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 明
從爸爸袁超俊、媽媽鐘可玉在革命隊伍里的成長,到他們相識相愛,再到結婚組建家庭,直到我和大妹袁青兩個“紅巖孩子”的出生,始終得到周恩來夫婦的呵護照顧與關愛。我們一家人對這一段經歷倍感珍惜。
四次救爸爸
我爸爸袁超俊是貴州人。他在沈鈞儒先生旗下的上海工人救國會任主席時曾被捕,關押在國民黨蘇州監(jiān)獄。1937年9月,周恩來副主席經過和國民黨高層百般交涉,營救關押在國民黨監(jiān)獄中的共產黨員和政治犯,爸爸被釋放了。這是周副主席第一次救爸爸。
當時,一同出獄的200多名難友都爭著要求分配到延安。經組織審查,只批準爸爸一人赴延安。到八路軍駐南京辦事處辦理手續(xù)時,葉劍英和李克農同志得知爸爸是陶行知南京曉莊師范的學生,便將他留在“八辦”,打算充實正積極籌辦的《新華日報》隊伍。沒想到國民黨言而無信,《新華日報》的申請遲遲批不下來。這一段時間,爸爸就在葉劍英、李克農手下開展宣傳工作,他們在工作中發(fā)現,爸爸不但有文化,還會開汽車,會修手表、修無線電,會畫畫、拉小提琴,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就正式將爸爸編在辦事處,任副官,后任副官長。從八路軍駐武漢辦事處(1937年12月,南京辦事處和武漢辦事處合并,正式成立八路軍駐武漢辦事處——編者注)開始,爸爸一直在周副主席領導下工作。
從1938年下半年開始,周副主席安排爸爸籌建湘鄉(xiāng)、衡陽、貴陽等地八路軍辦事機構,并擔任負責人。1941年1月,爸爸時任八路軍貴陽交通站站長。一天深夜,他突然接到周副主席急電,要他即刻返回重慶。可到了重慶,周副主席卻只說住下待命,等了幾天也沒有消息。到11日晚,才知道發(fā)生了“皖南事變”。心系站上同志安危,他急著向周副主席要求返回貴陽,撤回站上的同志。周副主席低頭沉思片刻,抬起頭說:“不行,你被抓過兩次,早已是國民黨黑名單上的人了。他們什么事情都干得出來。你必須留在重慶,貴陽的同志我們再想辦法。”
不出周副主席所料,1月21日,貴陽國民黨當局查封了貴陽交通站,逮捕了站上的6名同志。
周副主席諳悉國民黨頑固派的險惡用心,提前采取措施,這是周副主席第二次救了爸爸。雖然經過幾個月的奔波交涉,被捕的同志終被營救出獄,但周副主席深知,一旦爸爸被捕,要想營救那是難上加難。
周副主席第三次救爸爸是在1943年7月。那時爸爸隨周副主席回延安,參加中共七大的籌備工作。大會籌備組給工作人員安排了住處,但周副主席堅持讓爸爸住在他的窯洞院里。后來爸爸才知道,當時延安正在康生領導下開展“搶救運動”,對他這樣長期在白區(qū)工作,又坐過兩次牢的人,肯定是不會放過的。住在周副主席的院子里,就完全沒有了這個風險。
其實,周副主席還救過爸爸一次,只是周副主席自己并不知道。
那是1942年的一天夜晚,爸爸受命帶著大疊美鈔到棉花街秘密交通點接頭。臨行前,爸爸化好裝,扮做一個商人,把錢裝在密碼箱里,西裝革履,很有氣派。為防意外,他不用司機,親自駕車前往。
按事先約定的地點,爸爸來到這個交通點的樓口,一步步踏上樓梯,尚未走到交通點那位同志的家,就被從樓上下來的一個國民黨軍官認作是小偷,不容分說又推又扭地把爸爸拽到樓外旁邊的警察局。原來這座樓前不久剛剛被盜過。
雖然爸爸被推到了浪尖上,但真正的擔心已經沒有了,很明顯,交通點沒有出事。
既要保護好隨身帶的美金,又要按時完成任務。怎樣擺脫他們的糾纏呢?爸爸昂首挺胸,理直氣壯地說:“你們說我是賊,真是開國際玩笑,憑我這堂堂的商人,怎么能去當賊?”但是,爸爸的西裝革履和大張的美鈔都沒能打消對方的疑慮,爸爸只好亮出最后一張王牌——徐恩曾。徐恩曾是國民黨的特務頭子,而且爸爸知道周副主席當晚剛好就在徐恩曾那里。于是爸爸輕蔑地看了他們兩眼,很神氣地說:“你們不相信我?好吧,就請跟我走一趟吧,咱們到徐恩曾府上說話,在這兒犯不上跟你們磨嘴皮子。到了那兒,你們就知道老子是誰了?!?/p>
這幾個家伙有些被鎮(zhèn)住了,但還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硬著頭皮跟爸爸上路。爸爸開車把他們拉到徐恩曾宅院門口,氣哼哼地說:“到了,請下車吧,我進去匯報,你們稍候?!闭f完爸爸徑直進了屋,跟保衛(wèi)周副主席來的警衛(wèi)龍飛虎作了交代。龍飛虎隨即挎著盒子槍走了出來,把他們臭罵一頓。這下子他們老實了,像霜打了似的,灰溜溜地回去了。
要不是周副主席廣泛開展統(tǒng)戰(zhàn)工作,與國民黨特務頭子交往,爸爸實在也難得這樣的脫身機會。就這樣,周副主席再次救了爸爸。
媽媽和妹妹的救星
我媽媽鐘可玉是印尼歸國華僑,15歲離開父母,千里迢迢回到祖國大陸,求學報國??箲?zhàn)爆發(fā)后,她參加了中國共產黨,考入延安魯藝讀大學。由于身患重病,又被延安的蘇聯醫(yī)生抽腦脊髓壞了事,在延安無法救治,組織上決定讓她返回印尼治病。中央社會部知道了這個消息,派人用擔架將她抬到棗園社會部,給她交代到南洋開展秘密工作的聯絡方式。媽媽和葉劍英參謀長是老鄉(xiāng),葉帥擔心這一路沿途軍警盤查,多有險惡,就讓她以自己侄女的身份上路,名字改稱阿葉。沒想到在媽媽南下途中,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海上交通中斷,南洋去不成了。這時,媽媽的組織關系已經轉到南方局,只好到重慶紅巖辦事處報到。
媽媽是1942年到重慶紅巖辦事處的。由于身患重病,加上旅途勞累,她的身體極度虛弱。周副主席知道后,親自約她到周公館談話,給予安慰和鼓勵。那時,夏衍在北碚溫泉租了套房子,剛好他不在,周副主席便通知錢之光處長,撥款讓媽媽去北碚溫泉療養(yǎng),住在這套的房子里。經過一段時間的療養(yǎng),媽媽的身體竟奇跡般地康復了,并很快回到辦事處,在頂樓的秘密電臺工作。頂樓的工作條件很艱苦,房間像鴿子籠,又低又小,窗戶開在房頂上,重慶是有名的大火爐,夏日太陽暴曬,酷熱難當;又由于保密的關系,電臺的工作人員通常是不下樓露面的。
由于口音的關系,好多人把媽媽的名字“阿葉”聽成了“阿姨”,所以后來辦事處老老小小都不喊媽媽的名字,而喊“阿姨”。
在周副主席的關心和呵護下,爸爸和媽媽兩人在紅巖辦事處相遇,相知,相愛了,在延安結了婚。結婚那天,周副主席和鄧媽媽前來賀喜,鄧媽媽十分高興地說:“你們兩個是辦事處年輕人中結婚最晚的,也是最好的一對!”
后來,媽媽懷孕了,回到重慶后,周副主席有一瓶朋友送的維生素,自己舍不得吃,派人送給了媽媽。
1946年2月,媽媽臨產,由于是頭胎,沒有經驗,折騰了半天,才把我生下來,然而胎盤怎么也下不來,肚子仍然是鼓鼓的,只能躺在那里痛苦地哼哼。爸爸忙著照顧我,不知媽媽那里該怎樣才好,慶幸的是辦事處有衛(wèi)生所,于是趕忙叫人去把衛(wèi)生所的畢大夫喊來。
畢大夫是荷蘭歸國華僑,他認真給媽媽做了檢查,然后直起身來,用磕磕巴巴的華語說:“產婦肚中還有一個女孩,但她太弱了?!痹瓉韹寢寫训氖驱堷P胎。
辦事處衛(wèi)生所的條件有限,根本沒有婦產科方面的藥劑和器械,不過畢大夫有自己的高招,他跑回自己的宿舍,拿來先前煮好的咖啡,讓媽媽喝。媽媽回國前在印尼也喝咖啡的。40分鐘之后,經過畢大夫精心護理,媽媽再次生下一個女娃,就是我妹妹袁青。
畢大夫是1945年初從延安來重慶的。他醫(yī)術高明,辦事認真,又平易近人,辦事處的同志都很喜歡他。大約是七八月份,日本投降前夕,南方局決定派畢大夫回荷蘭,通過一定的社會關系繼續(xù)為黨工作。畢大夫是個急性人,得到通知后,恨不得馬上啟程。但是,他的出國護照沒有辦下來,而且由于戰(zhàn)亂,交通系統(tǒng)遭到嚴重破壞,出境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十分著急,天天催爸爸給他辦手續(xù)。爸爸只好一次又一次地請示周副主席。周副主席雖然也希望他早日啟程,但是考慮到當時處于戰(zhàn)亂時期,沒有充分的安排,不宜倉促批準。他反復給爸爸講:“對這些華僑,我們一定要負責,特別是他們的安全,要慎之又慎,不能出任何差錯,找不到可靠的社會關系,決不能讓畢大夫走。他心情不好,你多陪陪他,向他多做解釋,讓他不要急,慢慢等嘛,著急能急壞身子的。”爸爸把周副主席的話轉達給畢大夫,畢大夫深受感動。
如果沒有周副主席對畢大夫細心周到的關照,畢大夫那會兒可能倉促上路,也就沒有后來他施展醫(yī)術,救了媽媽和妹妹了。由此,我們母子三人的安危和周副主席的體貼入微相關甚緊。
得知媽媽分娩有驚無險,大家都來看望媽媽和兩個孩子,親切地叫我們“雙雙”、“對對”。葉參謀長也來看望他的這個“侄女”,幽默地說:“你這個小母雞下大蛋呢!”
我與鄧媽媽的珍貴合影
1980年,我在新疆兵團工作,鄧媽媽到石河子市視察,順便瞻仰當時國內唯一的周恩來總理紀念碑,紀念碑就建在我工作生活了12年的農八師石河子總場。在一塊四周環(huán)繞著高大林帶的800畝條田中央,矗立著石河子人民為紀念周恩來總理修建的紀念碑,而這塊涌動著金色麥穗的條田,就是我曾經工作過的連隊的條田。
6月23日中午,我們在周恩來總理紀念碑前列隊,歡迎鄧媽媽到來。
鄧媽媽來到周恩來總理紀念碑前,彎腰深深地鞠躬,然后繞著碑臺仔細察看了碑文。當看到歡迎她的群眾時,趕忙走上前來,不顧旅途勞頓,和大家一一握手,逐個詢問每一個人的姓名以及老家在哪里。
當她把手伸向我時,我激動得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這時有人向她介紹我是北京支邊青年,出生在重慶辦事處,鄧媽媽趕緊問我爸爸是誰,當得知爸爸是袁超俊時,她提高了聲音:“袁超俊,你是雙雙!”
我連忙補充:“我媽媽叫鐘可玉?!?/p>
鄧媽媽立刻糾正道:“你媽媽那時不是這個名字,她叫阿葉?!?/p>
她接著說:“能在這里看到你,我很高興。你叫什么名字?”
“袁明?!?/p>
“噢,袁明,你偏心,你像你爸爸多,像媽媽少,你偏心。你是小袁超俊。想不到在這里見到你,我回去對你爸爸媽媽講見到你了?!?/p>
活動結束時,鄧媽媽走到車邊,一只腳已經踏在車的踏板上,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回過頭向人群中張望。當重新在人群中找到我后,她離開車子,走過來拉著我的手說:“我沒想到在這里見到你,真沒想到。(對大家)告訴你們大家,我見到袁明的時候,他只有這么長(用手比)。他爸爸媽媽在文化大革命期間受迫害,吃了很多苦。(轉向我)你就是小袁超俊,來,我們一起照個相,回去我?guī)Ыo你爸爸媽媽看看。(對大家)你們大家不要說我偏心。”
站在高高的周恩來總理紀念碑前,面對滾滾的麥浪,沐浴著燦爛的陽光,緊緊依靠著親愛的鄧媽媽,一聲快門記錄下我那終生難忘的一刻。
這樣,我成了唯一有幸在周恩來總理紀念碑前和鄧媽媽單獨合影的人。
還有一些瑣事讓我們不能忘記
我家本姓嚴,爸爸原來的名字叫嚴金操,為什么會改叫袁超俊了呢?說來也和周副主席的關愛分不開。
周副主席1937年剛到武漢時,得知爸爸曾兩次被國民黨關進監(jiān)獄,并且眼下還用的是原來用的名字,就嚴肅地對爸爸說:“不行,你得把名字改一下,不能讓他們老來注意你?!?/p>
爸爸回來認真想了一下,名字好改,把原來的名字顛倒一下,再做個諧音,金操就變成了超俊了??砂粗袊说囊?guī)矩,這姓可就不那么好改了,要改,也得改得有意義。思來想去,爸爸想到了一個人,那就是南京曉莊師范的共產黨員袁梓桐,他是爸爸的同鄉(xiāng)、同學,又是爸爸的革命啟蒙人,被國民黨殺害在南京雨花臺。好,就跟他的姓,走他走過的路,繼承革命遺志,像他那樣,為革命拋頭顱,灑熱血。
就這樣,我們一家都改姓袁,我叔叔袁林一家也跟隨爸爸改姓袁。
爸爸一直遺憾的是,由于他的工作對安全保密要求極高,所以在周副主席身邊的日子里,不得不避免與周副主席合影。所以他沒有一張和周副主席的合影。
1946年5月,周副主席要帶大隊人馬返回南京,安排爸爸留守善后,看到我們家大小四口,一間房間不夠住,就把自己住的套間房安排給我們家住。家具蚊帳等,統(tǒng)統(tǒng)留給我們家用。媽媽看到周副主席用過的紗布蚊帳,上面補滿了補丁,不禁埋怨起爸爸,怪他不給周副主席想辦法更換新蚊帳。爸爸委屈地說:“不是我們不給他換,是他自己不要換,發(fā)給他的新蚊帳,他都托人帶到延安去了,我們也沒有辦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