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 葉

1

秀穎把稻種泡進(jìn)了水缸。

她挽起袖子，把手伸進(jìn)缸里，感知水的溫度，生怕水太燙，把稻種催熟了。水溫正好，有一點暖，卻不燙手。

秀穎抽出白藕一般的手臂，那微溫的水滴從指端一滴一滴滑下來，一如她一點一點的幽思。以往鞍正在家的時候，她從不需要知道浸泡稻種的事，總是稻子到了該栽插時，她才下田幫著遞遞秧把子，打打化肥。今年這些事全落到自己頭上了，她有些著急。

“媽媽，我肚子餓了!”苗苗放午學(xué)回來，大老遠(yuǎn)就對著家里喊，連喊了幾遍沒人應(yīng)，進(jìn)門把書包往沙發(fā)上一扔，就翻箱倒柜找吃的。找了幾塊鍋巴，卻忘記關(guān)碗柜的門，那只貓正好乘機(jī)而入。將上次來客吃剩的半塊臘肉吃去小半。等到秀穎回來時發(fā)現(xiàn)貓正在墻角舔嘴，她那個氣呀，將那貓攆出去，又將苗苗狠狠罵了一氣。

太陽把老梨樹的影子支進(jìn)天井，像一塊毯子。秀穎這才感覺自己也餓了，望望人家屋頂，都在升起縷縷炊煙?？墒茄硖锏乃€不夠，必須在今晚把水灌滿，明天就要起耙，平壟，人工和牛工都預(yù)約好了，一刻也耽誤不得。田水從上沖老胡家秧田來，要跟人家講講，不然會鬧出意見，特別是男人不在家，往后還要他們多擔(dān)待些。

于是秀穎跟女兒說：“苗苗，媽到上沖看看田水，回來就給你做飯。”

苗苗還在賭氣，沒應(yīng)她，一個人站在門外草垛邊。

從老胡家回來，秀穎趕緊給苗苗做飯，一邊洗菜，一邊喊“苗苗”，并無回應(yīng)。菜飯燜在鍋里，再到外面去尋，依然不見孩子的影子。這下秀穎急了，喊的聲音都有些沙啞，仍然不見，她幾乎沒了主意，心想會不會在灣里呢?

灣里是柳啞兒家。平時孩子們多喜歡到他那兒去玩，啞兒人很憨實，又聰明，特別喜歡孩子。只要有孩子來，他總要拿出甘蔗毛豆角薯干什么的來招待孩子，惹得孩子們一齊喊他啞叔。他樂得孩子們喊，也樂得把家里能吃的東西拿出來。在全村，恐怕就算啞兒的人緣最好。

秀穎還沒到啞兒家門前的塘埂子上，就聽見苗苗的笑聲，還有啞兒的笑聲，她這才松了一口氣。她有些后悔剛才對苗苗的責(zé)罵，自己心下說，就算把臘肉炒給孩子吃了，又怎樣呢?一個孩子，人家還慣不過來呢!快半年了，他爸不在家，自己忙里忙外，哪里有時間照顧孩子，多少回都任她用白開水泡泡冷飯，就一口鹽菜。想到這里，她鼻子酸酸的，眼也發(fā)熱。一抬頭，苗苗就在跟前，手里捏著一塊南瓜餅……

她把苗苗緊緊抱起，用發(fā)熱的臉挨了挨，眼淚就出來了。她放下苗苗，拉著她的手，快步往回走。母女倆回到家，已經(jīng)快到兩點了。秀穎催苗苗趕快吃飯，茁苗說來不及了，下午第一節(jié)課還要進(jìn)行單元測驗，就背起書包，頭也不回地出了門。

2

悶得很，墻角的石頭都出汗了。淋淋漓漓的。秀穎揩著額上的汗，草草地扒拉了幾口飯，很餓的感覺忽然就沒有了。下午的事是把豬圈里的糞起出來，堆在院子里。秀穎打開豬欄，挽起褲管跳下去，那兩口半大的架子豬并不歡迎主人在它們眼睛底下?lián)]舞耙鋤，一頭張大著嘴巴，做出要咬人的樣子，大聲地吭吭；另一頭倒是乖巧，卻一個勁地用嘴拱著地上的糞泥，把臟兮兮的糞泥蹭到秀穎的褲子上去。秀穎讓它們攪得不得安寧，幾次用耙鋤裝出要打它們的樣子，這使它們鬧得更歡了，圍著主人轉(zhuǎn)圈子，撒蹄撅尾地歡蹦著，就這樣，圈子里上演著一臺熱鬧的好戲。

女人哪習(xí)慣做這種活，沒干多久，秀穎的腰開始隱隱作疼。秀穎怨自己無用，想到別家女人在男人外出打工的長年累月里，都是那么能干，樣樣農(nóng)活拿得起，放得下。也怨自家男人那么狠心，說走就走，自家的農(nóng)活也不安排一下。半年了，一分錢也不寄回來。孩子學(xué)費，人情往來，村里繳款，哪一樣少得了!但她馬上原諒了鞍正，他還不是那種在外面吃喝嫖賭樣樣沾的男人，他走的時候說過，在外面干一兩年，掙個萬兒八千的?；貋砩w一棟房子，另外趁年輕到外面去見見世面。秀穎想到這里，忍著腰疼，狠勁地挖了一陣子。院子里堆起不小的一個糞堆。

天陰得很，卻更加悶熱了。秀穎脫去了夾襖，露出藍(lán)底紅花的襯衫。站在梨樹下歇息，仿佛一株盛花的櫻桃。她想今年要是一個好年成，再把基肥下得重重的，稻子長得好，除了留下吃的，還可以賣去五六千斤，也能掙個三兩千塊錢：桑葉能養(yǎng)一張多種的蠶，只要不瘟，一千塊錢沒問題：雜交蘿卜有四畝多，一畝兩百塊錢，也能收個千把快。兩頭豬留一頭過年，賣去一頭，價格再不行，一千塊穩(wěn)當(dāng)。這幾項加起來，少說也有五千塊。她沉浸在這混合著梨花清香的冥想里，突然來勁了，耳邊響起在娘家時父親常念叨的話：清明要明，谷雨要雨?？磥?，今夜真的會有雨了。

秀穎的父親是一個教師。卻沒能把她念到高中，因為她是姊妹中的老大，兩個弟弟不但考上了大學(xué)，而且都在城里買了房子，安了家。人都說秀穎家墳山葬得好，一家出了兩個大學(xué)生，哪知老爸退休了還要和媽媽朝管朝，暮管暮。花了頭發(fā)的媽媽見人常說：八十歲公公割黃蒿，一日不死一日還要燒。有時秀穎回去，看見兩老背柴擔(dān)水累得氣喘吁吁，不能不幫著干一陣子，甚至一千一個上午或是一個下午。當(dāng)秀穎拖著疲憊的身子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暗暗地生著埋怨，她怨父母重男輕女，將自己的前途不當(dāng)回事；怨兩個弟弟不盡孝道，對父母不聞不問。她也埋怨自己為什么就一口答應(yīng)鞍正這門親事，要是找了個讀書人，起碼對孩子的學(xué)習(xí)不會這么草率，連孩子讀到幾年級了他一時竟然想不起來。一想起孩子，秀穎心里好像梗著塊東西，特別是今天中午，苗苗不但沒吃飯，還挨了一頓責(zé)罵，她難過得再也控制不住，眼角像響過春雷后的天空，一陣一陣掉雨星子。

房里那臺老式自鳴鐘響了四下。秀穎挽高褲腳，再次跳下豬圈，她要把剩下的糞土起出來，瀝干水分，以便明日找人挑到田里去。就在她剛站到冰涼的糞泥里，一鋤糞還沒扔出去時，她感覺到有個身影進(jìn)了門，側(cè)過頭細(xì)看，竟是啞兒。

啞兒見秀穎在豬圈爛泥里起糞，先是一愣，轉(zhuǎn)而笑笑，用手指指爛泥，再指指秀穎白皙的腿腳，頭搖了一搖。秀穎臉一紅，示意啞兒走開。啞兒脫了解放鞋，卷起褲腳，跳下圈里，過來就要抓秀穎手中的鋤頭。秀穎見啞兒執(zhí)意要幫忙，也不推辭，將鋤頭給了他，自己進(jìn)屋拿出一副糞箕扁擔(dān)，她是想，啞兒幫著起糞，自己趕緊挑走一些，明兒的活就輕松多了。不想啞兒也跳上來，搶了糞箕，自裝自挑，跑得一陣風(fēng)似的，秀穎看著他的背影，抿嘴一笑。

苗苗放學(xué)的時候，秀穎把糞起得差不多了，啞兒越跑越快，地上的糞也不過二十來擔(dān)。秀穎住了手中鋤頭，跳上院子石條，在門外溝邊洗了手，進(jìn)到廚房給苗苗做飯。

“咯咯，哈!”

“苗苗，你笑什么?”秀穎前腳剛跨進(jìn)門，一回頭，問了一聲。

“你看你看……”苗苗用手指著啞兒，原來啞兒送去一擔(dān)糞回來，手里攥著一條大黃鱔。

苗苗最喜歡捉黃鱔了，往年爸爸在家的時候。一到清明，天天晚上跟著爸爸用礦燈到田里去照，有時一晚上能捉到好幾斤。

秀穎讓啞兒將這條黃鱔養(yǎng)在水桶里，等到明天再捉到了一起給苗苗燒湯喝。秀穎就問苗苗今天下午語文測驗的情況，苗苗說考了第二名，96分。苗苗很有些自豪，秀穎心里也就開朗了。苗苗把劃滿紅勾勾的試卷擺在桌子上，一邊吃飯一邊搖擺著吊在凳子上的小腿，隨著她的晃動，凳子發(fā)出均勻的榫臼老化的響聲。

苗苗吃完飯。秀穎讓她去叫啞兒來隨便吃點，算作晚飯。啞兒用手指指地上的糞，意思是不多了，挑完再吃。秀穎看得真切，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一種好久沒有過的感動突然涌上心頭。自從嫁到這個村子，她還是第一次認(rèn)真地這么近距離地打量啞兒。二十七八歲的年紀(jì)。中等個兒，發(fā)亮的前額，濃重的眉毛。除了語言上的障礙，通體透著健康、沉實、穩(wěn)扎和老練，挑著那么重的水糞。跑起來仍然腳下生風(fēng)。對于啞兒農(nóng)活方面的功夫，秀穎早有耳聞。她卻有些想不通，長得周正干活利索的這么一個小伙子，僅僅因為他是啞巴。怎么就一直沒人愿嫁給他呢?

3

春雷響了，墨云從西邊的山頭上往上涌，終于和夜色連成一片。

秀穎送走娘家那個居民組的來人，心里的云片越涌越大。父親跌得厲害，看來兇多吉少，不然，娘是不會叫人來告訴她的。

“苗苗，外公病了，我要回去看看，你在家里看家，晚上怕，我叫啞叔給你看家?！?/p>

“我也要去看外公……”苗苗小聲地說。

“家沒人不行。你聽話!”

“那你趕快去把啞叔叫來吧?！泵缑绠吘故嵌碌暮⒆印?/p>

不大一會，啞兒就到了，啞兒打著一把雪亮的礦燈，是可以充電的那種。強烈的燈光在苗苗臉上晃動，苗苗笑著，啞兒也笑。一聲一聲“昂昂”的語音，聽起來像牛犢撤歡試嗓。

秀穎做了一些必要的關(guān)照，就打著那把半明的手電筒出了門。一會兒，啞兒的礦燈也在門前的水田里閃爍，啞兒和苗苗已經(jīng)抓了好多黃鱔，還有泥鰍?？鞓返耐艉桶喊旱呐Ｉぷ禹懺诖阂沟奶镆吧希酶浇⒆娱_了門來張望。

外公是在后半夜去醫(yī)院的，那時苗苗睡得正甜。苗苗被啞兒搖醒時，旁邊還站著一個人，苗苗不認(rèn)識，苗苗從啞兒的手勢知道外公去了醫(yī)院。陌生人告訴苗苗，外公不要緊的，媽媽明天就回來。

4

父親人院的第三天晚上，秀穎才回來。這兩天都是啞兒照應(yīng)苗苗，秀穎到底放心不下?？墒堑人氐郊依?，看到里里外外被收拾得干干凈凈，就連苗苗的衣服也被洗得清清爽爽。土糞全都挑到了田里，稻種也撒到了秧田，并且蓋上了薄膜。秀穎一陣激動，她看到苗苗已經(jīng)睡了，睡得那么香甜，竟涌起一股歉疚感。做母親的，還沒有一個啞巴光棍把自己的孩子照顧得好。她擦了一下眼睛，怔怔地立在門口。

院子里響起了腳步聲，她知道那是啞兒的聲音。

看來又要下雨了。仍然悶熱，仍然陰暗。啞兒高挽著褲腿，赤著腳走進(jìn)來，有些驚訝，有些欣喜，他做了一個手勢，秀穎沒看懂，但是她知道，啞兒可能是說苗苗這幾天很聽話，一切都很好。

秀穎燒好了水，讓啞兒洗澡，然后打算自己好好地洗一洗。這三天來昏頭昏腦，別說洗澡，就是洗臉的工夫都沒有。好在父親脫離了危險，兩個弟弟也都回來了，她才放下心來。也只有這時，她才感覺到了累，一種實實在在卻安安穩(wěn)穩(wěn)的累。

啞兒洗好了澡，換上了鞍正的衣服。他在院子里坐了一會，喝了一杯茶，然后拿起自己換下來的臟衣，準(zhǔn)備回家。秀穎剛好洗完澡，出得房來，看見啞兒拿著衣服要走，她搶上去，要奪下衣服，卻不想啞兒捏得特緊，她只奪得啞兒一聲啞語。

啞兒定定地看著秀穎，看她的臉，看她的眼睛，看她紅潤而小巧的嘴唇。啞兒身體微微顫動，像微風(fēng)中的枝條，仿佛發(fā)出一陣陣颼颼聲。秀穎覺得自己也成了一棵樹。一棵在雨中克制著焦渴而未能暢飲的青楊。她仰起臉面，看天，天上灰沉沉，沒有一星亮色。她倏地張開兩臂，撲倒過去……

秀穎從來沒有覺得春夜是這個樣子的。她喘息得厲害，這在啞兒看來，是極為新奇的。啞兒生命中的第一個這樣的夜晚，將以無數(shù)次的幻影閃耀在他的沉默和躁動中，他聽到了雨聲。那來自遙遠(yuǎn)卻又十分切近的雨聲，將他的鼻息和心跳淹沒下去，那都是一些晶瑩的雨珠，那些雨珠穿過他的想像和幸福，直達(dá)一個春天的節(jié)氣——谷雨。

秀穎也聽到了這雨聲。她聽到了稻種萌發(fā)的聲音，聽到了身體里那些葉子和花蕊發(fā)散開來的聲音，聽到了這個世界上她從來沒有聽到的聲音。

(責(zé)任編輯芳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