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我喜歡樸素的朋友關(guān)系,最怕的是,一見面還來不及敘舊就央著你幫忙這事那事的,高度物質(zhì)化,把往日的美好回憶全部消滅了……
年過花甲的藝術(shù)家嚴友人又要變法了,這次在“2010年春季藝術(shù)沙龍”展出的主題雕塑是“濟——遠古駛來”,9艘以2億年前的木化石制作的船隊,浩浩蕩蕩地駛?cè)胛覀兊囊曇?最大的1.8米,最小的僅30厘米,其創(chuàng)新理念是“最古遠的材料融入當代意識,完成當下與遠古的對話”。
“現(xiàn)場將有一個對你來說也是非常久遠的朋友出現(xiàn)?!彼衩氐匦π?“到時候你可別太吃驚哦!”
不吃驚是不可能的,我居然遇見了暌違整整36年的老朋友沈紅妹!
我們愣了一下,很快認出了彼此,一時間36年的話匣子決堤一樣地打開,從“小分隊”成員的今昔,到老廠變遷、老友逸事……
我們當年走得的確比較近。很簡單,她的老公孟建松是我當年最好的哥們,曾睡過上下鋪的哥們,平日里幾乎無話不談,每到中班下班,又總是一起去吃菜湯面——就這么說到了平凡的菜湯面,彼此忽然有昨天剛剛分手之感。
36年前,我是上海傳動機械廠的代訓學徒(一種分配去向必去外地的藝徒),每近半夜,食堂就像茶館,點心一般總是“菜湯面”。時值“文革”后期,民間的文化取向其實已經(jīng)漸趨松動,等待菜湯面的時候,日光燈打得雪亮的食堂里說的唱的逗的笑的,賦詩的,拉嗓的,插科打諢的什么都有,鬧猛得像“大世界”。一個叫“毛混客”的龍門刨師傅,大塊頭,“文革”前“揚子江合唱團”團員,男中音,一有菜湯面他就拉開嗓子唱《三套車》,迷倒許多青年男女,蒼涼寬厚而富于磁性的聲音一旦唱到“可恨那財主要把它買了去,今后的苦難在等著它……”時,我的眼眶總要濕潤,總要聯(lián)想到自己很快也要去外地,被不知名的力量“賣”到山里去。又有一位做滾床的“周漢章”,五短身材,性緩口訥,因夫妻分居,大家總愛拿他說事:漢章漢章,儂如果真的對儂老婆有感情,就來一段朗誦,否則儂不能吃菜湯面!
漢章總是被逼無奈,翻著一對肉里眼,深吸一口氣,以“啊……”開場,大家開始暴笑,但只要食堂阿娥一聲清叱:“菜湯面來嘍!”就足夠使大家拋下漢章而直奔窗口。
阿娥的菜湯面實在太好吃了,剛出爐的菜湯面總是盛在極大極深的面盆里,由兩個助手抬出來,掌勺的阿娥這時候便揮著勺子瀟灑地露臉了,她那時也不過30歲出頭,白白的,胖胖的,食堂里那些老男人一見她就起哄:噢,“菜湯面”來嘍!
大面盆里飄著厚厚的一層碧綠生青的菜葉,蒙著厚厚的一層豬油,看似不熱,其實滾燙,菜和面同時打上來的時候,后排的我們已經(jīng)被香得站不穩(wěn)了。
我后來才知道,面條之起源,大約在東漢,類似于面片湯,稱“湯餅”,至晉時已呈細條狀了。束皙的《餅賦》是這樣地描述下人侍候主人吃湯餅時的饞相:“行人垂液于下風,童仆空瞧而邪盼。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弊阋姰敃r吃湯餅還是少數(shù)人的奢侈。問題是,千年以來,即便面條已是尋常之物,阿娥的菜湯面還是魅力無窮,面條不爛不硬,菜葉肥糯滑嫩,清湯鮮香爽腴,號為“三鮮”。隆冬三九,“三鮮”同入枵腹,非但齒頰之間美快無比,而且周身血脈“火盛湯涌,猛氣蒸作”。傳隋煬帝曾問人“什么最好吃”,答曰“餓”,于是君臣出城“尋餓”,等到隋煬帝真找到“餓”了,一塊蔥油餅就使他嘆為“天下第一”。蔥油餅尚且如此邀寵,更何況阿娥的菜湯面本來就燒得如此職業(yè)呢!
我后來離開“傳動廠”了。我后來曾經(jīng)凄涼地飄零在異鄉(xiāng)。30多年過去了,我差不多吃遍了全國的面條,但再也沒有見過阿娥的菜湯面那樣能夠使“擎器者舔唇,立侍者干咽”。
在我心中,它早已是一種集體的人格記憶,一種青春的印記和生活的象征。
生活的要素本來應(yīng)該像菜湯面一樣簡單,面、菜、湯而已。
“老朋友見面,談些舊事、敘敘往事多好,比如老廠的‘菜湯面文化……”沈紅妹說,“我喜歡樸素的朋友關(guān)系,最怕的是,一見面還來不及敘舊就央著你幫忙這事那事的,高度物質(zhì)化,把往日的美好回憶全部消滅了……”
我說,同意,現(xiàn)在就去找一碗菜湯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