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本剛,余 艷
(1.廣州大學 人文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2.南昌大學 科技學院,江西 南昌 330029)
《論語》二十篇,各單篇中的諸章是否有統(tǒng)一主旨?各篇之間是否有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就此問題,評家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本文試從“各單篇無統(tǒng)一而明確的主旨”、“部分篇章之間似有聯(lián)系”、“各篇章之間實無聯(lián)系”三個部分加以分析。
《論語》各單篇有無主旨問題本不復雜,只是被人們搞復雜了。據(jù)《漢書·藝文志》記載:“《論語》者,孔子應答弟子時人及弟子相與言而接聞與夫子之語也。當時弟子各有所記,夫子既卒,門人相與輯而論纂,固謂之《論語》。”[1]即《論語》是記錄孔子及其弟子言行的書,語錄體是其文體的基本特征。這就是說,《論語》的構成材料是孔子的只言片語或孔子與弟子時人的對話,用楊伯峻先生的話就是“《論語》又是若干斷片的篇章的集合體”[2]。不同時期不同地點的只言片語的簡單相加,是早期語錄體的特點。文章構成材料的這一特點,決定了《論語》沒有專論體著作的起承轉(zhuǎn)合和嚴密的邏輯層次,這就不會有層層遞進或迂回曲折地表達一個中心內(nèi)容的情況發(fā)生,因此也就不可能有統(tǒng)一而明確的主旨。通觀《論語》各篇,多是一些零散的話語或?qū)υ?,所以,各單篇沒有構成統(tǒng)一而明確的主旨。即使同一類材料在同一單篇中收錄的多一些,但因其是孤立的不同時期不同背景的話語材料,最終,也構不成統(tǒng)一而明確的主旨。如《八佾》篇,收錄的章句中與禮樂祭祀有關的內(nèi)容很多,“是各篇中內(nèi)容最純的一篇”[3],但最終還是“若干斷片的集合體”,沒有統(tǒng)一且明確的主旨。
可是有些人認為,孔子在編纂《詩經(jīng)》時,是以“思無邪”為思想標準進行取舍的,“修《春秋》則以‘為尊賢者諱’為標準而進行筆削。”那么,“鑒此,我們很難設想作為孔子門人的《論語》編者會對自己老師的言行采取一種輕率的態(tài)度而將材料胡亂編在一起?!盵4]這類想法很有代表性,有人進而推理出《論語》各單篇都有主旨,“作者通過多年的研究發(fā)現(xiàn):每一篇的篇名其實都是精心挑選的,它形象地表達出該篇的主題?!薄懊恳黄械母髡露际菄@主題而來采擷編排的?!盵5]劉純譯在他的“釋論”部分總結《學而》篇的主旨時說:“第一篇首節(jié):‘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悅乎?’當知此篇以‘學習’為主題?!笔渍碌谝痪渚湍艽肀酒闹髦紗幔匡@然不能。此句子后面是大量的談論其他話題的章句,零散的語錄材料收錄在一起,內(nèi)容相當駁雜。劉先生也注意到了這一情況,但他分析說:“篇中有子、曾子、子夏、子貢與孔子間錯議論,一唱一和,一問一答,孔子為師,有子、曾子、子夏、子貢為徒,師、生相聚,非為學而為何?又,觀其所議論者,惟在學孝、學悌、學忠、學信、學禮、學樂、學詩,合而觀之,即是學文、學質(zhì),亦即是學君子之道、學為士之道。是以以‘學而’篇?!盵5]此文作者想構建自己的理解體系,但其論證是缺乏論據(jù)的。這里是“師生相聚”嗎?很顯然,本章記錄的是孔子與幾個弟子各自的話語及他們間的幾個短對話,這些話語和對話時間不同,地點不同,背景不同,所以構不成“一問一答”,更不是“師生相聚”。此文作者理解為“間錯議論”“師生相聚”是其謬一。
另外,此文作者明知除了有關學習的幾個章句外,本篇還大量收錄了其他方面的內(nèi)容,但他曲解為:這些內(nèi)容是弟子們在“學孝、學悌、學忠、學信、學禮、學樂、學詩”,“合而觀之,即是學文、學質(zhì),亦即是學君子之道、學為士之道”,按此推理,整部《論語》幾乎都是孔子與弟子的“議論”、“一問一答”,那么全書也就只有一個內(nèi)容了: “學習”??墒呛竺媸畮渍隆皩W習”的內(nèi)容又被此文作者分別概括為“德政”“禮樂”等主題,同樣是“非為學而為何”的“學習”,為什么第一篇中叫“學習”,后面的就不叫“學習”了呢?前后矛盾非常明顯。自圓其說尚且不能,還能讓人信服嗎?此其謬二。分析第一篇主題后,此文作者又對后面十幾篇的主題進行了概括:“德政”“禮樂”“立仁”“下德”……細心的讀者很容易發(fā)現(xiàn),這些“主題”只是各篇的標題或僅僅概括了標題所在的首章,絕不是全篇的主旨。
認為《論語》各單篇有主旨的人多是犯這種錯誤。比如南朝梁代的皇侃在《論語集注義疏》中對各篇主旨進行的概括,主要也是以標題所在的首章的章意代替全篇的主旨。當然,也有人試圖對全篇進行概括,如朱熹在《論語集注》中對《學而》篇的描述是“所記多務本之意”“入道之門,積德之基,學者之先務也”。朱熹是嚴謹?shù)模绬纹y以概括出統(tǒng)一主旨,所以用“所記多…”。同時,“積德之基,學者之先務也”也沒把此篇內(nèi)容局限于“學習”一個方面,其實他還是承認了各篇內(nèi)容的駁雜。
語錄體的《論語》還不具備專論體圍繞一個中心論點進行論證的特點,《論語》各單篇沒有統(tǒng)一而明確的主旨。
《論語》各單篇雖無統(tǒng)一而明確的主旨,但其篇章的編排卻也體現(xiàn)了編者及修訂者的用心,使得部分篇章之間似有某種邏輯聯(lián)系。這種似有的聯(lián)系主要體現(xiàn)為收錄材料時以類相從的傾向和各篇首章的有意識編排。
《論語》的編排,體現(xiàn)了以類相從的傾向。北宋邢昺在談及《學而》篇時說:“其篇中所載各記舊聞,意及則言,不為義例,或亦‘以類相從’。”[6]清人劉寶楠在他的《論語正義》中也說:“《論語》章次以事類敘,無所取法,與《孟子》篇章迥殊?!彼^“以類相從”就是編者把手頭現(xiàn)有的同類材料編排在一起。《論語》在兩個方面體現(xiàn)了以類相從的傾向:一是單篇中的章句被收錄時;一是各篇名順序的安排上。下面以一些篇章為例做一個簡單的說明。如果說《為政》篇中有關政治的一、三章沒有編排在一起表明材料編排散亂的話,那么五至八章有關“孝”的內(nèi)容組織在一塊就表明編者有某種用意了。這幾章都是以“某某問孝”開頭,第五章“孟懿子問孝”,第六章“孟武伯問孝”,第七章“子游問孝”,第八章“子夏問孝”,這些形式相同、內(nèi)容相似的章句安排在一起是不是表明編者有意將同類材料編排在一起呢?緊接著十二至十四章是將有關君子的內(nèi)容編排在一起,十五至十七章是將有關學習的內(nèi)容編排在一起,十八至二十一章是將有關政治的內(nèi)容編排在一起?!独锶省菲灿羞@中情況,本篇有關“仁”的內(nèi)容共七章,都集中排在了一至七章。上述這些情況說明《論語》確有以類相從的傾向。另外,以類相從的傾向也體現(xiàn)在篇名順序的安排上。《公冶長》《雍也》篇排在一起,從篇名上看似把賢德之人放在一起。《衛(wèi)靈公》《季氏》《陽貨》三篇排在一起似把昏君佞臣放在一起。
《論語》各篇的首章的編排似體現(xiàn)了編者及修訂者的深意。尤其是《學而》、《為政》兩篇,評家多認為其首章的安排是有一定的用意的?;寿┱J為《論語》二十篇“而以《學而》為先者,言降圣以下皆須學成,固《學記》云‘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知道’,是明人必須學乃成?!盵7]邢昺也認為《學而》篇的安排有深意,“既以學為章首,遂以名篇。言人必須學也。《為政》一下諸篇所次,先儒不無意焉?!笨磥?,不少評家認為《學而》篇首章的安排是編者或修訂者有意而為之的。那么《為政》為什么放在第二篇呢?皇侃認為“所以次前者,《學記》云:‘君子如欲化民成俗,其必由學乎?’是明先學后乃可為政化民,故以《為政》次于《學而》也。”是的,儒家講究“學而優(yōu)則仕”,又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此兩篇的編排正好體現(xiàn)了這個說法,即通過學習來提高自己,以達到為政的要求。這種推論是有一定道理的。其他篇章是不是也有這種聯(lián)系呢?不少人從篇名所在的首章出發(fā),試圖概括出篇意,進而把二十篇闡釋為前后有內(nèi)在邏輯聯(lián)系的統(tǒng)一體。如皇侃等人,他們確實把二十篇的“聯(lián)系”闡釋出來了。這些“聯(lián)系”也仿佛存在,就像剛才分析的《學而》、《為政》篇似有一定的邏輯一樣。經(jīng)這么一分析,讀者在閱讀時感覺部分篇章似乎有那么一些聯(lián)系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總之,材料收錄時以類相從的傾向和各篇首章的安排使讀者感覺《論語》的篇章似有某種邏輯聯(lián)系。
《論語》部分篇章之間初看起來,似有某種聯(lián)系,是精心編排的,實際上,《論語》各篇章不是絕對的前后相次關系,它們之間沒有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
材料編排時以類相從的傾向,確實使得《論語》部分篇章看起來有某種聯(lián)系,但仔細分析才發(fā)現(xiàn)事實并非如此。首先,還是其文體性質(zhì),早期語錄體文章各部分之間是松散的,沒有必然的邏輯聯(lián)系。直到后來發(fā)展為專論體時,文章各部分才有圍繞同一個論題加以論述的情況,才有統(tǒng)一而明確的中心論點。關于這一點,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早有論述[8],在此就不多贅述。其次,從《論語》的實際編排來看,它更多的時候還是“若干斷片的篇章的集合體”,其材料的編輯隨意性很大。還以《為政》篇為例,十八至二十一章是把有關政治的同類材料編在一起了,可是同篇中的一、三章也是有關政治的內(nèi)容,為什么沒編在一起?可能的情況是:由于材料收集到一起的時間先后不一,編者是隨到隨編,不斷補充,所以同篇的內(nèi)容是駁雜的;又由于材料的繁多雜亂(當時用的應該是竹簡,一片寫不了幾個字,很少的內(nèi)容也會占據(jù)很大的空間),編者尋找想要的材料不那么容易,所以就有了剛才出現(xiàn)的同類材料也沒有編在一起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各篇不能成為一個統(tǒng)一體。既然各單篇本身不是一個整體,那么,談各篇前后聯(lián)系、有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也是不成立的。因為凡說兩篇有邏輯聯(lián)系者,都要分別概括出各單篇的主旨,但事實是各單篇沒統(tǒng)一主旨,所以《論語》各篇章之間實際上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
從各篇首章出發(fā)推理出《論語》各篇章是前后相次關系的說法更沒道理。再看一下一些人是怎樣把《學而》、《為政》兩篇“串聯(lián)”在一起的:“明先學后乃可為政化民,故以《為政》次于《學而》也”,意思是《學而》篇是勸人“學習”,《為政》篇是教人“為政花民”,“學習”后才能“為政化民”。后面的結論是對的,但前提錯了。《學而》篇是勸人學習嗎?本篇共十六章,只有一,四、六、七、八、十四、十五章談了一點點“學習”,其他章與學習無關,那么《學而》篇不能概括為“勸人以學”?!稙檎菲钦劇罢巍眴幔勘酒捕恼?,跟“政治”搭上邊的只有六章,那么《為政》篇不能總結為“為政化民”。這兩個前提都錯了,其結論也就不能成立。即本來就沒有“學”和“為政化民”的前提,哪里還存在“先學乃可為政化民”的“先”和“后”的結論呢?所以,是《學而》、《為政》兩篇之間所謂的聯(lián)系是不成立的。其他篇章之間也是這樣,前后之間沒有什么邏輯關系,在此就不一一推理了。
至此,《論語》的篇章結構問題也就清楚了:各單篇中的各章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各單篇沒有統(tǒng)一而明確的主旨,各篇之間也沒有必然的前后相次的邏輯聯(lián)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