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勝英
(中國社會科學院法學研究所,北京 100102)
在刑罰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其發(fā)展的總體趨勢趨于輕緩。隨著社會生產(chǎn)的發(fā)展、人類文明的不斷進步,刑罰結構逐漸趨于輕緩,刑罰體系也從誕生之初的以生命刑、肉刑為中心,演變到現(xiàn)代的以自由刑、財產(chǎn)刑為主,身體刑已經(jīng)逐漸退出歷史舞臺,而死刑已經(jīng)被大多數(shù)國家廢除,保留死刑的國家也對死刑的適用進行嚴格的限制,刑罰逐步從殘酷、野蠻走向輕緩、文明。刑罰的輕緩涉及刑罰干預社會的廣度和深度,是刑罰合理化和現(xiàn)代化的重要內(nèi)容。刑罰的輕緩要求國家在運用刑罰規(guī)制社會生活時,應適當控制刑罰的適用范圍和嚴厲程度,并力求以最小的刑罰成本達到最大的社會效果,少用或不用刑罰獲取最大的社會效益,以有效地預防和控制犯罪。
刑罰輕緩化不是一個嚴格意義上的法律術語,是一個立體的概念,在不同層面上具有不同的含義:在思想觀念層面上,刑罰輕緩化是指輕緩的刑罰觀,即人們對刑罰的性質、目的、功能以及對于刑罰的設定、運行等與重刑化相對的較為輕緩的認識觀念和價值取向的總稱;在刑事政策層面上,刑罰輕緩化是指輕緩的刑事政策,是泛指一種刑事政策的實際趨向和發(fā)展趨向。這種刑事政策貫穿于刑事立法、司法和執(zhí)法中。力求以相對較輕的刑罰抗制犯罪,以及倡導以盡可能輕的刑罰來懲罰和控制犯罪的刑事政策……具體表現(xiàn)為刑罰體系中懲罰總量的降低,輕刑、緩刑、假釋的廣泛適用等;在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層面上,刑罰輕緩化是一個動態(tài)的、發(fā)展的歷史進程,刑罰發(fā)展的總趨勢是由殘酷走向輕緩,是一種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存在??v觀中西方刑罰制度發(fā)展變化的歷史進程,輕刑化是刑罰發(fā)展變化的世界性方向,即在任何類型的國家,刑罰從古到今,總體上都是沿著由重到輕、由野蠻到文明、由低級文明到高級文明這一道路不斷向前發(fā)展變化的,并且時至今日在整體上仍然朝著人道化和輕刑化的潮流繼續(xù)前進。歷史規(guī)律層面的輕刑化向人們揭示了刑罰演變的規(guī)律和方向[1]。
刑罰輕緩化是刑罰發(fā)展過程中向著輕緩的方向發(fā)展的一種趨勢,受到以下刑罰理論的影響:
首先,刑罰人道主義思想的推動。
刑罰人道主義思想的發(fā)展,從根本上改變并決定了刑罰種類的演變和體系的建構,總體上,刑罰從苛酷到輕緩;刑罰種類從繁多到簡約;從以死刑、肉刑為中心到以自由刑、財產(chǎn)刑、資格刑為中心。在此推動下刑罰并將繼續(xù)朝著輕緩、文明的方向發(fā)展。無論是我國刑罰從古至今的發(fā)展史,還是國外刑罰發(fā)展的軌跡都遵循了這一規(guī)律。
縱觀我國古代刑罰適用的歷史,曾實行笞、杖、徒、流、死等肉體折磨式的刑罰,這種刑罰滲透著“治亂世用重典”的重刑主義思想。古代這種殘酷的刑罰模式帶有強烈的“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報復色彩,從刑罰的效果來看并沒有達到特殊預防和一般預防的效果,統(tǒng)治者之所以青睞重刑主義,一方面是他們的認識水平有限,對刑罰認識膚淺、社會文化較為落后,另一方面受到當時政治體制的影響,因為統(tǒng)治者始終認為刑罰是實現(xiàn)統(tǒng)治的強有力的政治工具,迷信重刑的功能。但殘酷的刑罰卻醞釀著更猛烈的反抗,歷史的演變證明了這一點:嚴刑酷罰帶來的不是統(tǒng)治者的長治久安,也不是什么治國良方,殘酷的鎮(zhèn)壓反而加快了王朝覆滅的步伐。
但在中國刑罰史發(fā)展的過程中,雖然嚴刑峻罰充斥其間,但是在這種刑罰設定的背后,古代“慎刑、恤刑,刑期于無刑”的思想不時緩和與抑制著野蠻刑戮,或多或少地對中國古代刑罰制度與刑罰種類的設置與實施起著作用。如“五刑”的轉變,對老年人的寬宥處刑,自首減輕論罪、死刑復奏制,表明了古代中國輕刑化思想的曇花一現(xiàn),但沒有成燎原之勢。其背后體現(xiàn)了刑罰人道主義思想。
歷史具有驚人的相似之處,中世紀歐洲刑罰之殘酷和中國古代刑罰如出一轍。貝卡利亞針對慘不忍睹進行了激烈的抨擊和描述:“它使歐洲的土地灑滿了人的鮮血,它把活生生的人體投入火中,用它們架起悲憤的柴堆,在那里燒焦的骨骼噼啪作響,還在顫動的內(nèi)臟受到煎熬,從人類軀體冒出的黑煙中傳出嘶啞的、不成聲的哭泣。然而狂熱的民眾把聆聽這哭聲當作一種欣賞和樂趣 ”[2],從貝卡利亞悲憤的描述中讓人們感受到刑罰以血淋淋的形象再次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福柯在其著名的《規(guī)訓與懲罰》一書中對“廣場化的執(zhí)法”做了詳細的描述,是對嚴刑峻罰的殘忍場面和用刑過度所做的最好的詮釋。但是殘酷的刑罰并非醫(yī)治犯罪的一劑良藥,并沒有達到預期的威懾效應,相反會激起人們對犯罪人的同情和憐憫,易使人們與法律處于敵對的狀態(tài)。認為這種殘酷的法律是一部惡法,使人們失去對法律的信任和遵守。正如孟德斯鳩所言:“法律過于殘酷,反而阻礙了法律的實施。如果刑罰殘酷無度,則往往反而不處刑了?!盵3]
世隨時轉,近代以降,在新興資產(chǎn)階級“自由、平等和博愛”精神的倡導下,一場以人的解放為核心的思想啟蒙運動徹底摧垮了舊的刑罰制度,人類邁進了人道主義的刑罰新時代。刑罰的本質是痛苦,但是如何將這種痛苦控制在人的尊嚴所能接受的限度內(nèi),這就是刑罰的人道性,從詞源上講,人道性與人性、人的價值及其實現(xiàn)密切相關。我國古代荀子曾說“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其中蘊含著“以人為本”的思想,而刑罰人道主義的實質就是將犯罪人作為主體對待,而不是作為客體處理。刑罰人道主義意味著對于人的自主性的承認,其中心思想是,犯罪人是人,因而必須將其作為人,而不是作為手段對待。其本質上是一種價值觀念,它的基本原則是“人的價值是第一位的,”人本身是最高的價值或尊嚴。正如費爾巴哈所說:“如果人的本質就是人所以為人的至高品質,那么在實踐上,最高的和首要的準則,也必須是人對人的愛?!盵4]總之,人道主義就是視人本身為最高價值從而主張把人當人看的思想體系[5]。而刑罰人道則要求以人為本,把人當人看待,反對非人的酷刑。刑罰權的發(fā)動除了考慮自身的嚴格和嚴厲性之外,更不能離開人道的屬性,在刑罰發(fā)展的歷史長河中正是人類的人道精神促使刑罰的嚴厲性在長期的演變中緩慢但堅定地日趨緩和,使刑罰體系從以死刑為中心、到以肉刑為中心、再到以自由刑為中心的歷史發(fā)展,背后的決定性力量就是人道精神。
在人道主義思想的感召下,殘暴的肉刑已經(jīng)徹底被摒棄,嚴酷的刑罰越來越趨向于寬緩,人們更注重人權的保障,富含博愛精神的刑罰應運而生,愈來愈體現(xiàn)出刑罰對人性的關懷,散發(fā)出理性的光芒。其背后的推動力則是刑罰人道主義,構成了刑罰輕緩化的哲學基礎。
其次,刑罰輕緩化為刑法的謙抑性所要求。
在智識未開的中國古代社會過分的依賴刑罰,其擴張的程度令人瞠目結舌,以刑法的立法體例為視角,刑法規(guī)模大體上呈現(xiàn)逐步縮減的趨勢。我國第一個封建王朝夏朝就有“夏刑三千條”之稱,《周禮·秋官·司刑》記載:“夏刑,大辟二百,臏辟三百,宮辟五百,劓、墨各千”;而之后最強大的封建王朝唐朝,其刑法中最完備的《永徽律》僅 502條;明朝的《大明律》460條;清朝的《大清律集解附例》436條。在中國刑法的發(fā)展進程中,重刑主義占主要地位,但不乏一些慎刑、省刑、恤刑這些帶有刑法謙抑色彩的思想和主張。如《尚書·舜典》中規(guī)定:“象以刑典,流宥無刑”;西周時期的“明德慎罰”思想,主張“祥刑”、“慎刑”和“用刑惟中”;漢初的“約法省刑”;唐代的“用法務在寬簡”等諸多主張表明了刑法謙抑的思想,雖然這些思想沒有成為中國古代刑罰發(fā)展的主流趨勢,但對于中國刑罰朝著輕緩化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其中有兩個趨勢尤其明顯,一是從量上看,由刑罰泛濫到刑罰法定,二是從度上看,由刑罰殘酷到刑罰輕緩。
在西方,刑法謙抑思想亦有深刻的歷史根源,十五、十六世紀,歐洲許多法學家就提出了含有刑法謙抑內(nèi)容的思想觀點,刑事古典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貝卡利亞反對嚴酷刑罰、力主廢除死刑。他認為嚴酷的刑罰違背了法律公正性和社會契約的本質,還往往導致刑罰的飽和,起到適得其反的效果。近代英國思想家邊沁在其著作中進一步做了論述,認為以下三種情況不適用刑罰,第一,“不存在現(xiàn)實之罪,不具有第一層次或第二層次之惡(指決定驚恐程度的情節(jié)或犯罪的驚恐性)、或者惡性剛剛超過由附隨善性所產(chǎn)生的可補性”,不適用刑罰;第二,“對不知法者、非故意行為者、因錯誤判斷或不可抗力而無辜干壞事者”與對“兒童、弱智者、白癡等人”,不適用刑罰;第三,“當通過更溫和的手段 --指導、示范、請求、緩期、褒獎可以獲得同樣效果時”,不適用刑罰。邊沁雖然沒有明確提出刑法謙抑性的概念,但從不適用刑罰的三種情況來看,刑罰應該節(jié)制,不能輕易發(fā)動,如果能用其它法律手段能夠應對時就不應動用刑罰。
學界通常認為刑法謙抑性的提法最早是由日本學者平野龍一提出的,他認為“即使行為侵害或威脅了他人的生活利益,也不是必須直接動用刑法,可能的話采取其他社會統(tǒng)治的手段才是理想的,可以說,只有其他社會統(tǒng)治手段不充分時,或者其他社會統(tǒng)治手段(如私刑)過于強烈,有代之以刑罰的必要時,才可以動用刑法。這叫刑法的補充性或謙抑性”[6]。同時,平野龍一詮釋了刑法謙抑性的三層內(nèi)涵:第一,刑法的補充性。即只有當其他的社會救濟手段無法實現(xiàn)保護法益的目的時才可以動用刑法對該法益加以保護。第二,刑法的不完整性。即“刑法并不對違法且有責的行為毫無遺漏地進行處罰。成為刑法處罰對象的,并不是單純是違法且有責的行為,而是應當處罰,并被法規(guī)定為可罰的行為[7]。第三,刑法的寬容性,平野龍一對此做出了這樣的闡述:“即使市民的安全受到侵犯,其他控制手段沒有充分發(fā)揮,刑法也沒有必要無遺漏地處罰”[8]。正如我國學者所指出的,刑法寬容性的規(guī)范內(nèi)容體現(xiàn)就是要求刑法的制定和適用盡可能與人性相符合,盡可能地寬緩,表現(xiàn)出立足于人類的良知而維護、追求、弘揚、增進人類的善良、仁慈和博愛的特性與傾向?!盵9]
刑法的謙抑性要求刑罰內(nèi)斂而不擴張,限制刑罰權的隨意發(fā)動,因而刑罰輕緩是刑法謙抑性的題中之義,社會發(fā)展程度愈高,政府的權力愈能夠受到限制,公民的自由空間愈大,政府就能夠有效地對社會進行治理,因而就會減低對刑罰的依賴,尤其是降低對重刑的依賴,其刑罰輕緩也就是必然趨勢。刑罰是抑制犯罪的手段和方法,但不是唯一的手段和方法,因為犯罪的發(fā)生是多種原因綜合作用的結果,它可以通過刑罰進行懲罰、威懾,但卻不可能通過刑罰予以消滅,而只能將犯罪遏制在不影響社會向前發(fā)展,控制到能允許的范圍之內(nèi)。德國法學家耶塞克認為,“刑法只是社會控制的一種方式,它的適用,必然會導致對當事人的自由、尊嚴和財產(chǎn)的重大侵犯和由此導致的其它社會不利后果。因此,它必須在最大可能限制的范圍內(nèi)使用?!狈缸锸且环N惡,刑罰是一種不得已的惡,它只能在不得已的情況下才能使用,而刑法的謙抑性禁止刑罰的濫用和擴張。
我國學者陳興良教授認為刑法的謙抑性是指立法者力求以以最小的支出 --(少用甚至不用刑罰而用其他替代性措施)來實現(xiàn)最大的社會效益 --有效預防與控制犯罪,詳言之,刑法的謙抑性是指壓縮性、經(jīng)濟性、補充性特征。所謂壓縮性,是指隨著社會的發(fā)展,在刑事司法實踐中,刑罰的使用頻率和比重逐步下降;所謂經(jīng)濟性,是指以最少的刑事立法、司法成本投入,獲取最大的刑法經(jīng)濟收益與社會收益;司法資源是有限的,為了使有限的司法資源最大程度地優(yōu)化配置,能夠運用輕緩的刑罰抑制犯罪盡量不動用重刑,只有合理利用司法資源,國家才能有效地對付重罪,如果對輕微的犯罪施以過分的濫刑,就是一種司法資源極端浪費的表現(xiàn)。所謂補充性,是指盡量將刑事處罰作為一種補充性、最后性手段,只有在其他社會矛盾解決手段不夠充分或者失效時才加以啟用。
不同的學者雖然對刑法謙抑性的內(nèi)涵界定不同,但是在刑罰盡可能的輕緩上如出一轍,既包括謙抑的范圍,又包括謙抑的程度,前者表現(xiàn)在刑法是保障社會的最后一道防線,不得已才用之,后者表現(xiàn)在能夠用輕刑抑制犯罪絕不適用重刑,因而刑罰輕緩化是刑法謙抑的題中之義。
第三,刑罰功能的局限性所要求。
刑罰的功能是指國家制定、適用和執(zhí)行刑罰對人們可能產(chǎn)生的作用,迄今為止,刑罰作為抗制犯罪的一種主要手段仍然發(fā)揮著無法替代的作用,它對于抑制犯罪,保護社會起到了一定的積極作用,但是在相當長的一段歷史時期內(nèi),由于受歷史條件的限制,缺乏對犯罪根源的認識,認為刑罰是抑制犯罪的“靈丹妙藥”,在古今中外的刑罰歷史上,重刑主義思想一直占統(tǒng)治地位,古代刑罰之殘酷讓人不寒而栗,但是,重刑能有效地抑制犯罪嗎?其威懾力究竟如何?隨著人類認識能力的提高,刑罰的負面作用愈來愈而引起人們的關注,正如德國法學家耶林所說,“刑罰如兩刃之劍,用之不當,國家和個人兩受其害”,犯罪學研究成果表明,犯罪是必然的客觀存在,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犯罪的原因也是多元的,是由一定的社會因素、個人因素、生物因素、心理因素和環(huán)境因素等綜合作用的結果,犯罪如同“疾病”,刑罰如同“藥方”,“醫(yī)治犯罪疾患的手段應當適應導致犯罪的實際因素”[10],否則,“猛藥”之剛烈對某種疾病效果不一定顯著,因為刑罰作為外力的強制不可能與促成犯罪的綜合原因相抗衡,刑罰不是抑制犯罪的最佳手段,刑罰的功能是有限的。
首先,刑罰自身的有限性。
刑罰以剝奪犯罪人的生命、自由、財產(chǎn)、資格等為主要內(nèi)容并施予其懲罰和痛苦。作為刑罰種類的生命刑、自由刑、財產(chǎn)刑和資格刑本身具有一定的負面作用。
就生命刑而言,死刑誤判難糾。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一旦被剝奪就不能挽回,同時給受刑人的家庭和親屬帶來終身的痛苦,造成家庭破裂,弱者無人撫養(yǎng),子女成長具有心理問題等,更重要的是導致了生產(chǎn)力中最活躍的人的因素的喪失,尤其是在受刑人本身能給社會創(chuàng)造巨大財富的情況下,這種滅失對社會物質文明的發(fā)展會起到明顯不利的作用?!疤觳拧⒋竽懙陌l(fā)明、大無畏精神、溫和的仁慈和熱情的向善,隨著刑之執(zhí)行而不復存在”[11]。這句話深刻揭示出刑罰,特別是死刑給人類文明所能造成的負面影響。因此對于死刑的適用必須慎之又慎。
就自由刑而言,自由刑的執(zhí)行一般在看守所和監(jiān)獄執(zhí)行,短期或長期關押受刑人,容易造成交叉感染,獲得犯罪技能,回歸社會后容易重新犯罪;對于長期自由刑的罪犯來說,由于監(jiān)獄封閉式和常規(guī)化的管理模式,罪犯長期與社會隔離,一直過著根據(jù)命令行事,逆來順受的強制生活,這會使人犯的人格形成扭曲,削弱他們的生活適應性和創(chuàng)造能動性?!氨O(jiān)禁生活會使罪犯在人格上形成盲從性,……這種人確實已不再具有人身危險性,但也喪失了作為一個社會成員所應具備的主觀能動性和競爭性”[12]。
就財產(chǎn)刑而言,一旦受刑人的財產(chǎn)被剝奪,就直接影響到個人或者家庭的收入,進而影響到受刑人生活和教育質量,由于貧富差別,很難做到財產(chǎn)刑適用上的平等,對于那些無財產(chǎn)可罰可繳的罪犯來說,財產(chǎn)刑幾乎起不到什么懲罰作用,而且實踐中根本無法執(zhí)行;如果折抵為自由刑,又會導致出現(xiàn)“有錢人以錢贖刑”,“無錢人服自由刑”的現(xiàn)象發(fā)生,這也會給人以不公正的感覺。
其次,刑罰威懾功能的有限性。
刑罰的威懾功能是指通過對犯罪人施加刑罰造成的痛苦和恐懼以達到震懾犯罪的作用,刑罰作為國家抗制犯罪的一種手段,并且以國家強制力作為后盾的一種國家制裁形式,給罪犯帶來的必然是懲罰和痛苦的屬性,隨之帶來的是刑罰威懾,這種威懾曾經(jīng)以肉體恐怖效果的形式存在于人類幾千年的刑罰制度變遷之中,但對于刑罰的威懾效應至今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西方國家存在著肯定論和否定論之爭,否定論者認為威懾效應“不過是保守的法學家支持和信封的一種迷信,刑罰不能威懾犯罪是一條確定不易的真理”,肯定論者認為通過對罪犯進行刑罰威脅,使?jié)撛诜缸锶诵闹袑π塘P的恐懼超過實施犯罪的誘惑,刑罰就能夠收到遏制犯罪的效果[13]。相形之下,在我國,不存在刑罰威懾效應有無的問題,公眾、立法者、司法者和大部分學者對刑罰的威懾效應深信不疑,重刑論者認為,威懾效應與刑罰的輕重成正比,刑罰愈重,就愈能威懾犯罪,主要表現(xiàn)在重刑和死刑的適用。但多數(shù)學者反對這種簡單化的認識,認為刑罰的威懾效應的發(fā)揮除取決于刑罰的嚴厲性之外,還取決于刑罰的確定性和及時性。這種認識比重刑論者前進了一步,但是刑罰的威懾效應還取決于刑罰的感受性、犯罪的類型、威懾對象的個體差異、刑法規(guī)范與亞文化規(guī)范的沖突等各項因素[14]。
通常認為,刑罰懲罰的強度與威懾效應存在正比例關系,加大刑罰強度,可能提高刑罰的威懾效應。但這種正相關系并非絕對的、無條件的,存在著一定的界限,超出罪刑相當、刑罰公正的范圍就會造成刑罰濫用的情況,違背罪刑相當原則的嚴刑峻罰就會造成刑罰的負面效應,不僅不能阻止犯罪,相反,使受刑人鋌而走險實施更加嚴重的犯罪,同時消弱公眾對法律的信仰,必然造成公眾對法律情感的淡漠和遲鈍。心理實驗結果表明,懲罰尺度和懲罰標準的最佳選擇,就是根據(jù)事態(tài)給以適當?shù)膽土P,使受罰的強度與作惡的程度相對稱。意大利刑法學家貝卡利亞早在 200多年前闡述了這一道理:“刑罰應盡量符合犯罪的本質,這條原則令人信服地進一步加強了犯罪與刑罰之間的重要選擇,這種相似特別有助于人們把犯罪的動機和刑罰的報應進行對比,也就是說,當誘人的侵犯法律的觀念竭力追求某一目標時,這種相似能改變?nèi)说男撵`,并把它引向相反的目標”[15]同時,他還認為,“對犯罪最強有力的約束力量不是刑罰的嚴酷性,而是刑罰的不可避免性”,在廢除死刑的國家里,犯罪率不一定比保留死刑的國家犯罪率高,我國自 80年代進行三次“嚴打”之后,犯罪率又出現(xiàn)了攀升之勢,實踐證明,嚴刑峻法不是抗制犯罪的唯一良藥。
刑罰功能的局限性告訴我們,不能對刑罰的期望值過高,尤其是重刑,應該理性地對待刑罰,“兩害相權取其輕”,刑罰輕緩化的提出就是對重刑主義的反思,世界上許多國家廢除了死刑,自由刑的執(zhí)行多樣化,既源于人類文明的發(fā)展,更源于人們理智地對代價大小的權衡,“犯罪的消長雖然與刑罰的寬嚴有一定聯(lián)系,但刑罰的輕重不是犯罪的主要原因。犯罪的根源在于社會的內(nèi)部,而治理犯罪的手段在刑法之外,這應當成為我們堅信不疑的結論”[16]
最好的社會政策是最好的刑事政策,刑法是一切法律的制裁力量,當其他法律不足以制止危害行為時,才能動用刑法,正如古老的法彥所說,“刑罰與其嚴厲不如緩和”。
從古至今,刑罰沿著由重到輕,由野蠻到文明,由低級到高級這一路徑不斷向前發(fā)展的,這可謂刑罰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直至現(xiàn)在,這條規(guī)律仍然在發(fā)揮著極為重要的作用,整個世界刑罰制度發(fā)展的潮流仍然為輕緩化、人道化、開放化,在這種背景下,以刑罰輕緩化為視角探討我國的刑罰改革具有重要的意義,筆者認為,為了使刑罰輕緩化朝著健康、科學的方向發(fā)展,筆者認為應處理好以下幾種關系:
刑罰輕緩化和罪刑相適應原則之間并非同一層面上的內(nèi)容,如上所述,刑罰輕緩化是一個動態(tài)的發(fā)展的過程,其表現(xiàn)在刑罰輕緩之立法、司法和執(zhí)法中,刑罰人道主義和刑法的謙抑性是其存在的理論基礎;而罪刑相適應原則主要指罪刑關系,其涵義是犯多大的罪,就應承擔多大的刑事責任,法院也應判處其相應輕重的刑罰,做到重罪重責重罰,輕罪輕責輕罰,罪責刑相稱;在分析罪重罪輕和刑事責任大小時,不僅要看到犯罪的客觀社會危害性,而且要結合考慮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和人身危害性,把握罪行和罪犯各方面因素綜合考慮其對社會的危害程度,最終確定其應承擔的刑事責任,適用相應輕重的刑罰。因此刑罰輕緩化在司法上的實現(xiàn)不能背離罪刑相適應原則的要求,否則,過度的輕刑化既不利于滿足社會公眾對于公平、公正的正義理念要求;又難以發(fā)揮刑罰的一般預防和特殊預防功能。過輕的刑罰顯然不足以剝奪犯罪者危害社會的能力,也起不到警示大眾的作用。為此,要實現(xiàn)刑刑罰的輕緩化應把握好“度”,這個度即是:力求在罪刑相適應原則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實現(xiàn)刑罰輕緩化,在刑事立法、司法中有節(jié)制、有限度地設置刑罰量,使刑罰量的投入不致于過剩。
犯罪是一種“惡”,而刑罰是一種不得已的“惡”,是一種違背人性的“惡”與“代價”。刑罰的本質是對犯罪人進行懲罰并造成一定的痛苦。因此,就犯罪人而言,刑罰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施加的痛苦”,源于此,要區(qū)別刑罰與犯罪行為制造的痛苦與罪惡,就必須予以前者公正與人道的內(nèi)涵。申言之,必須給前述的“施加之苦”、“懲罰之惡”在認定的程序上、確定的范圍上、實施的方式上、懲罰的程度上予以盡量的寬緩、道義、合理,既不能讓懲罰過于殘酷或持久以至于讓犯罪人對國家和社會萌生仇恨,也不能讓懲罰過于輕松或短暫以至于形成對犯罪人變相的縱容[17]。從而讓“施加之苦”成為“正當之苦”、“必要之苦”,“懲罰之惡”成為“正義之惡”、“必要之惡”。
刑罰輕緩化會否導致刑罰懲罰性、痛苦性的消失,從而否定刑罰的本質?筆者認為二者并不矛盾,首先,刑罰輕緩化并非是刑罰越輕越好,也不是徹底的輕刑化,刑罰輕緩的限度離不開一個國家的經(jīng)濟發(fā)展水平,平均價值觀念的影響,過度地輕緩等于放縱,過于殘酷,容易使人們處于與法律的敵對狀態(tài),不利于法律信仰的形成。正如貝卡里亞所論述的那樣:“嚴峻的刑罰造成了這樣一個局面,罪犯所面臨的惡果越大,也就越敢于規(guī)避刑,為了擺脫對一次罪行的刑罰,人們會犯下更多的罪行”。從重刑主義的實踐及其效果考察,卻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過于痛苦的、殘忍的刑罰,不僅違背了刑罰的本質,而且與刑罰的目的相悖。其次,刑罰的本質在于施加于犯罪人的痛苦性,保持刑罰的痛苦性,是十分必要的,沒有痛苦的刑罰,可能會導致犯罪發(fā)生或者縱容犯罪,刑罰輕緩化可能導致刑罰的程度和痛苦有可能降低,但是與刑罰的本質并不矛盾,如何把握刑罰的痛苦性程度的確是一個難題,但是犯罪人也是人,依然享有最基本的人權保障,應該給予其人道處遇和人性的關懷,禁止殘酷的,過剩的刑罰施加于犯罪人,使刑罰的執(zhí)行更加趨于輕緩、人性和人道,改進刑罰執(zhí)行方,推動行刑社會化,使罪犯順利地復歸社會。
“寬嚴相濟”刑事政策是對我國“嚴打”政策的修正與發(fā)展,2006年最高人民法院和最高人民檢察院的工作報告均明確提出我國今后將實行“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其中《最高人民檢察院工作報告》指出“寬嚴相濟”刑事政策的主要內(nèi)容是:“堅持區(qū)別對待,對嚴重刑事犯罪堅決嚴厲打擊,依法快捕快訴,做到該嚴則嚴;對主觀惡性較小、犯罪情節(jié)輕微的未成年人、初犯、偶犯和過失犯,貫徹教育、感化、挽救方針,慎重逮捕和起訴,可捕可不捕的不捕,可訴可不訴的不訴,做到當寬則寬”。由此可以看出“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就是針對不同的犯罪行為和犯罪行為人,該寬則寬,該嚴則嚴,寬嚴適度,寬嚴有據(jù)。它與刑罰輕緩化在價值追求上具有共同性,即以刑罰人道主義和刑罰的謙抑性為原則,二者對于主觀惡性較小,犯罪情節(jié)輕微的刑事案件實行寬和,輕緩地處理,使有限的司法資源最大限度地優(yōu)化配置。
但是二者也存在著不同,刑罰輕緩化與現(xiàn)階段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的旨趣不同。前者主要通過刑罰的設置實現(xiàn)對于犯罪人的人道主義關懷,實現(xiàn)刑罰本身的發(fā)展與進步。后者則是通過對于人身危險性和社會危害性較大的犯罪進行懲治,從而實現(xiàn)社會防衛(wèi);并通過縮小刑事處罰的范圍而實現(xiàn)司法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另一方面,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要求對于主觀惡性較小、犯罪情節(jié)輕微的一些特殊主體可以依照法律規(guī)定慎重處理。這符合刑法第 13條的但書規(guī)定,是詮釋刑法規(guī)定具體執(zhí)行內(nèi)容的政策。這一層面的寬嚴相濟的刑事政策是對犯罪化與非犯罪化界限的一個理清,并沒有涉及到刑罰的設置問題,這不同于刑罰輕緩化。
[1]黃華生.刑罰輕緩化研究 [M].中國經(jīng)濟出版社,2006.7.
[2]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罰(中譯本)[M].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3.95.
[3]孟德斯鳩.論法的精神(上冊)(中譯本)[M].商務印書館,1963.88-89.
[4]費爾巴哈哲學著作選集:下卷[M].三聯(lián)書店, 1962.315.
[5]王海明.公正、平等和人道 --社會治理的道德原則體系 [M].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123-130.
[6][日]平野龍一.刑法總論Ⅱ[M].有斐閣,1972.
[7]陳興良.刑事法評論 [M].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6,22.
[8][日]平野龍一.刑法的基礎[M].東京大學出版社,1966.115-116.
[9]陳正云.刑法的精神 [M].中國方正出版社, 1999.200-201.
[10]菲利.犯罪社會學[M].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1990.71.
[11][英]威廉·葛德文.政治正義論:第二三卷合訂本[M].何慕李譯.商務印書館,1980.562.
[12]馬克昌.刑罰通論 [M].武漢大學出版社, 1994.134-135.
[13][14]梁根林.刑事制裁:方式與選擇[J].法律出版社,2006.85-86.
[15][意]貝卡利亞.論犯罪與刑罰[J].黃風譯.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1.57.
[16]胡云騰.存與廢 --死刑基本理論研究[J].中國檢察出版社,2000.11.
[17]陳鴻.政法學刊[M].2008,(6):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