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春玲
(上海政法學院法律系,上海 201701)
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是對于同一犯罪行為產(chǎn)生刑事責任和民事責任競合情形下所適用的案件審理程序。民事責任主要包括侵權責任和違約責任,但在與刑事責任競合的情況下,只涉及侵權責任也就是非合同責任。作為直接協(xié)調(diào)侵權人和受害人之間關系、保護受害人權益的實體法——《侵權責任法》的實施,不可避免將對我國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產(chǎn)生深遠影響,甚至會產(chǎn)生重塑作用。
就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設計本身,有學者分析認為,其與審判方式改革的控辯式對抗格局、被告人沉默權、市場經(jīng)濟新型經(jīng)濟案件、疑罪從無理念等都存在嚴重沖突,還導致案件審理范圍不明、賠償數(shù)額過低、當事人范圍難以確定、審級上混亂、對當事人雙方權益保護缺失等等[1],從而主張廢除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或者對其加以深度變革。傳統(tǒng)認為這一程序的價值有兩個,一是節(jié)省訴訟資源,二是避免裁判的不統(tǒng)一。我們認為這一程序?qū)τ诒苊獠门忻芎翢o價值[2],但在節(jié)省訴訟資源,提高效率,減輕受害人舉證成本,保護受害人權益方面,確有其存在的重要價值。
刑事責任與侵權責任無論在實體方面還是程序方面都如出一轍。行為人要被追究侵權責任,通常需要具備違法行為、損害事實、因果關系以及主觀過錯四個要件;構成犯罪是負刑事責任的依據(jù),沒有犯罪就沒有刑事責任,從犯罪主體和主觀要件來說,凡達到法定年齡、精神正常的人實施故意犯罪或過失犯罪,應當負刑事責任;從犯罪客體和客觀要件來看,行為人實施某種行為侵犯了刑法所保護的一定的社會關系,并達到犯罪的嚴重程度時,就應負刑事責任[3]。刑事責任和侵權責任的競合是同一主體基于同一行為而產(chǎn)生了兩種不同責任,兩種責任在違法行為的客觀要件和過錯的主觀要件上完全相同,只是程度有差異而已,其引發(fā)的兩種訴訟所需要證明的事實相同,證明的過程一致,同時,因為刑事證明標準高于民事證明標準,這樣,在有牽連的案件中,被認定既遂的刑事犯罪一定構成民事侵權。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可以避免民事案件舉證責任和查證事實的重復,節(jié)省訴訟資源。同時,民事案件事實的查明主要靠當事人證明,刑事案件可以使用刑事偵查手段,案件的知情人有作證義務,這樣,刑事案件的審理可以使許多民事案件無法查清的事實變得清楚明白,使民事案件的審理更加有效率,更有利于當事人。
然而,在以往公權優(yōu)位、“先刑事后民事”原則指導下,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初衷完全演變?yōu)楣?jié)省司法資源,從而在適用上被不恰當?shù)亟^對化、擴大化,一些不適于合并審理的案件也強行適用,一些加害人逃逸的案件也推遲審理,審理程序上民事訴訟被肆意簡化,成為刑事訴訟的附庸,排斥受害人的諸多民事權益,最終結果是以犧牲受害人權益為代價節(jié)省司法資源[4]。這種局面的造成,從表面看是法律缺位的原因,從深層次說是觀念上對私權漠視的結果,而這兩者又互為因果。我國長期以來民法典缺位,立法過程幾經(jīng)波折,上世紀 80年代頒行的《民法通則》對權利保護無論是理念、力度還是救濟體系都距離完善的法典化的要求相距甚遠。這種局面的造成,既是私權被漠視的結果,又進一步弱化了私權理念,以至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嚴重忽視受害人權益。
《侵權責任法》作為一部全面保護私權的法,其誕生對于改變司法觀念,完善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保護當事人權益將大有裨益。(1)《侵權責任法》提升了侵權責任的法律地位,將提高公眾對侵權受害人進行完善救濟必要性的認識。民法傳統(tǒng)上一直將侵權法作為債法的一部分,認為此種模式在大陸法系,尤其是在素重體系化及抽象化之德國法,歷經(jīng)長期的發(fā)展,終于獲致此項私法上之基本概念,實為法學之高度成就[5]。這種做法的合理性在于“其法律效果之相同性”,即均為特定的當事人之間一方得向另一方行使請求權。但是,現(xiàn)代社會發(fā)展至今,這種僅憑理論上抽象所發(fā)現(xiàn)的共性來將其歸納在一起的做法,已不能適應現(xiàn)代社會復雜的社會關系和高度的法制建設的需要。傳統(tǒng)民法對于侵權責任關系的調(diào)整遠遠落后于合同法,以至于傳統(tǒng)債以合同為中心展開,侵權法條文寥寥無幾,遠不能適應當代社會的需要,為此各國通過判例、單行法等方式彌補侵權法的不足。我國《侵權責任法》的誕生,使侵權責任這種私權救濟方式在整個私法體系中得到了提升。(2)《侵權責任法》把生命健康權置于各種權利之首來進行保護,將提高刑事司法實務中的人本理念。對于生命健康權的關注貫穿在《侵權責任法》的始終,增加了共同危險責任、物件致人損害責任等各種制度,著力保護自然人的生命健康權,并且規(guī)定了詳盡具體的救濟措施和賠償范圍,體現(xiàn)了立法者把生命健康作為最重要的法益進行保護的理念,體現(xiàn)了對人本身的最大關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大量案件都涉及犯罪行為對受害人生命健康利益的侵犯,這種規(guī)定有利于提升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對生命健康的民事保護理念。(3)《侵權責任法》確立了民事保護優(yōu)先規(guī)則?!肚謾嘭熑畏ā返?4條規(guī)定,侵權人因同一行為應當承擔行政責任或者刑事責任的,不影響依法承擔侵權責任。因同一行為應當承擔侵權責任和行政責任、刑事責任,侵權人的財產(chǎn)不足以支付的,先承擔侵權責任,體現(xiàn)了私法昌明和國家不與民爭利的理念。這些制度和理念不可避免將對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審判工作帶來深遠影響。
《侵權責任法》對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影響,除了本身的制度和理念影響,更在于《侵權責任法》的頒行,一方面標志著我國民法典立法的大勢所趨,另一方面本身又是民法典立法的組成部分,保護私權的法律體系的完善將強化全社會的私法理性,強烈提升私權地位。從根本上講,私權的發(fā)達是社會發(fā)展的動力和源泉,也是公權存在的基礎和理由。現(xiàn)代法治領域中的權力與權利、公權與私權,已經(jīng)不再是一種單純對立與制約的關系,又多了一層合作互助關系,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即是這種理念的結果,但在法治精神發(fā)達的國家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制度是圍繞保護當事人權益角度設計的,例如大陸法系國家以法國為代表,立法鼓勵受害人通過刑事訴訟程序提出民事賠償救濟的同時,充分兼顧了民事訴訟的獨立性,原告選擇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主體范圍和客體范圍十分廣泛,對單獨提起民事訴訟還是附帶提起民事訴訟有選擇權,請求附帶民事訴訟救濟十分便利,刑事法院要花費額外的時間和較多的精力來處理附帶民事訴訟,體現(xiàn)了對私權的周全保障。德國的附帶民事訴訟制度在實踐中已很少使用,一般在刑事訴訟結束后,單獨在刑事訴訟中進行,附帶民事訴訟制度名存實亡。英美法系強調(diào)兩種訴訟的特殊性,不允許在刑事訴訟中附帶民事訴訟,犯罪行為導致的損害賠償主要由民事訴訟程序來解決,但須在刑事訴訟終結后進行。《侵權責任法》的頒行,促使人們檢討和反思現(xiàn)行的各種制度和體系,包括對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重新認識和定位,刑事附帶民事訴訟是否是必需的程序?是民事訴訟先行還是附帶提起或者其后單獨提起,是否賦予當事人以選擇權?案件審理中,民事訴訟處于怎樣的地位?是否擴大民事訴訟程序的適用?都是應該重新認識和認定的問題。事實上,變革的影響不僅僅有利于受害人,也有利于強調(diào)附帶民事訴訟中民事訴訟的獨立性和雙方當事人的平等性,有利于保護加害人的民事訴訟地位和實體權利。
現(xiàn)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割裂了民事法律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法律適用的統(tǒng)一性,使案件進入民事程序與進入刑事附帶民事程序,結果大相徑庭,更有甚者,同一侵權事實構成犯罪的附帶民事賠償會比不構成犯罪的民事賠償要少得多,嚴重影響了對受害人的保護公平。無視道德并利用自己的力量傷害他人的強者被判定打亂了由道德所確認的平衡或平等秩序,由此正義要求盡可能由做錯事的人去恢復道德上的平衡狀態(tài),在簡單的盜竊案件中,正義僅僅要求返還被竊物,而損害賠償則是這個原始觀念的延伸[6]。與我國法律和理念不同的是,在有些國家的法律規(guī)定里,刑事犯罪追究刑事責任不僅不能代替或者減輕民事責任,相反,有些侵權行為所導致的損害,如果加害行為不屬于刑法所禁止的犯罪行為,這些行為還得不到民事賠償。因為“刑事犯罪行為不僅僅具有特別的罪過,而且其導致的損壞通常比侵權行為造成的損壞更大。進而,一些歐洲國家的法律允許對刑事案件的受害人之某些特定損失予以賠償,這些損失如果僅僅是因為侵權行為造成的是得不到賠償?shù)摹?。例如《奧地利民法典》第1331條規(guī)定:如果某人的財產(chǎn)是被刑法禁止的行為損害,他有權就該物的感情價值主張賠償。持相同和相似主張的還有《瑞典賠償法》第 2章第 4條、《芬蘭賠償法》第 5章第 1條、《意大利民法典》第2059條和《意大利刑法典》第 185條等[7]。
造成這種局面有兩方面原因。一是現(xiàn)行刑事立法的缺陷?!缎谭ā返?36條款規(guī)定:“由于犯罪行為而使被害人遭受經(jīng)濟損失的,對犯罪分子除依法給予刑事處罰外,并應根據(jù)情況判處賠償經(jīng)濟損失”,從該條規(guī)定本身看,對于賠償“經(jīng)濟損失”的具體范圍不明確,在審判實踐中無法掌握賠償?shù)姆??!缎淌略V訟法》第 77條規(guī)定:“被害人由于被告人的犯罪行為遭受物質(zhì)損失的,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如果是國家財產(chǎn)、集體財產(chǎn)遭受損失的,人民檢察院在提起公訴的時候,可以提起附帶民事訴訟。”該條雖明確規(guī)定了因犯罪行為造成的物質(zhì)損害可以提起附帶民事訴訟,但也沒有明確物質(zhì)損害的范圍。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了于 2000年 12月 4日最高人民法院審判委員會第 1148次會議通過的《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guī)定》,該規(guī)定第 1條第 1款指出可以提起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情況有兩種:(1)人身權利受到犯罪侵害而遭受物質(zhì)損失的;(2)財物被犯罪分子毀壞而遭受物質(zhì)損失的。依照規(guī)定第 5條,這里的物質(zhì)損失是指財物被犯罪分子毀壞而造成的損失而不是犯罪分子非法占有、處置被害人財產(chǎn)使其遭受的物質(zhì)損失。依照規(guī)定第 2條,被害人因犯罪行為遭受的物質(zhì)損失,是指被害人因犯罪行為已經(jīng)遭受的實際損失和必然遭受的損失。綜上,依照刑事法律,可以請求民事賠償?shù)闹幌抻谖镔|(zhì)損失,并且是已經(jīng)遭受的實際損失和必然遭受的損失,這些規(guī)定將受害人的民事救濟限定在最狹隘的范圍內(nèi),完全背離了民事賠償?shù)娜抠r償原則。
二是民法上民事權利救濟體系的缺位和繁雜混亂,給法官的自由裁量留下了巨大空間。我國現(xiàn)行民事權利救濟法律體系主要是《民法通則》,輔以最高人民法院的司法解釋?!睹穹ㄍ▌t》關于權利體系的確認以及權利保護的措施都很不完善,例如對于精神損害賠償只字未提,對于致人死亡的賠償,只規(guī)定了醫(yī)療費、喪葬費和死者生前扶養(yǎng)的人必要的生活費,如果一個人因侵權行為致當即死亡沒有醫(yī)療費支出,又沒有需要扶養(yǎng)的人,那么死亡賠償就只有喪葬費一項,顯然是對生命救濟的嚴重不足。最高人民法院分別于 2001年和 2005年頒行了關于精神損害和人身傷害賠償?shù)膬蓚€司法解釋,其規(guī)定不僅在法律效力上存疑,而且有諸多矛盾和重復之處,不僅給民事法官帶來困惑,更給審理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法官產(chǎn)生困擾。例如死亡補償費,按照精神損害賠償?shù)乃痉ń忉?屬于精神損失費,依刑訴法規(guī)定,無論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提出訴求或者另行提起民事訴訟要求賠償,都不予以受理。而按照2005年的人身傷害賠償解釋,則屬于財產(chǎn)性損失[8],則應該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獲得支持。
無救濟無權利,沒有完善救濟的權利是空中樓閣?!肚謾嘭熑畏ā返?2條規(guī)定:“侵害民事權益,應當依照本法承擔侵權責任。本法所稱民事權益,包括生命權、健康權、姓名權、名譽權、榮譽權、肖像權、隱私權、婚姻自主權、監(jiān)護權、所有權、用益物權、擔保物權、著作權、專利權、商標專用權、發(fā)現(xiàn)權、股權、繼承權等人身、財產(chǎn)權益?!辈粌H確立了完整的權利救濟體系,而且從權利保護范圍看,具有廣泛性和開放性;從救濟手段看,對人身損害和財產(chǎn)損失集中統(tǒng)一規(guī)定了各種救濟措施和救濟標準,避免了法律適用的不統(tǒng)一。事實上,刑事附帶民事訴訟集中體現(xiàn)在侵犯他人人身權利和財產(chǎn)權利方面的犯罪而產(chǎn)生侵權責任競合的情形,因為財產(chǎn)損失的可計量性,賠償標準差異過大的可能性較小,不公平裁判主要體現(xiàn)在對人身損害的賠償方面。這方面也正是我國法出多頭,爭議較大的方面。我國相關立法由包括《民法通則》在內(nèi),涉及醫(yī)療、道路交通、涉外海上等領域傷害和死亡賠償?shù)?14個法律、法規(guī)和司法解釋組成,體系混亂,內(nèi)容矛盾,計算標準和賠償范圍不一?!肚謾嘭熑畏ā凡粌H對人身損害賠償進行統(tǒng)一規(guī)定,而且剔除了關于其中的精神損害和被扶養(yǎng)人生活費等項目,以死亡賠償金和殘疾賠償金概括了原有的多項不確定賠償項目,規(guī)定了同一侵權行為致多人死亡的同命同價賠償,這都將大大限制刑事法律對民事法律適用的克減,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有利于改變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對受害人救濟嚴重不足的局面。
還需一提的是,《侵權責任法》進一步明確的私權保護優(yōu)先的原則,有利于糾正刑事法官的公權思維,保障受害人的全部救濟權利。《刑法》第 36條“由于犯罪行為而使被害人遭受經(jīng)濟損失的,對犯罪分子除依法給予刑事處罰外,并應根據(jù)情況判處賠償經(jīng)濟損失”以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刑事附帶民事訴訟范圍問題的規(guī)定》第 4、5條規(guī)定被告人追繳、退賠、賠償受害人財產(chǎn)損失的情況可以作為量刑情節(jié)予以考慮,都蘊含著一種以刑事責任為主、民事責任為輔的精神,以至于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出現(xiàn)法官自覺不自覺重刑輕民、以刑代民的傾向?!肚謾嘭熑畏ā返?4條規(guī)定,侵權人因同一行為應當承擔行政責任或者刑事責任的,不影響依法承擔侵權責任,實際上蘊含著民事責任的完全獨立地位,也就是財產(chǎn)責任承擔到位可以作為量刑情節(jié),但并非可以反過來,依法追究了刑事責任即可以減免民事責任。
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的最突出不足是,這種訴訟不受理受害人的精神損害賠償請求,將受害人的精神損害賠償權益剔除在制度保護之外。侵權法的正義價值在于,如果行為人的行為侵害了另一個人的人身、財產(chǎn)或名譽,那么他就造成了損失,并且根據(jù)正義原則他必須賠償受害人從而消除這種損失[9]。《侵權責任法》將變革現(xiàn)行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制度內(nèi)涵,保障受害人的精神損害賠償權益。
所謂刑訴法規(guī)定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不受理精神損害賠償請求的規(guī)定有兩處。一是《刑事訴訟法》第 77條規(guī)定:“被害人由于被告人的犯罪行為而遭受物質(zhì)損失的,在刑事訴訟過程中,有權提起附帶民事訴訟。”二是 2000年 12月 19日法釋[2000]47號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人民法院是否受理刑事案件被害人提起精神損害賠償民事訴訟問題的批復》第 1條第 2款規(guī)定:“對于被害人因犯罪行為遭受精神損失而提起附帶民事訴訟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事實上,《刑事訴訟法》第 77條規(guī)定是授權性規(guī)定,重點在于程序設置而并非將精神損害賠償排斥在附帶民事訴訟程序之外?!杜鷱汀芬源藶橐罁?jù),以司法解釋的方式排除其他部門法規(guī)定的實體權利,顯然是立法權肆意擴張。有人認為這可以避免刑事訴訟拖延,有利于法院結案,對受害人也有利。我們認為對受害人有利的說法完全站不住腳。民事賠償是對當事人進行直接救濟,刑事處罰是滿足國家的制裁目的,間接滿足受害人報復心理。及早結案與否并不影響犯罪嫌疑人的定罪量刑,受害人當然希望早一天看到被告受到懲罰,但犧牲自己獲得精神損害賠償?shù)臋嗬麚Q取幾乎是既定結果的及時宣判,這不是理性受害人的選擇。事實上,這一程序為刑事審判的效率漠視受害人的精神損害賠償權利,體現(xiàn)了“公權與私權沖突情況下的優(yōu)先權,是一種國家主義的表現(xiàn),表明我國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設置目的是國家權力行使的方便,為控制犯罪服務”[10]。更為令人不解的是,最高人民法院于 2002年 7月 15日公布的《關于人民法院是否受理刑事案件被害人提起精神損害賠償民事訴訟問題的批復》稱對于刑事案件被害人由于被告人的犯罪行為而遭受精神損失提起的附帶民事訴訟,或者在該刑事案件審結以后,被害人另行提起精神損害賠償民事訴訟的,人民法院不予受理。按照這個司法解釋的規(guī)定,對于一切侵害人格權的犯罪行為,都不能追究犯罪行為人的精神損害賠償責任,即使在單獨提起的民事訴訟中。這一規(guī)定已經(jīng)不是為司法效率計,而是徹底以刑代民,公權至上思維的產(chǎn)物。
民事法律關于精神損害賠償規(guī)定的自身缺陷也是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之一。上世紀 80年代以前,我國尚不知精神損害賠償為何物,80年代中后期,有學者從國外引進精神損害賠償理論時,仍有人將其作為資本主義人格商品化的象征而加以否定。到90年代學界和實務才肯定精神損害賠償,但苦于無法律淵源,遂將《民法通則》第 120條中關于姓名、肖像、名譽、榮譽的規(guī)定中,“并可以要求賠償損失”的規(guī)定,擴充解釋為包括精神損失,但權利救濟范圍仍非常有限,最高人民法院后來通過司法解釋方式對于精神損害賠償進行了補救,但在法律的效力以及法律的銜接上仍存在很多問題。
精神損害賠償是人格權保護加強的體現(xiàn),當代法在努力提高人的人格地位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廣度和深度是空前的,出現(xiàn)了所謂的人格權向財產(chǎn)奪回桂冠的現(xiàn)象。一些國家承認一般人格權概念,站在憲法秩序的高度,以憲法統(tǒng)領各法實行對于人格權的有效保護?!兑獯罄谭ǖ洹返?185條、《法國刑法典》第 3條等立法例,均把刑事精神損害賠償作為實體法的一個原則,將賠償問題在附帶民事訴訟中解決?!肚謾嘭熑畏ā返?2條規(guī)定:“侵害他人人身權益,造成他人嚴重精神損害的,被侵權人可以請求精神損害賠償?!痹摋l以綜合條款概括了所有能夠引起精神損害的人身權益被侵犯情形,以位階更高的法律形式對精神損害賠償集中加以規(guī)定,必將迫使刑事訴訟法進行相應的修正。
民法上有所謂“復鍵式、或跨鍵式損害賠償”[11],即賠償權利人可能并非為直接受害人,賠償義務人也并非是直接加害人,其目的就是不僅使受害人的權利能夠得到完全救濟,不至于缺乏賠償義務人而使救濟落空,而且還保護了潛在的受害人或者間接的受害人。基于此,《侵權責任法》規(guī)定了補充責任、連帶責任或者替代責任等各種情形。侵權法第 37條規(guī)定賓館、商場、銀行、車站、娛樂場所等公共場所的管理人或者群眾性活動的組織者,對第三人行為造成的損害有補充責任;第 13條規(guī)定法律規(guī)定承擔連帶責任的,被侵權人有權請求部分或者全部連帶人責任人承擔責任;第 6章規(guī)定的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人包括機動車使用人、所有人、保險公司以及社會救助基金的墊付責任等。上述規(guī)定導致侵權責任人可能并非侵權人本身,訴訟中的民事被告范圍擴大。同時,上述規(guī)定又引發(fā)了承擔連帶責任、補充責任和墊付責任的責任人向直接侵權人的追償問題,也就是說訴訟原告一方不限于受害人,產(chǎn)生相同立法效果的還包括第 18條第 2款規(guī)定,被侵權人死亡的,支付被侵權人醫(yī)療費、喪葬費等合理費用的人有權請求侵權人賠償費用,這樣,作為請求權人的原告,不僅包含死者的近親屬,還可以是墊付醫(yī)療費的醫(yī)院以及保險公司或者其他的債權人等等。
刑事責任嚴格遵循責任自負的原則,而民事責任的雙方當事人不一定是直接受害人和加害人。體現(xiàn)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上,一方面,刑事案件犯罪嫌疑人逃逸或者其他原因?qū)е滦淌略V訟程序難以啟動的情況下,民事訴訟程序可以先行啟動,這樣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適用范圍將有所減少;另一方面,即使是啟動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程序,訴訟當事人范圍將發(fā)生變化,民事被告不限于犯罪嫌疑人,最終對受害人承擔侵權責任的也不限于刑事被告人,民事原告也不限于受害人,而實際上可能是對刑事被告人或者受害人享有追償權的債權人。這樣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當事人結構將發(fā)生變化,從而進一步影響案件審理的舉證、抗辯、各種訴訟權利行使等諸多方面,使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民事訴訟的獨立性加強,復雜性提高,也間接影響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的適用范圍。
當然,《侵權責任法》中規(guī)定的損害賠償求償人范圍并不總是擴大的,在人身損害賠償方面,反而是縮小了求償人范圍。在以往的損害賠償中,致人殘疾或者死亡的嚴重損害,受害人的被扶養(yǎng)人可以作為權利人請求生活補助費賠償,死者的近親屬可以請求精神撫慰金賠償。在《侵權責任法》第 16條中,上述損害均以殘疾賠償金和死亡賠償金概括,這樣,大量的侵害生命、健康的犯罪行為,在刑事附帶民事訴訟中,當事人的范圍會有所縮小,當然,死亡賠償?shù)臋嗬巳允墙H屬,被扶養(yǎng)人也包含在近親屬范圍內(nèi),對某些案件來說,當事人范圍可能并未實際上減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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