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魚
我大姨說她第一次看電視是毛主席去世那天,一伙人走了十幾里路擠到一個大禮堂里,穿過了幾道人墻,看到了一個方方的盒子里播音員胸戴白花一邊流淚一邊播報新聞。觀看的人早已泣不成聲,自己也一邊抹眼淚一邊瞧這稀罕玩意:頭頂兩個天牛角一樣的鐵棍,還一節(jié)一節(jié)的;盒子是木頭做的,鑲著一面凸凸的鏡子——那上面怎么會有千里之外的人出現(xiàn)呢?模模糊糊地記得,那還是一臺彩色電視哩……
若干年后,小村莊里也架起水泥桿子、扯了電線,家家戶戶通電了,明亮的電燈取代了火光如豆的煤油燈,夜晚變得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有一天,村里的安云家有了一臺電視機。這消息讓村子里的人十分興奮,有的人徹夜難眠,紛紛拿出當年走十幾里路吊唁毛主席的勁頭,一股腦兒地擠到了安云家,去看一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安云家有人在縣城上班,公家人,吃商品糧,有本事,給家里搬弄來一臺被城市淘汰了的電視機,這在全村老老少少的眼里可是天大的事。他們商量好了似的,全都早早吃了飯,等天一擦黑,便擠到了安云家的院子里。地窄人稠,人聲鼎沸,大人孩子你呼我喚,吵吵嚷嚷,趕廟會似的。電視從屋里搬出來,坐北朝南,放在正屋的門臺上,接上電,剛一打開,院子里的聲音立馬消失了??摁[的孩子聲音響到一半戛然而止,像斷了電的喇叭,一口氣沒上來,憋了回去。全場鴉雀無聲,眼睛齊刷刷地盯向那個閃著白點的電視熒屏上。安云家的人撥弄著那個天牛角一樣的鐵棍,東轉、西轉,倒下去、立起來,立起來、側過去,但見屏幕上一會兒雪花飄飄,一會兒白云朵朵,一會兒亂麻一團,直看得人們如癡如醉、欲睡還醒。喇叭里嘶啦嘶啦地響。突然,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人,系著領帶,端端正正地坐著,嘴一張一合地在說話,我大姨記得,就是上次在禮堂里見過的那個人。人群里“啊”的一聲,無限驚奇從每個人心頭掠過,彎著的腰不自覺地挺了挺。過了一會兒,電視里的人不見了,湮滅在飄飛亂舞的一片雪花中,白茫茫的很是干凈。安云家的人似乎有些煩躁了,撩起袖子在額頭上抹了抹,手掌就向電視使勁拍去。咦!剛才電視里的那個人就清清楚楚、利利落落地出來了——嘿,這玩意還挺有脾氣,好心弄它不出來,拍打了一下就好了!安云家的人輕輕舒一口氣,進屋倒了一杯水喝。電視里系領帶的人突然閉口不言語了,一雙眼睛靜靜地對著院子里無數(shù)雙好奇得都不眨動一下的眼睛。字幕一串串地出現(xiàn),然后一眨眼就沒了。屏幕上跳出來的是一個白胡子老頭,抱著一瓶白酒,大聲說好啊好,電視機前的人也都跟著大聲說好啊好。然后一眨眼又沒了,再一眨眼,跑出來一個光著腦袋的小和尚,后面跟著一個穿著日本衣服的小姑娘——那不是人啊,那是畫的小人呢。畫的小人也能像人一樣走動、說話,是木偶吧?人們看得張開嘴、流出口水,發(fā)出嘖嘖的聲音。
月亮升得很高了,人們的興致也像月亮一樣只見上升,毫無下降的意思。安云家的人捧著喝水的杯子在打瞌睡,頭一下碰到身旁的棗樹上,清醒過來,詫異地看到滿院子坐的都是人,還有人騎在墻頭上,無數(shù)只眼睛里映著電視里的雪花,光光點點,一片迷離。哦,都深夜了,電視節(jié)目早結束了——安云家的人站到門臺子上,嗓音略帶沙啞,說:大家伙兒都回吧,啊,電視里的人也都睡覺了,大家伙兒都回吧。人群里稍有些騷動,眼睛集體眨了一下,大家以為是在驅趕他們。安云家的人有些無奈,從門臺子上下來,又上去,嗓音疲憊,說:大家伙兒都回吧,不是我攆大家啊,這電視看時間長了會爆炸的,這會兒我們都不敢碰它,等你們走了,得用小棍遠遠地站著把它關死了……人們很有些不滿,但還是戀戀不舍,一步三回頭地四散回家了。
翌日,安云家的人清點了一下自家的院子,統(tǒng)計如下:
板凳坐壞了一個,瓷碗少了一個,木推車的腿掉了一個,門磚被踩斷一塊,影壁墻上留下腳印大的一個、小的一個……
等天一擦黑,人們禁不住誘惑依舊紛至沓來。街坊鄰居的,安云家的人擋又不是、迎又不是,直到電視機看得怎么撥弄也不出人了,搬到縣城維修,一去不回,人們方肯罷休。
經歷了這次新鮮,誰也坐不住了,一聽說有電視節(jié)目,七鄉(xiāng)八店、蹚泥踩漿,也要趕去看。有的人就長了志氣,心里攢著一股勁:抓緊掙錢去啊,有了錢咱也買臺電視機,十八英寸、帶彩的!
果然,不出兩年,村子里的屋頂上已經豎起了好幾根電視天線,它們像一面面旗幟,昭示著擁有電視機的人家的光彩和喜悅。從此,電視成了女兒出嫁置辦的最要緊的嫁妝。陸陸續(xù)續(xù)地,電視再不是稀罕物,各家各戶都備齊整了。
鄉(xiāng)親們見面不再問:吃了沒?改問:買電視了沒?過了一段時間又問:換帶彩的了沒?女人們尤其熱鬧,以往,閑了沒事東拉西扯,說東道西,雞毛蒜皮,沒個正經話。如今她們可有的說了:哎呀呀,你看我夜里看電視看得眼都腫了,還是舍不得關掉,哎,你說,人家劉曉慶長得怎么就那么俊俏呢!你看人家那臉,人家那腰。一邊說著,一邊在自己的臉上和腰上比劃,越發(fā)顯得她的臉寬腰粗了。另一個女人壓低了聲音說:哎,你看人家電視上,男的跟女的,說著說著話,抱起來就親……聲音越說越低,你一句我一句,一會兒眉飛色舞,一會兒臉色嚴肅,然后是一陣嘻嘻哈哈的大笑。她們指手畫腳、你推我搡,話題早從電視里的稀奇事跑到誰誰家剛過門的媳婦不做飯、誰誰家的黑豬生了一窩白豬上去了。突然,其中一個一拍大腿說:你看看,你看看,我灶里還燒著火呢,前個趕集買的肉正燉呢!一個說:我去打瓶醬油??!兩個人嘴里念念叨叨,一溜煙地跑了。
看電視不單成了大人的愛好,也成了孩子最看重的“功課”,放學歸來,書包一甩,拿塊饅頭守著電視就不離開了。大人喊:給驢割草去呀!無動于衷。又喊:去宅子上抱柴燒火去呀!無動于衷。一只腳飛起來,孩子連人帶凳子應聲翻倒在地上。大人怒氣未消,喊道:“你聾子呀?耳朵里塞驢毛了???”
孩子看電視剛看到精彩的地方,一聲笑還沒結束,就趴在地上了,一骨碌爬進來,見這陣勢,甚是疑惑,問:“爹,你叫我啊?”
“啪!”一巴掌打將過來。孩子還掛著笑的眼角骨碌碌流下淚蛋蛋,一抹鼻子,找鐮刀割草去了。
孩子們走到一塊兒,說起看的動畫片和武打片,哼哼哈嘿,哼哼哈嘿,就模仿著電視里的動作扭打起來。玩夠了,草也割夠了,一起唱著電視里的歌曲,踩著飛揚的塵土回家了。歌唱得狗腔貓調的,高一聲、低一聲,引逗得圈里的驢仰天大叫。
夜晚的街上安靜多了,電視扭開,一家人圍坐著,關注著那些與己毫不相干的事、牽掛著一出悲劇里的女主角凄慘多變的命運,而忽視了身邊的人、身邊的事。串門的少了,往日女人們在一起的那股親熱勁也淡了。電視疏離了她們,又成了她們聯(lián)系的紐帶。孩子的作業(yè)荒廢了不少,老師們往往花費比上課更多的時間苦口婆心地勸說學生少看電視多學習,就像今日千方百計地阻攔學生進網吧、玩電腦游戲一樣。
整個社會的風氣在變,變得急匆匆的,沒有方向。人們手里的余錢多了,尋釁鬧事的人少了;原本濃郁地彌漫在鄉(xiāng)村上空的鄉(xiāng)情鄉(xiāng)味也漸漸變淡了,代之而起的是一家比一家高的電視天線桿子,顯示著另外一種霸道和野蠻。窗戶太暗了,拆,換成能裝大玻璃的;門道太窄了,拆,砌成能安裝大紅鐵門的;房屋太低矮逼仄了,拆,蓋敞亮、高大、氣派、能鎮(zhèn)住全村人的……人心很浮躁,電視里的聲色犬馬、選美跳舞刺激著浮躁的人心,使其膨脹、蛻變,面目全非。我大姨已經從一個年輕的鄉(xiāng)村教師變成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農村老奶奶,自從家里有了電視,一日不曾離開過它。她能跟人說出李谷一、毛阿敏的名字,唱出她們的歌,也能說出張惠妹、趙薇的名字,哼出她們的調。只是她現(xiàn)在手握遙控器,摁來摁去地找臺,這么多衛(wèi)星頻道,怎么就沒個好看的呢?她調到一個唱戲的頻道,似乎滿意了,不一會兒,卻見她打起了瞌睡。一晃頭,醒了,電視里廣告在熱鬧地上演,她嘟囔道:“這整天演個沒完沒了的,怎么也不歇會兒呢?”
說著,就切斷電源,把電視關了。一個光彩奪目、活色生香的世界立馬消失了。與之相比,現(xiàn)實世界卻是平淡乏味、冰冷寂寞的。大姨掩了大門到鄰居家串門,鄰居家的電視正開著,大家說說笑笑間,早已把話題繞到電視節(jié)目里去了。她們實在不知道,除了電視還能說點啥。
(張曉琳摘自《散文百家》2010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