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
王三
我來草原,已入9月。本應(yīng)該翠綠無邊的草原褐黃無邊,是土的本色。不少牧民早上醒來,一看窗外眼淚就下來了——土地跟冬天一樣,這哪是夏天啊!
我住在蘇木(公社)招待所。院子里栽種的西瓜、茄子和白菜綠得搶眼,跟夏天一樣。院子里有機井。
頭一天早上,我被罵聲吵醒。一個女人罵:你個臭不要臉的王三,臭流氓!趴窗看,做飯的婦女手指著天空罵,臉漲紅,用圍裙擦嘴角的白沫。她姓田。
奇怪,這么偏僻的地方,大清早就有人上公社耍流氓來了?也可能賊偷了廚房的東西,跳墻跑了。
早飯是奶茶和肉包子,有切得整齊的咸菜條。女廚師忙著上茶、端包子,我想問王三的事,沒好意思張口,興許是他們兩口子吵架呢。
吃完飯,到菜園溜達。紅磚尖角砌的畦子里,白菜舒卷肥碩。畦子外邊的青草快枯死了,閉眼睛等咽氣呢。從開春到9月,這兒沒下過雨。菜畦子里的青椒、柿子長得都好,撲撲拉拉的。跟青草比,菜就是國家干部,人到這兒都想當(dāng)菜被種上。
再看,畦子里晾著打開的西瓜,白瓤就開了,不好吃扔掉。也有紅瓤扔的。在鄉(xiāng)下,敗家子才這么干。
公社的院子大,趕上兩個足球場那么寬綽。紅磚墻圍著一排天藍色彩鋼瓦屋頂?shù)姆孔印3鎏柷?,幾百只雨燕在彩鋼瓦上空兜圈子,落下,全站檐上,腦袋對著院子,好像特聽話。墻邊種一排向日葵,近前瞧瞧,花盤的瓜子少了許多,露半拉白臉。
傍晚,我在屋里點燃艾草,準(zhǔn)備熏蚊子。窗外又有女人罵:“有種的出來,看我怎么收拾你?臭養(yǎng)漢老婆王三,你個挨刀的貨!”
王三是女的?當(dāng)然女的也可以叫王三。我有個女同學(xué)就叫周三。再趴窗看,院子里沒人。這一陣兒,蘇木干部到各村抗旱,不來上班。我盡視野掃視從大門到菜地到辦公室到簡易廁所的大院之內(nèi),沒人啊,只有一排喜鵲站在高壓線上。王三躲哪去了?也許這個女廚師有妄想癥,獨自說話。我耐不住好奇,出了門。女廚師見我,羞澀而靈巧地轉(zhuǎn)回自己房間。她四十出頭,還會羞澀幾年。
大片的火燒云在西天布陣,預(yù)示明日又是無雨的晴天。喜鵲像跳水一樣從電線上鉆下來,在墻根奔走。公社大鐵門已經(jīng)關(guān)上了。王三看來挺陰險,不現(xiàn)形,卻沒停止騷擾活動。
第二天我起得早,沿公路跑步回來,見女廚師用鐵鍬端兩只死喜鵲往外走。
我問咋回事?
我藥死的。
你咋還藥喜鵲呢,多不吉利。
要什么吉利,這幫家伙把葵花、西瓜、柿子都禍害得不像樣了。
噢,喜鵲干的壞事。
她把死喜鵲扔到公路邊的垃圾堆上,說,可惜沒藥死王三這個壞種。她拿鐵鍬頭往高壓線瓷壺上指,那兒站著一只大喜鵲。
王三是喜鵲??!
對,我給它起的名。它是這幫壞喜鵲的頭子,指揮喜鵲往下沖、上墻、禍害瓜菜。都旱這樣了,還禍害東西,真不要臉。
王三認識你不?
認識。你說它不要臉到了什么程度,把我洗曬的衣服叼下來,拿爪子踹、拉屎。它跟我記仇了,報復(fù)我,還站窗臺上隔著玻璃朝我瞪眼睛。它們嗑瓜子不吃仁,光嗑,這叫啥玩意兒!
沒過兩天,女廚師撒在墻根用農(nóng)藥泡過的菜被一只溜達進院的牧民的羊吃了,羊死了。女廚師用工資賠了羊,被辭退回家。
這個院子只剩下我和王三。它與我對視幾天之后飛進院子,甚至到我身邊散步。我對它說,你害死了你的同事,害死了羊,害得女廚師下崗了。
王三像在沉思,尾巴翹起來如令箭一般。它翅膀上的黑羽并非純黑,有寶石的淺藍色澤。
我忘了問女廚師,為什么管它叫王三呢?我怎么看都看不出這只喜鵲哪一點像王三。
你到過月亮嗎
女廚師回家后,接替她的是蒙古族姑娘薩仁其其格。她是扎蘭屯醫(yī)學(xué)院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找不到工作,上這兒當(dāng)臨時工。
薩仁其其格嬌小本色。我的意思是她不像成年人,也不像在外地念過大學(xué)的人。她眼神如小孩子,純凈安然。她名字的意思是“月亮上的花”。
我問她:你到過月亮嗎?
她認真回答:沒去過。
一次也沒去過?
一次也沒有。
特認真。我說你是月亮上的花啊,她想了半天(其實不用想這么長時間),說:是。
女廚師做包子,薩仁其其格做餡餅。這餡餅特別好吃,有勁。我知道以“有勁”說餡餅不達意,但吃著確實有勁。
我吃了三頓餡餅,對薩仁其其格說,你做的餡餅真好。
她笑著點頭,好像示意學(xué)生——你答對了。
怎么做的?
肉干。
肉干能做餡餅?我覺得有點離譜。她領(lǐng)我到廚房,一根繩子上掛一串肉干。我摸一下,比鐵都硬。
你怎么剁餡?
用石頭砸。
簡直沒聽說,用石頭砸。不過菜刀也剁不了這樣的肉干。水缸下面,一塊腌酸菜的大青石上放一塊鵝卵石,沾著肉干的末。
這幾頓的餡餅都是你拿石頭砸的?
她點點頭,年頭越長的肉干做餡餅越香,這都是晾了三年的。
我握那塊角瓜大的鵝卵石,腕子都酸了。我覺得我的胃充滿了內(nèi)疚,吃一個小姑娘用石頭砸出來的餡餅,還說有勁。
一斤鮮肉煮熟剩四兩,曬成干連一兩也不到,太浪費了。我說以后不吃餡餅了。
她說沒關(guān)系,肉干是她從家里拿來的。
一個人從家里拿肉干給蘇木的客人吃?也就蒙古人能干出這樣的事。我問:為什么?她眼里閃出敬佩的光彩,你是詩人。
在蒙語里,詩人這個詞比作家尊貴,不光說文體,還意味著純良。騰格爾對別人介紹我,也說“這是我們蒙古人的詩人”,我說不是他不聽。
我說我不是詩人,我只寫一點散文。
你是詩人,薩仁其其格說,中學(xué)的蒙文課本里有你的詩。蒙古人把喜歡的作品也叫作詩篇。
我默然。就算詩人,也不能揮霍牛肉干,我不成王三了嗎?她的肉干砸成末,放在芹菜汁里醒,加上洋蔥拌餡,確實好吃。
老師,我哥哥想見你,她仰臉說。
來吧。她掏手機,興奮地說了一通。3個小時后,她哥到了。哥哥臉上的皺紋像被風(fēng)沙吹成的丘壑,歲數(shù)幾乎比妹妹大一倍,衣裝破舊。
肉干是哥哥給的,讓我給你做餡餅,妹妹說。
哥哥笑笑低頭,意思是微不足道。
吃飯了,還是餡餅,他們倆吃大米飯。我問,怎么不吃餡餅?他們說不愛吃。我心里明白,這是蒙古人的禮數(shù),不跟尊貴的客人同飲食。我更加內(nèi)疚。
吃完飯,哥哥說回去了。他騎馬走四五十里地專門看我。分手時,他站著認真地看我,像看一幅畫,笑了,挺滿意。
薩仁其其格送哥哥到門外,回來說,我哥說你的詩比一車肉干都值錢。
這不是好不好意思的問題了,我想了很長時間。且不說我寫的作品馬馬虎虎,值不上一筐肉干。蒙古牧民有一種獨特的觀念,他們覺得,文學(xué)藝術(shù)家為大家創(chuàng)造了公共財富,每個人都應(yīng)該報答他們。這讓我有點抬不起頭來,回去得學(xué)習(xí)寫詩了。
(張 弘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