭祀祖先,繼立門戶。
有女無子之家在招贅的同時,還可以立一嗣子。這種家庭的財產(chǎn)分配原則是“養(yǎng)子與贅婿均給”[20],贅婿與嗣子均不能獨占。嗣子多是本家侄兒,嗣子與贅婿的矛盾實質是本家近支與贅婿(女兒)爭家產(chǎn)。招贅婿使戶絕之家既保住了家產(chǎn)不外流,又使其門戶得以繼立,但卻剝奪了(或者說損害了)女方家族中旁系子弟潛在的繼承權,因此,贅婿與女方家庭旁系子弟之間的沖突時有發(fā)生。蔡氏兄弟二人都已去世,“各有贅婿而無子,不曾命繼”。一天,蔡梓之婿楊夢登“奉其妻父生母范氏之命,就本位山內(nèi)斫伐柴木”,遭到蔡氏子弟的毆打,他們的理由是“蔡氏之木,不應楊氏伐之”。最后官府判定“命繼一子”,“所有兩分家業(yè)、田地、山林,仍請本縣委官從公均分,庶幾斷之以天,而無貧富不公之嫌。合以一半與所立之子,以一半與所贅之婿”[21]。
贅婿與本家近支的爭奪,反映了女兒家產(chǎn)繼承權的不穩(wěn)定性,時時受到威脅,同時也說明贅婿地位是很低的。贅婿不僅受到本家近支的欺負,就連女子的父母也常拿其出氣。如淳熙初年,蠙州門王小三家的入舍女婿隗伯山,“為人無智慮,癡守坐食,王家不能容,常逼逐出外,不使與妻相見”。隗伯山“計窮無以自處,”居然于“十二年冬月,自刃于婦氏門”[17]?!凹邑氉訅褎t出贅”,出贅之人一般說來既無才華,又無資產(chǎn),甚至“愚陋不解事”。[22]女方父母自然不喜歡這樣的女婿,但面對虎視眈眈的本家子侄,又不得不把家產(chǎn)交給贅婿、女兒打理。
無兒無女或有女兒但不愿招婿入贅的家長,為了使身后不致戶絕,認領一個他人之子為養(yǎng)子,或稱嗣子。養(yǎng)子(或稱嗣子)負擔與親生兒子相同的養(yǎng)老送終、承立門戶的義務,并享有與親生兒子相同的繼承家產(chǎn)的權力。在選擇被立嗣人時,多數(shù)都依照“親屬推廣法”在兩個方向上選擇:一是本家族中的昭穆相當者,即輩份相當?shù)谋炯易褰У闹秲夯蛑秾O;二是外甥或外孫,即出嫁的親姐妹或女兒之子。外甥外孫是僅次于侄兒侄孫的立嗣候選人,甚至在實際立嗣過程中并不一定排在其后。
歷代有關律令都規(guī)定不準養(yǎng)“異姓男”,否則要徒一年,連其原生父母都要受罰;但就實際情況看,所謂“異姓”指毫無干系之人,不含外甥外孫在內(nèi)。唐宋之際,隨著門閥士族的日趨衰落,這種限制只存在于極少數(shù)王公貴族之家。在歷代民間的實際立嗣過程中,對外甥外孫一直沒有實質性的限制,甚至可以同胞侄競爭。唐代姚崇視侄兒與外甥沒區(qū)別,說“外甥自非疏,但別姓耳”,并且讓外甥與兒侄們連名,視為一體;裴武撫養(yǎng)“甥侄”,一視同仁;又崔慎由講其家有數(shù)千口時,包括“兄弟甥姪”三百余人[23]。外甥與侄兒是被等同看待的。敦煌出土的唐末宋初的“養(yǎng)男契約格式”中有一種專門針對過繼外甥的:“百姓厶專甲,先世不種,獲(果)不圓。今生孤獨壹身,更無子息。忽至老頭,無人侍養(yǎng)。所以五親商量,養(yǎng)外甥某甲,易姓名為如……”[24,p680]通用的格式講立嗣外甥,可見立嗣外甥已是常有的選擇。
這種立外甥外孫為嗣的做法,是在諸子平均析產(chǎn)方式之下,有子嗣之家的出嫁女擁有的一種間接繼承娘家家產(chǎn)的機會;從社會學的角度屬于“隔代母系繼替”,實際上是讓女兒或親姐妹的代理人(兒子)回娘家繼承家產(chǎn)、繼立門戶。
除了上面三種方式外,父母還會通過遺囑把家產(chǎn)全部或部分留給女兒。
唐代以前家產(chǎn)繼承中的遺囑方式很少,相對增多和完備是唐宋時期,尤其是宋代,元明清時期的有關記載反而不如唐宋時期多?!端涡探y(tǒng)》卷12《戶婚律》沿用了《唐令拾遺》中關于遺囑繼產(chǎn)的規(guī)定,通常對戶絕資產(chǎn)按有關法令處理,但“若亡人在日,自有遺囑處分,證驗分明者,不用此令”。由此可知,遺囑繼產(chǎn)方式主要限定和適用于戶絕之家。這就使得遺囑與招婿入贅、遺囑與立嗣外甥外孫經(jīng)常合二為一,甚至三種情況同時出現(xiàn)。僅就女兒一方來說,遺囑繼產(chǎn)表面上是打破了原有的繼承順序,削弱了女兒的繼承權,而在實際上卻是對女兒繼承權的一種保護。曾千鈞有兩個親生女兒,兆一娘、兆二娘,又“過房曾文明之子秀郎為子,垂沒,親書遺囑,摽撥稅錢八百文與二女”[25]。遺囑使二女所得遺產(chǎn)得到明確認可及法律保護。又宋人鄭應辰“無嗣,親生二女?!薄皯酱嫒?,二女各遺囑田一百三十畝,庫一座與之。”應辰死后,“養(yǎng)子乃欲掩有”。因為有應辰生前所寫遺囑,官府判定照遺囑執(zhí)行,保護了女兒的權利[26]。
古人遺囑繼產(chǎn)的真正目的主要不是家產(chǎn)的傳繼,而是門第香火的延續(xù)。入贅之婿雖然經(jīng)族人認可后,便有資格繼承女家的門戶和財產(chǎn),卻備受歧視和排擠,而一旦被排擠出來,讓其繼立門戶的愿望便落空了。因此不少戶絕之家的家長在招贅婿之后又立下遺囑,讓女兒、贅婿繼承家產(chǎn),以防日后族人干預。這樣,女兒的家產(chǎn)繼承權就在無形中多了一層保護。
遺囑繼產(chǎn)方法的使用范圍并不完全局限于戶絕之家,有親生兒子或養(yǎng)子的人家有時也把家產(chǎn)作遺囑處分。如許昌士人張孝基“娶同里富人女,富人只一子,不肖,斥逐之。富人病且死,盡以家財付孝基,與治后事如禮”[27]。又王萬孫因不肯孝養(yǎng)父母,以致其父母“老病無歸,依棲女壻,養(yǎng)生送死,皆賴其力。”因此其父便把家產(chǎn)遺囑給了女婿李茂先。[28]遺囑使有子之家在“子不肖”的情況下,可以靈活地把家產(chǎn)交付給女兒、女婿,這使女兒又多了一分繼承家產(chǎn)的機會。但這種機會更加不穩(wěn)定,當親生子與贅婿爭奪時,贅婿往往是失敗者。輿論也總是站在兒子一邊。宋有民家子與姐夫訟家財,“壻言妻父臨終,此子才三歲,故見命掌貲產(chǎn),且有(遺書,)令異日以十之三與子,七與壻?!惫俑袥Q結果卻是“以七分給其子,余三給壻”,推翻了已立的遺囑[29]。
綜上所述,女兒因不能為娘家盡繼立門戶的義務,所以不能享有與兒子同等的家產(chǎn)所有權,但也不是毫無權利。一般情況下,女兒所能得到的娘家家產(chǎn)只有少量的私財和奩產(chǎn)陪嫁。而在戶絕之家,女兒便有權部分或全部地繼承家產(chǎn)。女兒攜產(chǎn)出嫁常會受到族人干預,因此戶絕之家的女兒經(jīng)常通過招婿入贅、立嗣外甥外孫的方式得到娘家的家產(chǎn)。而遺囑則是對女兒繼產(chǎn)的一種保護,雖法律上規(guī)定此法只可用于戶絕之家,但實際上,有子嗣的人家也常通過遺囑把家產(chǎn)的部分或全部留給女兒。女兒占有娘家家產(chǎn)方式的主要特點便是間接性,雖無繼產(chǎn)之名卻有繼產(chǎn)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