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偉偉(山東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濟南 250014)
唐宋詞是一門集視、聽、賞、作為一體的綜合性文藝活動,詞體所配音樂主要是燕(宴)樂。吳熊和先生指出:取名燕樂(亦作宴樂),因為它是“燕享之樂”①。主要應(yīng)用于公私宴集場合。宴席之上,聽歌與飲酒并舉,共同滿足聽者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需求。宴飲生活中歌妓以歌舞侑酒的場面氛圍和文人士大夫之間侑觴行樂的生活態(tài)度,形成了娛樂性的詞體觀念,強化了詞體的娛樂化寫作。
一
晚唐五代詞人的宴飲生活為詞體娛樂特質(zhì)的形成奠定了基礎(chǔ)。西蜀時期,宴飲之風(fēng)頗為流行。“村落閭巷之間,弦管歌聲,合筵社會,晝夜相接?!雹谠~體活動在宴飲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筵間尊前的淫靡生活往往有美人歌詞相伴。如前蜀主王衍:“(乾德)五年三月上巳,宴怡神亭,婦女雜坐,夜分而罷。衍自執(zhí)板,唱《霓裳羽衣》及《后庭花》《思越人曲》?!仃?,宴群臣于宣華苑,夜分未罷。衍自唱韓瓊《楊柳詞》……”②其《醉妝詞》云:“者邊走,那邊走,只是尋花柳;那邊走,者邊走,莫厭金杯酒”,又如“寶柱秦箏方再品。青娥紅臉笑來迎。又向海棠花下飲”(歐陽炯《玉樓春》),“尋芳逐歡勝宴,絲竹不曾休”(毛文錫《甘州遍》)等都是宴飲之作。歐陽炯的《花間集序》中曾對當(dāng)時詞體活動生存的場合、環(huán)境、特征和目的做了較為全面的敘述,西蜀時期驕奢的宴飲生活中創(chuàng)作的花間詞成為朱門豪富的宴飲佐歡之具,形成了詞體的娛人耳目、蕩人情欲的娛樂特征。宴間樽前的唱詞聽曲也是南唐君臣們的主要娛樂活動。如“元宗嗣位之初……宴私擊鞠,略無虛日。常乘醉命樂工楊花飛奏《水調(diào)詞》進(jìn)酒”③。韓熙載“多置女仆,晝夜歌舞”④?!按喝昭纭>G酒一杯歌一遍。”(馮延巳《薄命女》)“雙玉斗,百瓊壺。佳人歡飲笑喧呼?!保T延巳《金錯刀》)“弦管泠泠,齊奏云和曲。公子歡筵尤為足?!保T延巳《鵲踏枝》)“落花狼藉酒闌珊,笙歌醉夢間”(李煜《阮郎歸》)等等詞作表現(xiàn)了宴席之上賓主以歌舞侑觴酣醉的場面。詞體創(chuàng)作成為朋僚親舊燕集之時的一種活動,以“娛賓而遣興”為創(chuàng)作目的。
五代時期的宴飲生活初步奠定了詞體的娛樂性質(zhì),能否滿足豪門貴族的宴飲之歡成為詞體的價值所在,花間詞和南唐詞分別從娛人耳目的感官描寫和遣興佐歡的情懷疏解兩個方向促進(jìn)了詞體的娛樂化寫作。
宋代的宴飲生活承晚唐五代而來并在時代風(fēng)會的影響下有了新的發(fā)展?!氨漆尡鴻?quán)”的國策導(dǎo)向影響了終宋之世宴飲享樂之風(fēng)的大肆興盛??軠?zhǔn)喜歡夜宴劇飲,“與知制誥楊億痛飲,謳歌諧謔,喧嘩達(dá)旦”⑤。晏殊也是“惟喜賓客,未嘗一日不燕飲”⑥,沈括《夢溪筆談》載:“天下無事,許臣僚擇勝燕飲,當(dāng)時侍從文館士大夫為燕集,以至市樓酒肆,往往皆供帳為游息之地?!辈粌H大臣們?nèi)绱耍芯癖娨病盎蜷_廣榭,玳筵羅列,琴瑟鏗鏘,酌酒高歌,以卜竟夕之歡。至如鋪席之家,亦登小小月臺,安排家宴,團(tuán)圓子女,以酬佳節(jié)。雖陋巷貧蹇之人,解衣市酒,勉強迎歡,不肯虛度”⑦。清明時節(jié),士民郊游野宴,“四野如市,往往就芳樹之下,或園囿之間,羅列杯盤,互相勸酬?!雹嗨未难顼嫽顒映蔀槿鐣囊环N流行時尚,以官僚士大夫為主要群體,普通百姓也樂于其中,不僅流行于一年的節(jié)序活動中,也成為宋人交友送別、禮尚往來的一種日常生活方式,宋詞的娛樂化寫作隨之走向蔚然大觀。
宴飲生活既以娛樂盡歡為內(nèi)容,歌筵酒席之上的填詞聽曲也以侑酒佐歡為動機,以娛賓遣興為目的,具有了游戲娛樂的性質(zhì)??档抡J(rèn)為:“快適的藝術(shù)是單純以享受做它的目的。例如人們在筵席間……用諧謔和歡笑造成快樂氣氛。在這場合……只為著當(dāng)前的歡娛消遣。……只是叫人忘懷時間的流逝。”⑨在宋人日常生活中,詞體活動就是宴席之上備受追捧的一門“快適藝術(shù)”,它帶給時人以新鮮的刺激、游戲中的消遣和唱和中的諧謔。
二
在宋人的文學(xué)觀念中,詞體始終以娛賓遣興的文體觀念與傳統(tǒng)文體相區(qū)別。宋人對詞體的娛樂觀念多有述及。如“嬉弄樂府”⑩,“樂府乃其游戲”?,“然亦自掃其跡,曰謔浪游戲而已”?。認(rèn)為詞是小道末技,是閑暇之余的筆墨游戲。 陽居士在《復(fù)雅歌詞序》中云:“吾宋之興,宗工巨儒,文力妙天下者,猶祖其遺風(fēng)。蕩而不知所止,脫于芒端,而四方傳唱,敏若風(fēng)雨,人人歆艷,咀味于朋游尊俎之間,以是為相樂也?!?宋代詞體的娛樂化寫作在繼承晚唐五代的基礎(chǔ)上,有了進(jìn)一步的發(fā)展。
首先,作詞成為一種侑酒的技藝。宴席之上強行勸客飲酒是宋代的社會風(fēng)氣,而以作詞唱詞活動為手段侑觴佐歡,成為宴席活動中的主要內(nèi)容?!侗苁钿浽挕吩疲宏淘獞椆顼嬛畷r,“必以歌樂相佐,談笑雜出。數(shù)行之后,案上已燦然矣,稍闌,即罷遣歌樂曰:‘汝曹呈藝已遍,吾當(dāng)呈藝。’乃具筆札相與賦詩,率以為常。”?宴席活動中,晏殊把填詞活動視為佐歡的一種技藝,認(rèn)為這與歌妓的歌樂唱詞活動是處于同等地位的。歌妓以唱詞“呈藝”為賓主佐歡,詞人亦作詞“呈藝”以娛賓客。黃庭堅曾回憶“少時,間作樂府,以使酒玩世”?。由此觀之,宴席之上的作詞唱曲成為助酒添興的一種主要手段。
其次,以作詞行調(diào)侃之歡。既有以詞自嘲者,如蘇軾《蝶戀花》“別酒勸君君一醉”就以對自我的調(diào)侃為友人勸酒,蘇軾《減字木蘭花》“海南奇寶”和歐陽修《浪淘沙》“今日北池游”借以對客人的調(diào)笑勸酒,蘇軾《南鄉(xiāng)子》中“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墮淚羊公卻姓楊”,末句“墮淚羊公卻姓楊”一句調(diào)笑之語將宴席之上飲酒送別的悲戚之情頓時化為烏有,讓人破涕為笑。辛棄疾的《浣溪沙·贈子文侍人名笑笑》“儂是 崎可笑人”和向子 《 人嬌·錢卿席上贈侍人輕輕》“白似雪花”則分別以歌妓的名字和體貌特征進(jìn)行調(diào)笑,娛樂眾人,活躍氣氛。
再次,以作詞析酲解慍。晏幾道在《小山詞自序》中云:“沉浮酒中,病世之歌詞不足以析酲解慍,試?yán)m(xù)南部諸賢緒馀,作五七字語,期以自娛,不獨敘其所懷,兼寫一時杯酒間見聞,及同游者意中事……持酒聽之,為一笑樂?!?晏幾道所說的以詞來“析酲解慍”就是指士大夫在持酒聽曲中主體情懷的排遣與舒解,是對南唐詞“娛賓遣興”功能的繼承和發(fā)展,他把宴飲生活中詞體對形而下娛樂功能的熱衷推向?qū)π味蠈徝烙鋹偟淖非螅圆幻撓灿螒蚍懂?。如“尊酒相逢。樂事回頭一笑空。”(蘇軾《采桑子》)“暮去朝老,人生不飲何為?”(晏殊《清平樂》)“我醉歌時君和,醉倒須君扶我,惟酒可忘憂。”(蘇軾《水調(diào)歌頭》)“何辭更一醉,此歡難覓?!保ㄌK軾《滿江紅》)“盞里圣賢,壺中天地,高興更誰同。”(晁補之《一叢花》)等都坦陳人生苦短多變,就像一場旅途的奔波,相聚之時不妨開懷暢飲,排解煩憂,忘其倦怠而極興盡歡。
最后,注重感官享受的聲色之娛寫作也是詞體娛樂化寫作的一個重要內(nèi)容。以歌姬侑酒佐歡是宋人宴席場合中的一大特點,因此對歌妓容貌體態(tài)的感官化描寫和對私密性情愛的表現(xiàn)成為詞體寫作的內(nèi)容之一。這類詞作注重聲色之娛,追求低級形態(tài)的感官娛樂刺激,以滿足主賓在宴集場合中“找樂子”的心理。如“臉兒美,鞋兒窄。玉纖嫩,酥胸白”(秦觀《滿江紅》),如“身材兒、早是妖嬈。算風(fēng)措、實難描。一個肌膚渾似玉,更都來、占了千嬌。妍歌艷舞,鶯慚巧舌,柳妒纖腰。”(柳永《合歡帶》“越娥蘭態(tài)蕙心。逞妖艷、昵歡邀寵難禁。筵上笑歌間發(fā),焉履交侵。”(柳永《夏云峰》)等等。
三
娛樂游戲既是一種寫作心態(tài):興之所至,率性而談,也是一種創(chuàng)作的手法,它不刻意追求人工營構(gòu)的藝術(shù)之美,更注重隨性掘發(fā)幽默詼諧的風(fēng)趣。宴飲生活中的詞體活動影響了詞體的游戲化寫作方式。
其中諧謔的手法最為典型。詞人在日常的交往活動中,往往會以詞為戲相互調(diào)侃。以詞序中標(biāo)明“戲答”、“戲調(diào)”、“戲贈”、“戲人”、“戲作”者為典型。如周密的《玲瓏四犯》戲調(diào)夢窗,蔣捷的《風(fēng)入松》戲人去妾,張孝祥《丑奴兒》戲贈王公澤,辛棄疾的《王孫信》調(diào)陳萃叟,姜夔的《少年游》戲平甫,黃庭堅有《醉落魄》戲作四篇,戲詠打揭《鼓笛令》“酒闌命友閑為戲”和《滿庭芳》“雪中戲呈友人”等等。在這些戲作之詞中,詞人往往會綜合運用幽默、諷刺、自嘲、滑稽等多種手法。
體式上,回文體、集句體、藥名體等詞體寫作也是一種娛樂化創(chuàng)作方法,如《東坡樂府》卷下有四首《菩薩蠻》“回文四時閨怨”。其“翠鬃斜慢云垂耳,耳垂云慢斜鬃翠。春晚睡昏昏,昏昏睡晚春。細(xì)花梨雪墜,墜雪梨花細(xì)。肇淺念誰人,人誰念淺肇”以巧妙的文字回環(huán)形式,讓人們首先注意到的是文字游戲所帶來的奇趣,而不是詞作的香艷之氣。集句體和藥名體也是以體式的游戲性來博人一笑,娛樂助興。如周紫芝《鷓鴣天》“年少登高意氣多”和蘇軾的《南鄉(xiāng)子》“韓愈細(xì)凝膚”就是集句詞作,辛棄疾的《定風(fēng)波》“山路風(fēng)來草木香”詞和陳亞的《生查子》“朝廷數(shù)擢賢”則以藥名連綴詞篇,頗有樂趣。
戲劇化的敘事和俚語俗字的運用也是詞體娛樂化寫作的一個主要特征。張先的《更漏子》“錦筵紅”詞中描寫了一侍宴歌女,詞人被她的美貌吸引,剛想抒發(fā)衷情,誰知美人早已暗然心許,趁為詞人俯身斟酒之時,在詞人耳畔低語,“柳陰曲,是兒家。門前紅杏花?!逼鋹勰街榧葹樵~人喜歡,但大膽熱烈的方式卻出乎詞人料想,頗有戲劇化的敘事風(fēng)格。娛樂化詞體寫作中還大量采用俚俗語辭,如黃庭堅的《木蘭花令》:“萬事休休休莫莫。樽前見在不饒人,歐舞梅歌君更酌?!蓖踔俑Α蹲砺淦恰贰白硇研炎??!瓘乃XL仗绽?。猶勝醒醒,惹得閑憔悴”等等。在詞體活動中,游戲化的創(chuàng)作方法對于娛樂賓客、活躍場面氣氛、潤滑人際關(guān)系起到了重要作用,形成了娛樂化的文體特征。
四
詞體的娛樂化寫作有著積極的意義。從文學(xué)價值上看,游戲為之的創(chuàng)作心理使詞人往往隨興所至,隨性而發(fā),不去講究人工的雕飾與營構(gòu),具有自然率真的美感特征。正如朱光潛所言:“如果把詩中文字游戲的成分一筆勾銷,也未免操之過‘激’。……凡是真正能引起美感經(jīng)驗的東西都有若干藝術(shù)價值,巧妙的文字游戲以及技巧的嫻熟運用,可以引起一種美感,也是不庸諱言的。”?從文人生存意義上看,宋代特定的時代境遇使士人心理承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壓,詞體活動以娛樂化的文體觀念和寫作方式對傳統(tǒng)價值觀進(jìn)行了消解與反叛,在葆有自我性靈、舒緩焦慮情緒、釋放責(zé)任重壓方面具有積極的意義和價值。
當(dāng)然娛樂化寫作所帶來的消極作用也是不言而喻的,對當(dāng)下生活享受和娛樂的過分追求,容易使作者放棄對人生深度價值和意義的追問與思考,同時也造成作品中俚俗和瑣屑之風(fēng)的流蕩。
① 吳熊和.唐宋詞通論[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
② 張?zhí)朴?蜀 機[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 鄭文寶.南唐近事[A].宋元筆記小說大觀[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④ 陸游.南唐書[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⑤ 李燾.續(xù)資治通鑒長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0.
⑥ 葉夢得.避暑錄話[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⑦ 吳自牧.夢粱錄[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
⑧ 孟元老撰,鄧之誠注.東京夢華錄注[M].北京:中華書局,1982.
⑨ 康德.判斷力批判[A].伍蠡甫.西方文論選[C].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
⑩ 施蟄存.詞集序跋萃編[C].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94.
? 丁福保.歷代詩話續(xù)編[C].北京:中華書局,1983.
? 向薌林.酒邊集后序[A].胡寅.斐然集[M].北京:中華書局,1993.
? 金啟華.唐宋詞集序跋匯編[C].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0.
? 葉夢得.避暑錄話[A].宋元筆記小說大觀[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 黃庭堅.山谷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 唐圭璋編.詞話叢編[C].北京:中華書局.1986.
? 朱光潛.朱光潛美學(xué)文集[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