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舞
你做批評就是做實事,就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一個文人你不希望他批評,難道希望他從政嗎?
不知從何時開始,1972年出生的吉林小伙羅永浩就被人稱為“老羅”了。
“老羅英語培訓”位于北京新中關(guān)大廈12樓,他親自設(shè)計的招生廣告閃爍在附近地鐵過道的燈箱上,會議室里還看得到老東家“新東方”的北京總部。2001年3月至2006年6月,高二就退學、自學英語的老羅在“新東方”當起了GRE培訓教師,他的“一哥”地位直到離開前半年多才被一位新來的詞匯老師改寫。
老羅活潑、幽默且極具理想主義色彩的授課內(nèi)容被新東方的學生們悄悄錄音,并于2003年左右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傳播開來?!坝捎谖业臎]出息,第三年我就應該走了,但是為了養(yǎng)家糊口,又忍了兩年。”2006年6月,五六十萬元的年薪再也阻擋不住老羅對自由天性和“舒服”境界的追求,他不能忍受上市在即的“新東方”的日趨商業(yè)化以及對最初理想的背叛。
老羅和“新東方”的恩怨并沒有寫入新近出版的自傳性作品《我的奮斗》。離開“新東方”兩個月后,老羅開起了云集各界明星博主的“牛博網(wǎng)”,并在2007年關(guān)注廈門PX項目和拯救黑窯奴工及2008年汶川大地震募資捐款的活動中出力甚巨。
2008年5月,老羅又開起了“老羅英語培訓”,合伙人黃斌從尼日利亞經(jīng)商歸來,這位發(fā)小的幾百萬元投資被輕而易舉地拉來完全歸功于老羅“人格的力量”——黃斌告訴他:“當年我換毛片看的所有朋友里,你是唯一一個從來不把長的轉(zhuǎn)成短的來騙我的?!?/p>
自2009年年初關(guān)停的“牛博網(wǎng)”還在等待著第五次開張,老羅像他的朋友韓寒一樣編起了同名雜志《牛博》,8月就要面市了。老羅粉曾軼可,僅僅因為她的歌聲中“那種帶有缺陷的、樸素的、打動人的東西”,所以不遺余力地說服周云蓬、張瑋瑋等人幫她錄歌,但他并不介意曾軼可不能參加《我的奮斗》在北京的首發(fā)式;他和他的同事還正籌劃著組建一個樂隊。
為了回應網(wǎng)友質(zhì)疑,老羅鄭重其事地主動“召回”《我的奮斗》,但迄今只收回兩本退貨。后續(xù)印刷中,老羅的專業(yè)精神細化到紙張的選用。這個應試教育的成功叛逆者的自學能力很強,小到出版細節(jié),大到培訓機構(gòu)的管理,都是自學得來的。
老羅自信,不乏驕傲,竭力追求他推崇的善良、誠實以及所有“年輕時認為的那些正確的、美好的、理想的東西”,他做人的目標應該就是將自己和那些缺乏這些美德和操守的各色“流氓”區(qū)別開來,他欣賞的“成功人士”是“只要自己活得開心,而且堅持了自我”。對于《我的奮斗》的報道和評介并不鮮見,但顯然,網(wǎng)上一位“80后”的評語“大朋克羅永浩”最得老羅的心。
兩個小時的采訪進行到最后,老羅實在坐不住了,站起身答問的他還真有點馬上就要去“親自授課”的架勢了。
在中國,很多東西都是對付
《新民周刊》:你說如果有不滿意的可以退這個書,有讀者退過嗎?
老羅:現(xiàn)在就退了兩本。當時定這個規(guī)矩,我們同事還緊張,現(xiàn)在發(fā)出去了10萬冊左右,萬一退個一兩萬怎么辦。我說不可能,退個一兩千都不錯了,3000本就是極限了。
《新民周刊》:(老羅接電話……)剛才聽你打電話,你對紙張的型號、厚薄什么的很了解。
老羅:對。我開始做公司之后,感到在中國有一個很尷尬的地方,就是從事專業(yè)技術(shù)工種的人全都很不專業(yè)。這個是我們國家發(fā)展狀況決定的。你去印刷廠,比如我們?nèi)フ以O(shè)計師,我讓他給我出一張圖,發(fā)現(xiàn)這個家伙做了4年設(shè)計,操作Photoshop會的快捷鍵沒有我多,這就很讓人寒心。
一個小伙去印刷廠跟我追色,這個在發(fā)達國家是難以置信的。比如我有個朋友“老六”張立憲編《讀庫》,每一冊出來他都半夜去印刷廠盯,現(xiàn)場調(diào)色,因為不能放心那些人給你調(diào)的色。
張立憲是個編輯,那兒調(diào)色的是專門的技術(shù)人員,結(jié)果你一個吃專業(yè)飯的調(diào)得不如我一個文字編輯。這個沒有技術(shù)含量,就是你不用心。
《新民周刊》:你對這些技術(shù)細節(jié)這么熟,是因為這次出書嗎?
老羅:不是,有些是以前知道的,關(guān)于圖書出版的知識很多是被迫硬著頭皮自己去研究的。其實我只是Google了兩天,基本就明白了。但是那幫孫子,他們的特征就是全都給你對付。在中國,很多東西都是對付。
這書第二批印的總共7萬冊,光盤有半數(shù)左右是不讀盤的,那是光盤廠那邊出了問題,他們也承諾有問題的都給免費調(diào)換。但是畢竟惡劣影響已經(jīng)出去了,所以我后面印的,印廠是指定的,紙張是指定的,然后負責的技術(shù)人員有必要的話也是指定的。在中國,你要想把一件事情做得好一點,你就會很痛苦,因為所有人都在奉行一個原則:差不多就行。
我的動機不那么純粹
《新民周刊》:我讀你的書的時候有感動的地方,即人的可能性跟人的有限性。人的有限性,就是不一定這個人他的品格多么高尚,可能就是因為一些很世俗的原因,客觀上做了一件很有功德的事情。你要有堅持,不“助紂為虐”,在合適的機緣下還是能做成事情的。
去年巡講的時候,當時專門要求掛一個橫幅,說你這是“非公益”的演講?
老羅:對,去年高校巡講是我以培訓學校的名義去講的,那到這些高校去你就是為了商業(yè),但是高校不允許你上去演講推薦產(chǎn)品,但他不排斥你是一個企業(yè)家。
那像李開復這種就可以假裝青年導師,整天跟你講什么“成長的10個啟示”,講一些陳詞濫調(diào)的人生觀。講得沒什么意思,但是他是個企業(yè)領(lǐng)袖。其實也不是企業(yè)領(lǐng)袖,就是個打工仔嘛。
不管你是“打工皇帝”還是企業(yè)老板,你去高校講這些東西,肯定或多或少是有商業(yè)目的的,那你不提不就好了嗎,你就說我是一場演講。但是這幫家伙很喜歡打上“公益演講”。你心虛個屁,高校沒有要求你必須打上“公益”,你自己不要臉然后還在那打“公益”,就是很偽君子,我看不慣這個。
在我們英語培訓行業(yè)里,半數(shù)以上的都會做這種事情,所以我去登臺演講就有個心理障礙。我們可以不講商業(yè)內(nèi)容,但是我來還是間接地為了商業(yè)目的。
所以呢,我注意到他們都在打“公益”,我就想打個“非公益”以示區(qū)別。你也可以認為這是炒作,沒有問題,它具有話題性。我每次做事情的時候,動機都不是那么純粹的,但是我不介意,為什么呢?因為我做這件事是誠實的,同時我提到了宣傳、炒作的作用,不會為此覺得不體面、難堪或者良心不安,沒有任何問題。
《新民周刊》:你有這種強調(diào)和區(qū)分。而我會經(jīng)常關(guān)注一些圖書排行榜,覺得中國存在一種大面積的人格分裂,不單單是那些高級白領(lǐng),他們可能迫于工作壓力會看一些講養(yǎng)生講生活方式的書,但是他自己的工作方式就是不健康不環(huán)保的。甚至知識分子在上電視做嘉賓時講一套,現(xiàn)實生活中他可能去跟人家爭教授職稱、一些科研項目,總是反其道而行之。而且對于這種犬儒主義,他會有借口說不得已啊,迫于生存壓力。
老羅:對,這個社會到處都是那些腦子分裂、精神糊涂的這種人,比如他自己每天干那些缺德事、違法的事去賺錢,但是對別人一些個人的選擇還強烈地鄙視。你整天干那些生小孩沒屁眼的缺德事,結(jié)果你還覺得比人家高尚。就是特別分裂,而且完全不自覺,全是這種人。
《新民周刊》:是不是還可以這樣理解,中國的商業(yè)發(fā)展和一些利益分配環(huán)節(jié)的驅(qū)動,也可以形成一個機制來鼓勵大家講真話,或者盡量不違心盡量不講假話?
老羅:整體上還是高風險的選擇吧,至少在起初的時候,必須有你信奉的一些東西來支撐才可以。但是到了一定階段,有人因此獲利了,比如我,那么后邊就更容易了。但是在起初的時候,如果是為了就像你說的有一個獎勵機制鼓勵更多的人愿意去說實話,這個我覺得是不太現(xiàn)實的。你在中國,單純是為了生存方面的好處、現(xiàn)實利益的好處的話,說實話是高風險的選擇,撒謊、同流合污是一低風險的,所謂升官發(fā)財?shù)某晒σ彩强梢灶A期的。
《新民周刊》:我來的時候看見你們公司的廣告,也看到很多“新東方”的,你當初因為“新東方”上市前有很多商業(yè)化的行為而退了出來。那你現(xiàn)在這個培訓機構(gòu)慢慢壯大,到時候也會面臨這樣的問題。
老羅:起步的時候是最艱難的,起步的時候面臨的是生存與死亡,將來就是多掙少掙的問題,你要耍個流氓,今天就是20億,你不耍流氓,今天就是15億,那5個億他怎么舍得放掉呢?但是我現(xiàn)在啟動資金只有300萬,是生死存亡的時刻,我們就做到了。我們的員工一輩子沒有用過正版的Office,是到我們這里才第一次用的。
加班全部給加班費,而且是主動打到卡里的。你看他們其他企業(yè),還是上市企業(yè),要經(jīng)過5到6個部門帶有侮辱性的手續(xù)后才能領(lǐng)到加班費,使得很多人主動不去領(lǐng)加班費。而我們是主動打進卡里的,我們沒有賴過一分錢。其實我們加班也不多,就是偶爾,而且我們“五險一金”,簽了正式勞動合同。
我經(jīng)常和我的員工在開會時吹牛皮,說我們這個企業(yè)雖然不大,但是所有的都是大企業(yè)(的做法)。除了規(guī)模不大,所有都是大企業(yè)。而且我們會計做一套賬,這也是他們想不到的。在中國有多少國企只做一套賬的?我之所以這樣也能做下來的原因是,我選擇上的明智。教育培訓在中國年年當選十大暴利行業(yè),這也是為什么讓出一部分利潤,我們沒有倒閉的原因。
如果我們?nèi)プ鲋圃鞓I(yè),制造業(yè)利潤3%~5%,按我這個方法去做,肯定做不到就倒閉了。這個期間我是很焦慮的,每周平均睡覺不超過40小時,如果一旦賠光,以我的性格,肯定要到處打工,把我這300萬的債務(wù)還上。雖然法律上不要求還,事先要求不要還,但我丟不起這個人。因為機構(gòu)投資是純粹赤裸裸的商業(yè)行為,但是朋友的錢是有信用在里面的。說是投資,但是真的一旦賠了,你也不好意思不還給別人吧?你把這個錢還上,你才是一個牛逼的人。馬克·吐溫就是這么做的,馬克·吐溫做生意賠光了,破產(chǎn)了不用還那個錢,但是他丟不起那個人,所以他下半輩子到處去寫書做宣傳,做演講,把這個錢還上了。我肯定也是這樣的,年底發(fā)雙薪的時候我的手是抖的,因為我一直在虧損,每個月最多虧的是20萬,但我還是給他們發(fā)雙薪,就沒有耍過一點流氓。
很多失敗是外部因素造成的
《新民周刊》:一路走來,你對理想主義的宣揚和實踐讓我很有敬意,但是這也會跟機遇這種小概率的東西有關(guān),比如做牛博。
老羅:跟經(jīng)驗也有關(guān)系。
《新民周刊》:你的朋友黃斌給了你投資,如果沒有這樣一些人在這個時機出現(xiàn),有可能你現(xiàn)在就在做不一樣的事情。
老羅:對,可能會做得更吃力。所以,我就特別討厭那些成功人士升了官發(fā)了財,然后出來講,你只要努力就能成功,你只要沒成功就是不努力。我們失敗的時候,有很多是外部因素造成的,當然主觀因素也很重要。你成功了固然有你努力的內(nèi)部因素,但外部因素也同樣重要。有的人就是比你聰明,生意做得比你好,但是他接二連三地碰到意外,那你還怎么搞呢?
《新民周刊》:要對人性有足夠的估計,不是說你勤奮、努力了就一定能成功。哪怕你沒做什么多大的事情,你沒殺人放火,就一家人很辛苦勤儉地過下來,那也是一種成功。讓所有人都成功,這在概率上算起來也不可能。
老羅:中國的家長整天叫囂讓孩子出人頭地,可是你想出人頭地比別人高一截,但是大家都伸著脖子出來了,你還得往上。
現(xiàn)在中國有錢人沒有安全感,大家掙了多少錢都不夠。在一個健康有保障的安定社會里,工薪階層沒有恐慌感。我們在國外經(jīng)常接觸這種家庭,他們家祖孫幾代只開一個面館,在東京一個小胡同,常年就這么些客人,他活在那兒,比上班強一些。他那個面呢,一百多年味道不變,他們自己很滿意,他們鄰居、消費者也很滿意,他們覺得很快樂很幸福。在中國,這種就是很奢侈。如果我開面館,今年賺了3萬塊錢,明年賺了10萬塊,后年我就必須賺三四十萬塊錢,要不然哪天一個拆遷令下來,我的面館就消失了,那我哪來的安全感呢?所以窮人不安,中產(chǎn)階層也不安,任何時刻都沒有保障。
意見就是行動
《新民周刊》:王小峰說互聯(lián)網(wǎng)1996年進入中國以來,真正在網(wǎng)絡(luò)上產(chǎn)生廣泛影響的三個人就包括你。是不是有了牛博網(wǎng)這樣一個形式,或者你做其他工作,讓您跟趣味相投的人,不是老流于埋怨和指責,能夠因為互聯(lián)網(wǎng)聚集在一起想做點事情?
老羅:這個觀點很流行,但是我是非常不同意這個觀點的。我不知道什么時候一些人認為批評和抱怨不是在做實事,批評是做實事,這個社會的分工是不同的,在任何一個哪怕高度發(fā)達、健康完善的社會里,批評家仍然是不可或缺的社會角色。
你看美國已經(jīng)是很發(fā)達的國家,批評家沒有消失。對現(xiàn)狀的永遠不滿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動力,無論我們現(xiàn)在變得多好,我們?nèi)匀粦搶λ粷M,因為它還可以更好。
你做批評就是做實事,就是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一個文人你不希望他批評,難道希望他從政嗎?從政他不是那塊料。有的人去做了他那塊事兒,有的人因為他擅長并且知道怎么批評,他就做了批評家,這個就是做實事。
我特別討厭汶川賑災的時候,好多媒體說以牛博網(wǎng)為平臺,羅永浩也在將意見轉(zhuǎn)換為行動。意見就是行動,我怎么就轉(zhuǎn)化成行動了?我們在網(wǎng)站上發(fā)帖抱怨、批評,這全是實事不是空談,批評是實事,我們?nèi)ベc災也是實事。
我特別不同意把我去賑災這件實事拔高,然后把意見、批評看成不是實事,這種意見是不對的。因為我們原來擅長的就是那個,所以我們做了那些。小個子他可能打乒乓球合適,你為什么要讓他打籃球?沒有必要。如果你認為打籃球才是搞運動,打乒乓球就不是,這個我是不能同意的。批評家去做批評這個事情,從來都是做實事。
《新民周刊》:但你的這種反駁或者反批評,其實也在遵從這個世俗社會的一個不合理的邏輯,就是說你也在獲得一個反批評的資格。
有一個類比,我覺得哪怕中國人全民學英語的成本很高昂但效果很差,從單個人來講,我覺得你先把英語學得還算過得去,然后你再來批評這個事情,才會更有說服力。
老羅: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不會要求別人這樣。我明白你的意思,有些人吃完了菜說不好吃,那另一個就說你他媽會不會炒菜。這個邏輯是不對的,我不會對別人那么要求,但是我認為如果你會炒菜又告訴說這個菜好吃不好吃,這不是必需的,但是更有說服力的。
體制內(nèi)的英語教育顯然是失敗的,這個就能解釋為什么民辦的英語培訓機構(gòu)生意這么好。我覺得是這樣,教育應該培養(yǎng)他們學英語的興趣,然后學不學不應該強制。但咱們國家正好相反,他首先不培養(yǎng)也有沒能力培養(yǎng)你的興趣,先是來了一群講課都特別八股的傻×老師給你上課,所以他沒有能力也沒有意愿來培養(yǎng)你學英語的興趣,然后他會強制你必須達到一個什么樣的成績。
不光是英語,所有的科目都學不好,在中國不覺得有什么好,不就記住了一些公式嗎?一個學化學的跑到美國去一看,自己會的公式比美國的學生會的多上百倍。還覺得自己基礎(chǔ)教育學得很扎實,你去找一流的科學家看,他們也都背不下來那些公式,那個公式本來就不是讓你背的,而是讓你學完了用的時候拿出來查的,你背它干什么?這個就是很愚蠢的事情。咱們不光英語教學,所有的教學都是這樣,部分老師做不到培養(yǎng)學生的興趣,他能做的就是學校要求你考多少分你才能拿到畢業(yè)證。(鐘宇飛對本文亦有貢獻,謹致謝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