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子涵
我是和杏花坐在門前閑聊時,看見馬藺朝這邊走過來的。開了春,村里的男人都像鳥一樣從巢里飛走了,飛到南方去打工,馬藺是少數(shù)幾個沒有飛走的鳥之一,他家開著榨油的油坊,地里的油菜還在開花,金黃的花朵上一天到晚盤旋著蜜蜂,這時節(jié)是馬藺最悠閑的一段日子。他從后街上轉(zhuǎn)過來,晃著空蕩蕩的褲腿站在村街上,街道上的女人們這里一群那里一堆,他挺用心地把目光在狹長的街道上放遠,像檢視田野上一簇簇盛開的花朵。末了,他晃著褲腿朝這邊走過來,他喜歡走到我家門前坐在大門右側(cè)的門墩上聽我和杏花說話他聽人說話時把自己搞得很舒坦,胳膊交叉著抱在肩膀上,臉上笑瞇瞇的,腦袋在胳膊上耷拉著。過一會兒,他會抽一下鼻子,鼻孔像兩只自由收縮的喇叭花,仿佛我們的話里有什么好聞的氣味需要他這樣一下又一下地吸收進去。
不久前我哥從娘家給我牽來一條狗,是條大黃狗,我哥的意思是,我男人李保林走了,這條叫阿黃的狗可以給我做個伴兒。阿黃是條很溫順的狗,時常搖著尾巴在我的腳面上舔來舔去,可它的溫順是狹隘而有選擇的,不是對所有人都會如此。有那么幾天,馬藺就被它弄得很狼狽,它一看見他就撲過去咬他,額頭上的毛發(fā)怒沖沖地立著,汪汪一陣,嘴里吐出又紅又長的舌頭,怪嚇人的。
馬藺說,你看你看,我又沒偷你家什么東西,干啥它老要咬我?
杏花一旁咯咯笑著說,你現(xiàn)在是沒偷,可狗是有靈性的,知道你心里想偷了。
馬藺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磚頭,想嚇唬一下阿黃。阿黃發(fā)現(xiàn)后立刻撲過去。兩只毛茸茸的前爪搭在他的肩膀上。馬藺嚇壞了,走不敢走,跑不敢跑,只得讓阿黃在他頭發(fā)上脖子上嗅了個夠,最后才頭一縮從他肩膀上溜下來。我怒氣沖沖。起身把阿黃關(guān)在了大門里。村上本來就見不著幾個男人,不能讓它把馬藺再給嚇跑了??纱蚰翘旌螅R藺就不敢來我家的門墩上坐了,他總是悄沒聲息地過來,臉上掛著訕訕的笑,然后蹲在杏花旁邊。
時值暮春,陽光罩在街道的椿樹上,把樹冠點染成一把漂亮的大傘。傘下經(jīng)常坐著村里的七婆和十三爺,這是兩個同樣年邁的老人,天氣晴好時,他們踩著細碎的陽光從各自家里出來,坐在樹下拉閑話。十三爺說,下廣東!他的話嚇了七婆一跳,我們也都吃了一驚。他兒子開春后也去廣東了,把兒媳媛媛丟在家里。他又說,想掙錢就得下廣東!錢有個屁用!七婆說。七婆的兒子是帶著媳婦一起走的,因此她又說,錢能吃?能喝?我看頂個屁用!十三爺皺了皺眉,露出很費解的樣子說,做不動你不會雇個人做?西頭勞勞他媽、社會他爸都是有名的廚子,你不會雇他們一起伺候你?七婆點著頭說,噢噢,你真是老糊涂了,這兩個人幾年前就死了。十三爺這邊仍說個不停,他說,我有一年給生產(chǎn)隊買牛回來,一進村就吃了勞勞他媽搟的雞蛋面,接著社會他爸又端上了紅燒肘子、藕肉丸子……
十三爺沉浸在對兩個亡人廚藝的回憶里,惹得我們在一旁哈哈大笑。
杏花的男人也走了,她和我一樣經(jīng)歷了一個又一個夜晚的寂寞以及坐在大街上的無望等待。她笑得全身亂顫,仿佛為即將到來的黑夜打了一針強心劑。
馬藺笑起來很夸張,手舞足蹈的,邊笑邊用手去拍打杏花的肩。杏花一點也不生氣,大方地讓他在肩膀上拍著。等他拍完了。杏花也止住了笑聲,杏花說,馬藺,過些天把我家的麥場給拾掇了吧,麥子快要上場了。
樹上的葉子從淺黃變成深綠,村口池塘里的水也渾濁起來。從村街上望過去,田野上的麥子一天天變黃。杏花是街道上最聰明的女人,知了還沒有在椿樹上鼓噪,她就把夏天干活的幫手找好了。
收獲的季節(jié)按說該讓人興奮,可我卻絲毫興奮不起來。麥場里的事我一點都不懂。去年我男人李保林還沒外出打工,去年的夏天對我來說,只是在光場的碌碡前撒幾把草木灰,然后再給地里送幾壺水那么簡單。現(xiàn)在李保林走了,我六神無主,不知道地里的麥子怎樣才能變成麥粒流入我家的糧倉。
我羨慕杏花,她算沒在街上白坐。我也想找?guī)褪郑晌乙业娜思纫獛臀腋苫?,又不能高興起來拍打我的肩。我男人是個小心眼兒,他在外辛苦打工,我總不能為這些事再叫他操心吧?最好的辦法是像十三爺說的那樣,掏錢雇個人。我放電影一樣把村里不多的幾個男人在腦子里過了一遍,最后還是決定去找馬藺。
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只要你有句話就行了,我不會要你家錢的。馬藺是坐在自己的四輪拖拉機上說這話的,他光完自家麥場又光杏花家的。拖拉機停在杏花家場頭。
我說,我不管你要不要,李保林在外面是掙錢的,我一定會給你錢。
整個夏天的農(nóng)活都是馬藺幫我干的,拉麥,碾麥,包括在傍晚的風(fēng)中揚場。馬藺不但干活是一把好手,對付我家的阿黃也很會動腦子,他每次來我家,不是口袋里塞根火腿腸就是手里拿根在路上揀到的骨頭,阿黃得到了實惠,經(jīng)常躲到角落里享用,再也不沖他“汪汪”了。
我承認自己不是個有心計的人。但在馬藺身上我還是用上心了。我把他幫忙做的每一件事都記在本子上,又一項一項地計算成錢。我發(fā)現(xiàn)杏花好幾次在麥場上、街道上對我擠眉弄眼,好像我也被馬藺占了便宜似的。我沒有,因此心里很坦然,覺得杏花的樣子非??尚?。
夏天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我遇上一件煩惱事兒。我和馬藺一起在夜晚的風(fēng)中揚場,馬藺高高地揚起木锨,我輕柔地在他一側(cè)落下掃帚。蟋蚌在草叢中歡快地鳴唱,涼爽的夜風(fēng)中,我神情恍惚起來,覺得我正和我男人李保林在麥場上。我給他熱烘烘的額頭擦汗,他接著又用熱烘烘的手給我抹了幾下額頭,我們這樣來來回回擦了幾次,直到彼此的汗水在夜風(fēng)中吹干。揚完場回到家躺在空曠的床上,我再也睡不著了。絕跡了多年的老鼠從那個夜晚泛濫起來,攪擾得我一夜無眠。第二天我有些不好意思見馬藺,怕他笑話我的輕薄。因為揚過的麥子要立即晾曬,他一大早仍舊來了。奇怪的是他前腳踏進大門,老鼠就頃刻間銷聲匿跡。
我不安地到對面杏花家問杏花,問她家是不是也有老鼠了。杏花說沒有,并且說得很干脆,說完詫異地看了我兩眼,好像我的問話很唐突,或者說有點居心叵測。我又問傍晚坐在槐樹下的七婆,七婆說,好端端的家里怎會有那種東西?
一個人在家的夜晚,老鼠異常猖獗,放肆地在角落里交媾。月朗星稀的夜晚似乎更讓這些小家伙們放縱興奮,它們在月光下排起長隊,來到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樹下長時間對著天空歌唱,那些發(fā)自牙縫的尖利的吱吱聲,飛過院墻,響徹田野,把田野上麥茬的間隙里游走的蛇也招引過來了,蛇群在后院的圍墻上打洞,哼哧聲一直能持續(xù)到拂曉。
我盼著夏天早點結(jié)束,我認定那些老鼠是馬藺帶來的,他家不是開油坊嗎,而老鼠最愛偷油,不是他帶來的又能是誰呢?
麥場里的麥子終于晾曬完了。馬藺用拖拉機把麥子給我回家的那天,我把李保林寄回來的錢拿出一沓塞到他手里。我是思想再三才這么做的,他有他的家,有他的女人,不能讓他為我白忙活一個夏天。
我說。馬藺,這是給你的丁二錢。
他愣了一下,臉立刻紅到了脖子上,說。我不是為你家的錢!說完就往門外走,到門口又甩了一句話,如果拿錢雇人,你以后雇別人好了。
馬藺就那樣走了,走得理直氣壯,給我心里平白留下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疙瘩。
許多天在村街上見不到馬藺。他并沒有帶走我家里的老鼠,一到夜晚它們更加肆無忌憚,從地上跳到床上,上床后又鉆進我的被窩試圖和我同床共枕。我無法可想,回娘家逮了一條大花貓回來。貓進家后壓根兒不吃老鼠,反而輕狂地和它們在院子里戲耍起來,累了就懶洋洋地躺在地上睡大覺。
我猶豫了好幾天,最后去馬藺的油坊里找到馬藺,我說,馬藺,你能不能抽空幫我把家里的老鼠給滅了
馬藺正和他的女人在油坊里榨油,邊上還有幾個人,聽了我的話他們都哧哧笑了。馬藺起初沒聽見我的話,他女人聽見了。他女人說,馬藺又不是一只貓,怎么能給你家逮老鼠?她剛說完,話鋒一轉(zhuǎn)義說,逮老鼠也是要收工錢的!
當晚,馬藺帶著一套冬天在野外捕兔子的工具來了,工具裝在一個大帆布包里,一個電瓶和一堆電線。那天馬藺神情嚴肅,臉始終繃著。他把電線在地上扯成縱橫交錯的網(wǎng),把兩端接在電瓶上,然后蹲在院子里的槐樹下等著老鼠砰的一聲被電流擊倒。這是一個需要熬夜的工作,他整整在槐樹下待了兩個夜晚,那兩個晚上我睡得很安穩(wěn),始終在一片柔軟的湖面上起伏著。風(fēng)從臉上無聲無息地拂過,我像酒醉人一樣,毫無知覺地沉醉在自己夢中。大清早,馬藺喊上好幾聲才從門外把我叫醒,我看見他一晚打死的老鼠足足裝了半蛇皮袋。
杏花在街道上看見我,歪著臉問我。你夜晚干什么了?怎么眼圈周圍都是青的?我不曉得她這話的意思,當然我也不想告訴她,馬藺夜里在我家給我捉了兩個晚上的老鼠。她顯然什么都知道,眼睛迷成一條縫看我,后面是一雙銳利而又詭異的目光。不管怎么說,讓一個男人夜晚待在家里都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我在她的注視下臉上灼熱,渾身針刺一樣難受。我希望她把這些不要說給七婆,更不要說給其他人,但她后來還是說了。
家里的老鼠雖然暫時被消滅,可從此以后我的夜晚卻變得更加不安。我總是能聽見一些東西在黑夜的院子里出沒,有時我從夢中驚醒,覺得門縫里爬滿了眼睛,像蟑螂長長的觸角,在我黑暗的床上做著精心的刺探。我氣悶地一個人躺著,懷疑門外的阿黃是個聾子,院子里活動的不是老鼠,我能感覺到這一點。老鼠除了在月夜里歌唱,其余時間都是窸窸窣窣的。和蛇行是同一種聲音??裳巯挛业拇采杂许憚樱饷骜R上腳步雜沓喘聲粗重。聽起來是一些寵然大物正走來走去。阿黃卻不聞不問,照舊在房外呼呼大睡。我一夜最少起身三次坐在床上,貼在漆黑的窗戶上,站在咚咚作響的門背后。我的神經(jīng)經(jīng)受不住那些連續(xù)不斷的折磨,后來只好硬著頭皮打開房門。開門聲驚醒了睡眼惺忪的阿黃,它打個滾從地上躍起來。這時,黑暗里不是躥出兩只咩咩著的羊。就是一頭哼哼著的豬。我費上好大的勁兒花上很長時間,才能把這些深夜來客從大門趕出去。
杏花和村里好多人一樣,她站在我家門前和我說話時,眼睛并不看我,而是穿過大門,目光落在我家后院的一面墻上。她不是來和我說話的,是專門來查看那一面墻的。我也不知道從何時候起后院的墻變成了一面篩子。上面布滿了大大小小的洞,誰都能看出來。那些洞不僅能供老鼠、蛇和家畜出人,也能鉆進來人。
馬藺從秋天明亮的陽光里鉆出來。油坊里的活剛告一段落。他就拿著泥墻用的泥刀泥刷過來了。他在我家后院里和了一堆泥,把麥草鍘碎拌在泥里,花了半天時間堵住了后墻上的若干個洞。他干活時顯得很憋氣,不停地咕嚕著,好像暗中和誰較著勁兒。洞用泥巴糊完了,他又弄來一些帶尖的玻璃渣嵌在后墻上,完了才洗了洗手,站在屋檐底下,他像我男人李保林那樣插著手,吩咐我夜里把大門關(guān)緊。說完還不放心,又叮嚀我關(guān)門后要用什么東西在門后頂著,最后才走了。
杏花回了一趟娘家,回來后在街道上看見馬藺,眼梢直往上挑,好像準備拿眼睛而不是嘴巴和馬藺說話。杏花說,馬藺,秋苗得澆三遍水,我以前不知道這些,這回我娘再三交代了。馬藺沒有說話,扭了幾下脖子說。你難道不知道我現(xiàn)在被櫻桃家給雇傭了?
從那天起,杏花不再到我家門前來,也不再和我坐著一起說話。有幾次她和我面對面站在街上。也沒搭理我。
后來,一個女人站在她家門口罵街了,罵杏花的女人叫翠翠。是村里勞勞的女人。勞勞走鄉(xiāng)串戶收購廢品,以前總能看見他騎著自行車從街上匆匆駛過,現(xiàn)在他不騎自行車了,手里拿著镢頭和锨忙著給杏花家勞動。翠翠很奇怪地問,又不掙錢,你為啥一天到晚給她家干?她后來明白了,就開始站在杏花家門前罵。她罵人的花樣很多,村里很多人都喜歡站在旁邊聽,她很少罵杏花,只是罵杏花的那張床,她說,勞勞愛上你的床,是不是你在床上繡著大紅花?你的床……
翠翠罵杏花時,臉朝著杏花家,屁股正對著我家大門,她罵的每一句話都會從對面門上彈過來,然后砸在我頭上。我因此很是忐忑不安,我想馬藺的女人會不會也有一天來罵我?如果她知道馬藺沒有從我這里掙到一分錢,會來罵我嗎?一想到這些。我便心驚肉跳惶惶不安。
我又一次把李保林寄回來的錢分出一沓,馬藺幫我收完包谷稈來到家里時,我把錢硬往他手里塞,他不接錢,只是接住我的手,他把我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摩挲著。他手心像攥了一把毛毛蟲,搞得我渾身癢絲絲的。
你看看人家勞勞,再看看我……他說得挺委屈,一委屈把我的手攥得更緊了些。我在陽光下看著他那張油彩般的臉。那是一張很陌生的臉,我想起我男人李保林了,身上打了個激靈,立即把手從他手里掙脫。
有時我想,我大概真是虧待了馬藺。
秋天,馬藺給我家院子壘了兩個高高的包谷塔,高得能剌破天空。我在廚房里變著法兒給他做好吃的。他以前很貪嘴,但現(xiàn)在卻對案板上的東西一點也提不起興趣,他的興趣在我掛在鐵絲上的衣服上,在我洗過頭發(fā)的水里,在我家里隨處可見的香皂和襪子上。稍一留意,就會發(fā)現(xiàn)他把那些東西抓過去在鼻子底下使勁嗅。一種瘋狂的念頭在他大腦里恣意生長,有時他大白天到我家,一進門就反身掩上大門。張開胳膊老鷹撲食一樣把我攆得團團轉(zhuǎn)。
我白天不敢再坐在街道上了,一些人的目光是帶刺的,而另外一些人和我說話時不是用他們的嘴,而是用手。杏花現(xiàn)在大多數(shù)時間都呆在家里,我百無聊賴時,只好一人在大門內(nèi)側(cè)坐一會兒,看看街道上離我很近同時又離我很遠的陽光。十三爺在秋天里光著膀子,坐在我家門墩上。他朝我亮出他瘦骨嶙峋的身體,沒來由地就會在我膝蓋上拍一下,再拍一下,好像他的手是一根韌性良好的彈簧。
經(jīng)常有人夜晚光臨我家,游蕩在我家的后院里。馬藺也加入到那些默認來客的行列,他敲不開我頂?shù)镁o繃繃的大門,就翻過自己嵌了玻璃渣的圍墻,撲通一聲掉到地上,然后整夜和阿黃蹲在廂房
門外的院子里。他黑夜里見了誰就和誰撕打,把阿黃訓(xùn)練成了他在夜晚巡邏的幫手,盡管這樣,嵌著玻璃渣的后墻還是被人溜得精光。清早起來,我隨處能看見黑夜留下的痕跡,這里一只鞋,那里一頂帽子,偶然還能見到半瓶沒喝完的啤酒,一片撕掉的褲腿,幾個明晃晃的紐扣。
馬藺變得更加焦躁不安了,好像不是因為我,而是他受到了什么來歷不明的羞辱。他中午幫我家麥田灌過一遍水,回來匆匆吃過我準備的午飯,隨后便大模大樣地進了廂房,揭開被子在我床上美美睡起覺來。
那天他剛心滿意足地離開,收破爛的勞勞就來了。勞勞把兩邊綁著筐子的自行車靠在大門外,走進門對我說,冬灌也要三遍水!他說著話摘下骯臟的手套在我臉上先摸了一把,緊接甩掉外衣大踏步往后院廂房里走。我又喊又踢,他仍不肯停下腳步。恰巧馬藺這時又返回來,才連推帶搡地把勞勞趕出門。我氣喘吁吁地關(guān)緊大門,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馬藺還在身后站著。他轉(zhuǎn)身撒了一泡尿,提起褲子走了。
我茫然無措地站在門口看著馬藺在街道上消失,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
十三爺扶著墻向我這邊走來,他沒有在門口的石墩上坐下,徑直進了大門說,讓爺在你床上歇個晌。他說完一腳蹬開阻擋他進門的狗,顫顫巍巍過了后院進了廂房,把自己直挺挺地放在我床上。
我羞得無地自容,疾步往外走,在門口又撞見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來的馬藺。馬藺漲紅著臉撲進廂房,從床上拽起十三爺和他論理。一個竭力驅(qū)趕。一個賴著不走,兩人拉拉扯扯互不相讓,坐在我床上吵鬧不休。黑三每天下午在村街上賣豆腐腦。他把擔(dān)子在我家門外放下,亢奮地跑進來,翹起腿在床沿上坐了一小會兒,接著又跑出去。不久勞勞的女人也來了,她撥開正在吵鬧的十三爺和馬藺,掀開被子非要驗證我的床上是不是也繡了一朵花。村里那些認識和不認識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轉(zhuǎn)眼間都潮水般涌過來,他們饒有興趣地參觀了我后院的圍墻、墻頂殘余的玻璃和墻根下的垃圾,又站在院子里傾聽馬藺和十三爺不可開交的吵鬧。
這種不可收拾的場面一直持續(xù)到下午,趕集賣麻花回來的劉五,在臨村張羅完喪事提著火銃路過的王七,鄰村的張六,都聞訊趕了過來,他們在我家門前各自占據(jù)一塊位置作為做買賣的攤位,后來,賣菠菜的,賣粉條的,賣醬油和醋的,一股腦兒都來了,把我這里當成了一個新興貿(mào)易集市。
阿黃在聲嘶力竭的嚎叫中被人下了迷藥,口吐白沫躺在地上。我在一片混亂中被踩掉一只鞋,手里拎著三條腿的板凳擠出人群。我坐在馬路對面的椿樹下邊,椿樹像一把大傘罩住了驚魂未定的我。
你撞上啥東西了?七婆問。她靠在粗大的樹身上,抓一把炒熟的包谷正在吃。你一定撞上啥東西了!她邊吃邊說。
夜幕降臨,幾個商販的攤位上亮起了汽燈,另一些人在屋檐下拉起電線,打算拉起通宵的電燈。如果不是雪花在傍晚飄起來,且越飄越大,我相信那個夜晚對許多人來說注定都是不眠之夜。
人們在越來越大的雪中陸續(xù)離去。十三爺在兒媳嬡嬡的攙扶下回了家,一回去就躺到媛媛的床上,嚇得媛媛從家里呼叫著跑出來。
我踩著一地堅硬的垃圾回家后,家里空無一人?;椟S的燈光下飄蕩著一些沒有完全散盡的影子。我精疲力盡,沒有心思顧及一場騷亂給我家?guī)淼乃【跋?,只想躺在床上睡上一覺。我想,或許睡一覺明天一切都好了。
走進房間,我看見一個人正瞪著眼躺在床上。見我進來,他把蓋在身上的被子往邊上一扯,給我騰出了地方。他臉上笑瞇瞇的,把自己躺得平平展展,他的手伸過來,干瘦細長的爪子抓住了我的手。
是一只雞。我提醒自己說,它是一只或許可以打鳴或許連鳴也打不了但現(xiàn)在卻跳到了我床上的雞。
我身上的骨頭咯吱咯吱響。我想我該做點什么了。整個下午坐在椿樹下,我就想做點什么了。我出了廂房,在廚房案板上拿起一把菜刀,菜刀前些天被馬藺磨得锃亮,犀利的亮光能立刻融化落在上面的雪。我走進廂房站在床邊,朝床上用力砍了一刀,喀嚓一聲,我再砍了一刀,床上的家伙蹦起來失聲地叫著。這時我聽見我家大門響了。院墻上也響起了撲通撲通的墜落聲。一陣腳步由遠及近,一陣腳步由近及遠。窗戶上、門縫里、房頂上聚過來無數(shù)目光,像一盞盞黑夜里的探照燈射向我的床上。我拎著一只砍斷了的手,接著又砍向另一只。在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我感到了一種久違的快樂,我不再分得那么仔細了,不再管他的手在哪里胳膊在哪里,像剁一塊放在案板上的肉,只是一個勁兒剁著。慘叫聲一陣緊似一陣,卻絲毫損傷不了我的斗志,反而讓我愈戰(zhàn)愈勇。我砍累了,粗略估算了一下,至少有三十刀。胸上、腿上、脖子上全被我砍得稀巴爛。
廂房房門咣當作響,許多人在外面叫著號子,一下又一下朝門上撞擊。我想。我在殺一只雞,而且是在自己床上殺的,想看的人盡管可以來看,但誰也不能阻擋我。我搬起凳子桌子把房門死死頂住,這時床上的家伙終于支撐不住滾到地上,拖著一條腿想往外逃。眾目睽睽下連一只雞都宰不了,以后不是更要讓人笑話?我一腳踏住他的膀子,用刀背砸在他頭上,聽見了一聲腦漿進裂的噗哧聲。他不再動了,癱在那里像一堆沒有筋骨的肉泥。過了一會兒,一條腿在黑暗中抖了一下,又抖了一下,我揮刀又對著他一陣亂砍,直到他身體的每一個部位都安靜下來。我擦了擦自己滿是腥味的臉,那些黑夜里的圍觀者頓時消逝。外面一片沉寂。
扔掉菜刀躺到床上時,被人下了迷藥的阿黃還沒醒來,我能聽見它在門外均勻而安逸的酣聲。一股倦意襲來,這對黑夜里的我來說是很少有的事,我數(shù)著阿黃的酣聲,沒數(shù)到十下,自己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在一陣刺眼的白光中睜開眼,窗外還在下雪。一股濃烈的腥味籠罩著我,大腦清醒的第一時間。我清楚我在夜晚殺了人。我探起身子想看看被我剁成肉醬的尸體是誰,可地上沒有什么尸體。一只血肉模糊殘缺不全的雞在門背后攤著。
一股飛雪迎面撲來,我打開了家里的大門。街道上站了好多人,像提前約好似的,都齊刷刷地在雪天里站著。雪給他們穿白戴孝,好像在街道上等著給一具尸體送終。有人眉毛上的雪有幾寸厚了,因不堪重負,不斷發(fā)出塌陷斷裂的聲音。我拎著血淋淋的死雞來到街道上,看見杏花神情木然地站在椿樹下。樹冠沒有像傘一樣幫她抵御飛雪,倒像一只漏斗把大團的雪漏在她紅色的羽絨服上。我拎著死雞從她身邊走過去,她吸了口冷氣。肩膀在羽絨服下顫了幾下。勞勞和女人在杏花家門口立著,他們面前雪地上的腳印雜亂無章。像跑過了幾匹騾子。我拎著死雞繼續(xù)往前走,一輛四輪拖拉機橫放在前面的街道上,馬藺坐在他的拖拉機上,頭頂雪花飛舞,面無血色,表情凝重,一副準備給誰起喪的架勢。
沒人和我打招呼,也沒人和我說話。我在一個人的行走中,瞥見十三爺縮著脖子坐在大門背后,他穿著肥大的棉衣,因為冷,上下頜激烈磕碰,發(fā)出滴答滴答的響聲。我邊走邊聽著那種聲音。那是秒針在寂寥空氣里的行進聲。
我踩著地上厚厚的積雪,一路咯吱到了村口的大路上。我打算把死雞扔到路邊上去。這時我發(fā)現(xiàn)手里的雞只剩下了幾根雞毛。絮絮拉拉的翅膀。結(jié)著厚厚疤癡的爪子。都被我不經(jīng)意間地遺落在了身后的雪地上。
大路盡頭涌過來一群人,像一團云霧正向我們村莊方向移動。我沒等他們走近就想起來了。時令已進入臘月。我得回去清理一下我那凌亂的家,因為我男人李保林是一只鳥,他也該飛回來過新年了。
(責(zé)任編輯芳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