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芳
馬克斯?韋伯認為,新教倫理是現(xiàn)代資本主義精神的基石,新教倫理中“天職觀”以及對勤勞、節(jié)儉的推崇為資本主義奠定了精神基礎。不少學者研究驗證了他的論斷,其關于新教倫理本質(zhì)特征及其與資本主義關系的見解得到不斷發(fā)展與完善,如沃拉克等將新教倫理的特點歸納為勤奮、自律、禁欲主義以及自我依靠。
在后現(xiàn)代社會里,消費主義思潮風行。以商品消費刺激經(jīng)濟發(fā)展的理論開始替代新教倫理,進入主流意識形態(tài),新教倫理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從各類毒品到各種主義,后工業(yè)時代的大眾可以輕易獲得種類紛繁的奢靡消費品和消費機遇,同時他們的工作倫理、家庭關系、個人心理乃至性觀念也都面臨著巨大的挑戰(zhàn)。
美國小說家喬納森?弗蘭岑的第三部小說《糾正》探討了這一主題。年逾古稀的鐵路工程師艾爾弗雷德?蘭伯特和老伴伊妮德生活在保守的中西部小鎮(zhèn)圣裘德,老倆口堅守新教傳統(tǒng)中重視家庭以及勤奮、自律、節(jié)儉、禁欲的工作倫理。然而,在消費主義盛行的當代美國,這樣的傳統(tǒng)成為另類,圣裘德成了一個不斷被邊緣化的道德中心。
小鎮(zhèn)圣裘德的邊緣化實際上是傳統(tǒng)道德的邊緣化,表現(xiàn)在蘭伯特家三個孩子都不同程度拒絕回到家鄉(xiāng)小鎮(zhèn)。長子加里徹底擯棄了新教傳統(tǒng),對消費社會寄予厚望。消費主義完全改變了他的家庭理念。作為一個收入頗豐的銀行副總裁,他視恪守傳統(tǒng)的父親為對手, 甚至覺得自己“整個一生的目標,便在于糾正他父親的生活狀態(tài)”。即便在處理日常投資活動時,他也總是想著“能在艾爾弗雷德心虛膽怯的地方顯出豪氣”,加里的個人生活也無可救藥地深陷于物質(zhì)主義的泥沼之中。對于妻子卡羅琳,他言聽計從,即便內(nèi)心有不同意見,為了經(jīng)濟利益他也能讓步。對于自己的三個兒子,夫婦倆均放棄了必要的精神指導,將教育兒子的任務交付于“不干涉教育法”這樣的電視節(jié)目、昂貴的電腦游戲以及奢侈的電子產(chǎn)品等。加里平時從不主動打電話給父母親,偶爾被母親強迫回個電話,也會對父親處理問題的方式指手畫腳。作為長子的加里對其父病情的關注更多源于貪心而非孝心,因為他處心積慮要賣掉父母目前居住的房子,以免自己的物質(zhì)利益受損失。這位銀行家徹底被拜金主義異化了,即便跟妻子做愛時也是滿腦子想著怎樣讓她替自己購買“4500股艾克森”,以便在短時間內(nèi)獲得更多消費資本。對加里而言,在金錢面前,家庭和親情完全可以舍棄。
消費主義對于家庭倫理觀的破壞不僅表現(xiàn)在加里這樣的拜金主義者身上,對理想主義者也具有巨大的殺傷力。蘭伯特家的次子奇普是父親最為看重的一個孩子,他滿懷理想,對資本主義社會充滿批判,并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改造這個病態(tài)的世界。然而,他拒絕回到圣裘德,在三年之中與父母共處的時間總計不足“45分鐘”,因為他在戀愛及同事交往中發(fā)現(xiàn),像父親那樣既不懂得投機掙錢又不愿消費,平時只專注于工作,閑暇時間做實驗、陪孩子讀書及修理雜物的人,“令人難堪”。為了撇清與古板、傳統(tǒng)的關系,他遠離圣裘德。當妹妹丹妮絲要求他聽從母親的愿望,回圣裘德過個團圓的圣誕節(jié),他居然提出一套怪論,認為孩子對父母沒有義務,因為他們沒有征求子女的意見就生下了孩子。
消費社會對個體的評價基于他的消費能力,而對消費能力的過度強調(diào)使新教倫理所重視的道德責任感逐漸邊緣化。為了強化消費觀念,消費社會的意識形態(tài)對新教傳統(tǒng)所崇尚的原則均加以拒斥。正如加里所感受的那樣,“家庭生活自身的本質(zhì)正在發(fā)生變化——全家團聚、孝順父母和兄弟情誼不像他年輕時那樣受人重視”。因此像奇普這樣的人,雖然在中西部長大,卻混跡于東北部發(fā)達地區(qū),而且又是頗有點才情的人文學者,能編出這樣的怪論也就不足為怪了。小女兒丹妮絲盡管孝順、有責任感,但也非常害怕呆在圣裘德,覺得“在這兒呆到星期天簡直是要我的命”。因為她知道自己正一步步背離圣裘德所代表的新教倫理,順應消費社會的號召,努力將自己打造成“獨立個體”,她無法成為父母所期待的“相信他人而又滿懷希望的孩子”。圣裘德在后現(xiàn)代消費社會中成了落伍、令人窒息的代名詞。
消費主義改變了人們的家庭倫理觀,也改變了人們的工作倫理觀。在父親艾爾弗雷德看來,“工作出色的人幾乎不可能被解雇”,即使在七十五歲高齡,他依然為自己是太平洋中部鐵路公司總工程師而自豪。他年輕時在公司繪制的圖紙多年以后仍然清晰精準,工余時間他在家中地下室潛心于冶金試驗,獲得兩項專利。他在公司里備受尊敬,“每次他下達指令,下屬全都照辦不誤,蘭伯特先生,立即照辦,先生”。對于艾爾弗雷德而言,工作不僅是生活來源,也是快樂的源泉,更是衡量個人價值的標尺。
艾爾弗雷德的三個孩子對待工作的態(tài)度不盡相同,但都不同程度地背離了他們的父親所奉行的工作倫理。加里每周只上四十小時的班,決不加班,即使同事比自己努力,并獲得更好的業(yè)績,他也不愿改變自己的工作態(tài)度。在自律方面,加里更是無法與父親相提并論。艾爾弗雷德了解公司內(nèi)幕,明知可以獲得巨額回報,依然拒絕購買公司股票,即使伊妮德為此跟他爭吵不休也決不讓步。而加里則截然相反,他利用職權(quán),愿意以公司利益作為交換,以期購得有可能給他個人帶來利潤的艾克森公司股票。新教所推崇的勤奮與自律在加里身上已經(jīng)蕩然無存。
奇普獲得文學博士學位后,當上了副教授,專門研究文化批評,試圖以此糾正后現(xiàn)代社會的種種謬誤。但他講了一學期的文化批評課程之后,對自己的選擇感到迷茫。原先他懷著高遠的理想,覺得自己對病態(tài)的文化進行批評,是在進行一項“有用”的工作?!凹幢闩u于事無補,也總感覺是在從事有用的工作 ”。然而在授課過程中,他竟然對自己的批評對象是否存在產(chǎn)生了困惑,最終斷定自己對社會的一切批評與糾正都是“扯淡”。在徹底否定自身工作的同時,奇普也否定了新教倫理中選民預訂論與天職觀。否定了通過勤奮工作獲得價值的個人實現(xiàn)方式,接納了消費社會對工作的定義,只關心是否可以獲取財富,而對于財富獲取方式的道德性卻不予考慮。這也為他后來的墮落提供了鋪墊:“醒悟”后的奇普去立陶宛進行詐騙活動,享受到了開公司賺大錢的幸福感。
理查德?塞內(nèi)特在《匠人》一書中提及了“匠人精神”,并將其定義為“為工作而將工作做好的一種人類基本欲望”Sennett, Richard. The Craftsman. New Haven: Yale UP, 2008,p.194.。這種精神根植于新教倫理,建立在視工作為天職、以工作衡量個體價值的意識形態(tài)之上。老一輩的艾爾弗雷德具有這樣的“匠人精神”:為了畫出精準的測繪圖,他走遍了太平洋中部鐵路公司所屬的每一寸鐵路,親自測量每一座橋梁。然而,他的三個兒女卻或多或少失去了這種精神。加利飽受憂郁癥的折磨,整日與妻子爭奪家庭主導地位,無心向上;奇普在消費社會批判和??吕碚撗芯恐忻允Я俗晕?整天沉迷于酒精、手淫與亂交之中,連他自己都承認,在一年中,他這個人文學者讀的書還不如身為廚師的妹妹多;樂觀向上的小妹妹丹妮絲也因與老板妻子的曖昧關系而將工作棄置不顧,盡管其內(nèi)心充滿掙扎。塞內(nèi)特所提倡的 “匠人精神”傳統(tǒng),“不僅包含提高技能,而且應該更加重視工作本身而不是我們自身”Struth, Thomas. “A Conversation with Richard Sennett.” 15Aug. 2009
在消費社會中,物品的使用價值被不斷弱化,取而代之的是其娛樂性與炫耀性功能?!跋M社會青睞那些售價昂貴、易磨損、或迅速更新?lián)Q代的產(chǎn)品”“Perchance to Dream: In the Age of Imaginations, a Reason to Write Novels.” Harpers, 292.1751 (1996): 35—54.,“匠人精神”傳統(tǒng)所重視的是物品本身的使用價值,因此它只能存在于重視創(chuàng)造與生產(chǎn)的意識形態(tài)中。在消費社會,如果工作無法滿足消費主體的欲望,也就無法使之產(chǎn)生趨于完美的渴望。盡管丹妮絲認真鉆研各種烹飪手法并親力親為,努力打造一流菜肴,然而時尚人士之所以對她的“創(chuàng)造者餐廳”趨之若鶩,是因為媒體對餐廳的建筑、燈光以及頹廢理念的大力推介,在介紹丹妮絲時也更多關注其美貌而非其烹飪手藝。在這種消費意識的引領下,新教工作倫理根本無法立足。
新教傳統(tǒng)中家庭倫理和工作倫理受到破壞之后,人的心理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影響。在消費社會,人們追逐金錢,以消費品價值來衡量個體價值,社會對消費能力的崇拜顛覆了人與自己所創(chuàng)造的物質(zhì)間的關系,人類由世界的主宰異化為物的奴隸。在加里看來,金錢是最具權(quán)威的物質(zhì),凌駕于一切之上。他討厭自己的家鄉(xiāng),因為圣裘德“崇尚樂觀的平等主義”,使擁有強大消費能力的他在這里“沒有絲毫的優(yōu)越感”。他討厭家鄉(xiāng)人,看不慣父親善待他人的做法。踏實肯干的丹妮絲在一次次挫折之后,也意識到金錢和男性身份是布賴恩之流掠奪她的勞動成果的基石。雖然她是三兄妹中最愛讀書、最富理想的一個,但在處理兄妹間的事務時也需要利用金錢的力量,她以免除奇普欠她的債務為條件,要求二哥呆在家鄉(xiāng),照顧生病的父親。
當然,丟了工作、一文不名的奇普對金錢的理解更是一針見血。他對金錢深惡痛絕,卻無力擺脫,只能深陷其中,茍延殘喘。在丹妮絲面前,他這個口齒伶俐的前副教授“仿佛是個用人或球童,”而“她說話的語氣,像是世界銀行在向拉丁美洲的某個債務國口授契約條款,因為奇普不幸欠她一筆錢,總共一萬五千五百加四千再加一千元”。 在傳統(tǒng)社會,人們認為知識是權(quán)力的來源,而在消費社會,權(quán)利來自金錢。深諳消費社會病態(tài)文化的奇普在女朋友棄他而去之時卻無能為力,因為他“最大的難題是沒錢以及沒錢的生活帶來的種種屈辱……他并不貪婪,也不嫉妒。但缺了錢,他幾乎不能算人。”他意識到,沒有錢是他的致命傷,于是他與前女友的前夫狼狽為奸,在網(wǎng)絡上行騙。
在金錢至上的社會中,有錢的加里憂郁煩悶,試圖靠烈酒擺脫困境;沒錢的奇普,招搖撞騙,為了錢放棄了做人的底線。在蘭伯特家三兄妹中,丹妮絲尚可謂堅守傳統(tǒng),她勤奮工作,重視家庭,但就連這樣的人也會為了展示自我的成功,追逐“個性”,頻頻陷于第三者、同性戀及毒品的泥沼中不能自拔。
為什么所有的人都會為金錢所鉗制,甘于將自己囚禁在消費主義的牢籠之中?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這些問題在小說中一一得到了解答:金錢至高無上的力量源于人類對它的追捧;與其說是金錢挾制了人類,不如說是人類挾制了自己,并使自己最終成為金錢的奴隸。消費社會破壞了平等和諧的人際關系,逐漸演變成一個巨大的圓形監(jiān)獄,正如小說中的畫外音所提示:“如果你需要一只安全可靠的羅盤為你在生活中指點迷津,最穩(wěn)妥的做法,莫過于漸漸習慣于將大千世界視為一座監(jiān)獄,一個認罪服刑的場所。”人們身居其中進行自我監(jiān)視同時也互相監(jiān)視。因為在這個社會中,個人成功只能通過金錢來實現(xiàn),財富也只能通過消費來體現(xiàn),于是在物質(zhì)逐步豐裕的后現(xiàn)代社會,人們最為擔心的是自己跟不上時尚,成為落伍者。在哪里消費、如何消費成了人們關注的焦點。鄰居們在哪里度假,在哪兒操辦兒女的婚事以及辦什么樣的婚禮,甚至連鄰居子女配偶的消費能力都會成為互相攀比的內(nèi)容。一個人只要住得起豪宅,享用得起美食,不但自己洋洋自得,他人也羨慕無比。沒人考慮其獲取財富的方式是否符合道德原則。人人忙于窺探他人消費能力的同時,也不得不盤算自己的經(jīng)濟狀況,于是所有的人均陷于自身所構(gòu)建的物質(zhì)牢獄。制造消費欲望,鼓勵大眾消費,并通過提升消費力來消除從肉體到精神的痼疾,這正是消費社會的特征。強大、持久、非理性的消費欲望將人類推入深淵。
昂利?列斐伏爾將后現(xiàn)代的資本主義社會稱作強制消費型專制社會,正如漢娜?阿倫特所言,“無人統(tǒng)治并不一定意味著沒有統(tǒng)治;無疑,在某些特定的情勢下,它甚至有可能成為最殘酷、最暴虐的統(tǒng)治形式”。一旦消費成為意識形態(tài)主流,人們就會自覺響應,試圖通過消費來改造自我,成為獨特的個體;同時又通過人際間的交流形成輿論的壓力,迫使逾矩者自覺修正。這樣監(jiān)督與自我監(jiān)督的體系便形成了。伊妮德看到鄰居去葡萄酒產(chǎn)地旅游,就不顧季節(jié),在葡萄還沒長出時去旅游;在豪華賞秋游途中假裝醉酒,故意走錯船艙,掩飾自己經(jīng)濟狀況不如朋友的事實;她明知奇普不在《華爾街時報》工作,卻裝糊涂,到處炫耀。諸如此類的荒謬行為淋漓盡致地揭示了這座消費監(jiān)獄中人類對自身造成的巨大傷害。在攀比過程中,伊妮德內(nèi)心備受折磨,終日焦灼不安,最終竟然靠毒品來消解內(nèi)心的痛苦。人類就這樣為自己建造了一座監(jiān)獄,并深受折磨。
在這個紛亂的世界,小說中的主人公們都過著不盡如人意的生活,但每個人都期待著改變。作為新教傳統(tǒng)的象征,父親艾爾弗雷德在圣誕節(jié)早晨轟然癱倒在餐桌邊,預示著一個新的開端。這個開端或許并非完美,但改變畢竟開始了:奇普浪子回頭,開始照顧父親,找了份工作,并結(jié)婚生子;丹妮絲割斷了與老板夫婦的曖昧關系,去紐約開始自己的新生活;就連加里也透過兒子喬納的圣誕選擇,悟出“消費性選擇這一文化現(xiàn)象中道德責任嚴重缺失這一說教性啟示”。父親倒下之后,一貫冷漠的加里對母親表達歉意,同時也試圖對弟弟表達手足之情,并在后來的日子中多次前往家鄉(xiāng)看望父母。
弗蘭岑的第一部作品發(fā)表后,評論界認為他在美國文學中繼承了德萊塞、馬克?吐溫以及辛克萊?劉易斯等人的社會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他的作品中包含了“偉大的”以及“美國的”元素?!都m正》是作者追求“宏大社會小說”的范本,探討了在物質(zhì)文明達到一定高度時,人類的精神追求該走向何方,人類傳統(tǒng)道德面對新思潮又該何去何從。隨著社會的發(fā)展,新的意識形態(tài)替代或改造舊的倫理觀念是歷史必然,然而人們究竟應該保留什么,又該拋棄什么,這關系到人類文明發(fā)展的走向?!都m正》中探討的這些問題不僅是美國社會的問題,也是處于轉(zhuǎn)型期的中國社會所面臨的問題。弗蘭岑的小說也許能給我們帶來一些啟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