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瑜
6月15日,英國首相卡梅倫在議會下院宣讀了“塞維爾報告”的結(jié)果,并正式向三十八年前“血色星期日”的受害者家屬道歉。
那是1972年1月30日發(fā)生在北愛爾蘭德瑞市的一幕。開槍的是英國軍人,中彈身亡的是成千上萬個北愛爾蘭游行示威者中的十三個,此外還有十八個人受槍傷。這一天后來被稱為“血色星期日”。
“血色星期日”是北愛爾蘭現(xiàn)代史上的一個重大悲劇時刻。在此之前,雖然北愛爾蘭天主教徒已經(jīng)和英國軍隊沖突不斷,但此后矛盾急劇激化。北愛爾蘭共和軍的隊伍空前壯大,士氣大漲,1972年也成為雙方?jīng)_突最激烈的一年,近五百人在沖突中喪生。直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北愛爾蘭問題才逐步緩解。
在此后的幾十年中,那一天發(fā)生的事情在英國不被提起,不被紀念,不被反思,鮮活的生命無聲地消失在歷史的記憶里,好像指紋被狡猾的罪犯巧妙抹去。那些生命好像從未存在過,親友的痛苦仿佛只是歷史前進的狂歡中掃興的岔音。對于不愿意面對傷疤的人來說,這種遺忘也未必是壞事,“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只是,哲學(xué)家喬治·桑塔亞那說,“那些拒絕從歷史中學(xué)習(xí)的人注定要重復(fù)它的悲劇”。
這種在歷史面前的警醒,大約也是塞維爾報告的由來。1998年,布萊爾政府在推動解決愛爾蘭問題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血色星期日”這個疙瘩一天不解開,北愛爾蘭的民心就仍在糾結(jié)。于是它推動了新一輪的調(diào)查,即塞維爾調(diào)查。十二年之后,也就是“血色星期日”的三十八年之后,一個詳盡的調(diào)查報告終于出臺。
卡梅倫在演講中說,雖然我很愛國,雖然我不愿意相信任何關(guān)于我們這個國家的負面信息,但這個調(diào)查報告顯示,當年“血色星期日”的慘劇,是無可辯護的。
他指出,雖然開槍的士兵自稱受到示威者手中武器的威脅,但塞維爾調(diào)查顯示那些中彈者手中并沒有任何武器,而且士兵開槍前也沒有給出任何警告,而是直接開火。雖然開槍并不是來自上面的指使,而是某些士兵當場的自發(fā)行為,但“政府最終要為其部隊的行為負責,我代表政府、代表國家向受害者家庭表達深切的歉意”。
卡梅倫的演講讓聚集在廣場上聽演講的人群情雷動。對于那些受害者的家屬來說,等了三十八年,終于等來了徹底洗清污點的一刻。一個死者的妹妹說:“三十八年前,他們說被殺死的都是武裝分子,今天這個謊言終于被揭穿了。我哥哥威廉知道他是無辜的,我們也知道他是無辜的,現(xiàn)在全世界都知道了?!钡@個報告的意義絕不僅僅是為了讓那十幾個死者安息,它更是一次整個社會重新確認政府行為邊界、重申正義以及表達對生命敬意的機會。正是因此,雖然該報告耗時十二年、花費近兩億英鎊、洋洋灑灑五千頁,但英國社會愿意花費這個人力物力去確認這樣一個道理:政府沒有任何正當理由去傷害手無寸鐵的民眾。
一個國家走向怎樣的未來,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它如何面對自己的過去。正是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一個民族的悲劇其實也可以是它的財富,而拒絕挖掘這個財富則往往導(dǎo)致一個民族在歷史的死胡同里原地踏步。很多時候,拒絕反思,“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導(dǎo)致的往往是苦難的死循環(huán)。
其實誠懇地反思過去,核心意義并不是“秋后算賬”,而恰恰是在直面歷史的基礎(chǔ)上實現(xiàn)真正的和解與穩(wěn)定。即使是塞維爾報告,也指出當時英國軍隊所面臨的困境:在事發(fā)前三天,已有警察被北愛爾蘭共和軍打死,此前此后有上千個英國軍人以及更多的平民被共和軍襲擊致死,正如軍隊濫殺無辜不可原諒一樣,恐怖分子的行徑同樣可恥。
關(guān)于是非曲直的道理看不見摸不著,它不論斤賣,不以平米計,但正如交通規(guī)則也不論斤賣不以平米計一樣,如果沒有了它,都市里的我們可能寸步難行。
【原載2010年第9期《上海采風(fē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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