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美麗（大連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遼寧 大連 116622）

感傷是人復(fù)雜情緒中的一種，“感傷本質(zhì)上是一種心境，是客觀事物不能滿足主體需要時的一種負面的主觀體驗，它表現(xiàn)為一種彌散而持久的憂傷與無奈，源于人類無法超越生存境遇的生命體驗，是藝術(shù)表現(xiàn)的一種普遍情緒，也是文學(xué)表現(xiàn)的一個基本傳統(tǒng)。”①晚唐五代著名詞人韋莊詞中充滿了這種彌散而持久的憂傷和無奈，對于感傷情緒在詞體文學(xué)中這一表現(xiàn)傳統(tǒng)的確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一、感傷的情感內(nèi)涵

韋莊詞感傷的情感內(nèi)涵主要包括對故鄉(xiāng)、故國和故人的思念。

韋莊晚年流寓于西蜀，入蜀后對故國之眷戀，始終是他心中一個解不開的情結(jié)，在入蜀后的許多詞中作者表達了這種情感。如《歸國遙》這樣寫道：

詞中抒發(fā)了對故鄉(xiāng)、故國的思念以及漂泊他鄉(xiāng)的孤獨之感。兩首《清平樂》也抒寫了這樣的情感：

春愁南陌，故國音書隔。細雨霏霏梨花白，燕拂畫簾金額。盡日相望王孫，塵滿衣上淚痕。誰向橋邊吹笛，駐馬西望銷魂。

野花芳草，寂寞關(guān)山道。柳吐金絲鶯語早，惆悵香閨暗老。羅帶悔結(jié)同心，獨憑朱欄思深。夢覺半床斜月，小窗風(fēng)觸鳴琴。

俞陛云《五代詞選釋》評后一首云“：此錄其次章也。其首章云‘故國音書隔’，又云‘駐馬西望銷魂’，知此章亦思唐之意。其言悔結(jié)同心，倚欄深思者，身仕霸朝，欲退不可，徒費深思，迨夢覺而風(fēng)琴觸緒，斜月在窗，寫來悲楚欲絕?！表f莊的這些詞集中表現(xiàn)了他的故鄉(xiāng)、故國之思，以及思念故鄉(xiāng)而又難以歸返的惆悵。劉熙載說韋詞“留連光景，惆悵自憐”②，正是指出其詞中所蘊含的濃郁的流落情懷。正如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所評價的：“端己人品未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雹?/p>

歷來為人們所稱道的五首《菩薩蠻》表達了同樣的故鄉(xiāng)、故國之思。

紅樓別夜堪惆悵，香燈半卷流蘇帳。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雙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如今卻憶江南樂，當(dāng)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勸君今夜須沉醉，樽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促，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

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zhuǎn)迷。桃花春水綠，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這五首詞是不可分割的一組，是韋莊入蜀后回憶當(dāng)年舊游之作，其中也隱藏著深深的思念故鄉(xiāng)的情感。就像清人顧憲融所言“：其《菩薩蠻》諸作故國之思，尤耐尋味。蓋唐來中原鼎沸，韋以避亂入蜀，欲歸未得，言愁始愁，所為‘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也?！鼻迦俗T獻評這幾首韋詞說“：亦填詞中古詩十九首，即以讀十九首心眼讀之?！雹墁F(xiàn)代學(xué)者俞平伯先生⑤、葉嘉瑩教授⑥更進一步指出詞中除了思念故鄉(xiāng)外，還包含著深厚的“故國之思”。

韋莊在一些詞中也表達了思念故人的感傷之情。如下面這兩首詞：

金翡翠，為我南飛傳我意。罨畫橋邊春水，幾年花下醉。

別后只知相愧，淚珠難遠寄。羅幕繡簾鴛被，舊歡如夢里?！稓w國遙》

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荷葉杯》二

兩首詞中無論是前一首表達的相憶又相愧，淚珠難遠寄的深情，還是后一首所寫隔音塵、見無因、流寓異鄉(xiāng)的痛苦，都由對故人的思念而引發(fā)，都是詞人內(nèi)心傷感之情的直接抒發(fā)，同時還包含著深沉的家國之思，所謂“閨帷之內(nèi)，羈旅之中，柔情綺思，憶別傷離，而身世家國之懷寓焉”⑦。并且作者于生離的悵恨中還寄寓了故鄉(xiāng)難返的凄愴之情，正如劉毓盤在《浣花詞跋》中所說“：彼瘐信之入周，吳激之去宋，雖虧臣節(jié)，尚愜閑居。莊則鰈分飛，生死離別，于家于國，兩所難堪?！?/p>

二、感傷的表達方式

韋莊詞中感傷情感的表達方式最主要的是運用間接、隱晦的方式，主要是通過一系列具有象征和暗示衰殘意義的意象排列組合，曲折地表達情緒，營造氛圍。

這些意象是黃昏、日落、殘暉、殘月、月落、落花等，共有三十處之多⑧。如：“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保ā镀兴_蠻》）“翡翠屏深月落，漏依依?！保ā端嫉坂l(xiāng)》）“深院閉，小庭空，落花香露紅?！保ā陡┳印罚叭章渲x家池館，柳絲金縷斷?！保ā稓w國遙》其三）“歸時煙里，鐘鼓正是黃昏，暗銷魂?！保ā逗觽鳌罚┑鹊?。其中用得最多的是殘月，有十例之多。如：“惆悵曉鶯殘月，相別?！保ā逗扇~杯》其二）“謝家庭樹錦雞鳴，殘月落邊城?！保ā锻h行》）“鶯啼殘月，繡閣香燈滅?！保ā肚迤綐贰菲渌模┑?。韋詞中反復(fù)運用殘月等具有衰殘意味的意象，并用它們來象征自己的悲傷之情和衰敗的時代特征，正如青山宏先生所言：“韋莊的詞，伴隨著這些表現(xiàn)衰退和衰亡的詞語，反復(fù)歌詠了漸漸走向滅亡和衰敗的事物的美的共感。以離情別緒為代表的韋詞的傷恨情緒，是通過歌詠美好的事物漸漸凋零體現(xiàn)出來的，這也反映了唐五代世紀(jì)末的混亂的時代風(fēng)氣?！雹?/p>

另外，韋詞中還有兩種意象很值得注意：夢和酒。夢出現(xiàn)十七處之多，例如：“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保ā朵较场罚傲_幕繡幃鴛被，舊歡如夢里。”（《歸國遙》其二）“碧云天，無定處，空有夢魂來去。”（《應(yīng)天長》其一）“夢覺銀屏依舊空，杜鵑聲咽隔簾櫳?！保ā短煜勺印菲渌模安恢暌褦啵沼袎粝嚯S。”（《女冠子》其一）等等。這些詞多數(shù)是寫夢醒后的寂寞與感傷。弗洛伊德在《夢的解析》中說：夢“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xiàn)象，實際上是一種“愿望的達成”，它可以算是一種清醒狀態(tài)精神活動的延續(xù)⑩。韋莊對故國、故君和故人有著刻骨銘心的思念之情，并希望能舊夢重溫，在夢中常常能達成這種愿望，但夢醒后，更充滿了對過去的時光一去不復(fù)返的憂傷，就像他在詞中所寫的：“舊歡如夢里”（《歸國遙》）、“覺來知是夢，不勝悲”（《女冠子》）。

酒意象在韋詞中有四例，這四例是：“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保ā镀兴_蠻》）“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保ā镀兴_蠻》）“惆悵異鄉(xiāng)云水，滿酌一杯勸和酒。”（《上行杯》）“醺醺酒氣麝蘭和。”（《天仙子》）酒中寄寓了他對人生的感嘆和悲慨，“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直爽之語中潛藏著的是怎樣的無奈和無助，其間蘊含著多少深沉的情感。詞人的心情是復(fù)雜的、抑郁的、感傷的，詞人默默地拉開了與社會、人生的距離，在酒中慢慢地咀嚼著人生的種種況味，用酒來設(shè)法排憂遣愁?？梢?，在冶游縱酒之樂、曠達直爽之語中隱現(xiàn)的是詞人的感傷之情，正如陳廷焯所言：“似直而紆，似達而郁，最為詞中勝境。”?葉嘉瑩也云：“其筆直而情曲，辭達而而感郁。”?

韋莊詞表達感傷的另外一種方式是直接表達，即運用與“感傷”詞義相近的語匯。其中用得最多的是“斷腸”和“惆悵”，八次用到“惆悵”、四次用到“斷腸”。如“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浣溪沙》其三）“暗相思，無處說，惆悵夜來煙月?！保ā稇?yīng)天長》其二）“夜夜綠窗風(fēng)雨，斷腸君信否?！保ā稇?yīng)天長》其一）“一曲離聲腸寸斷?！保ā渡闲斜罚┑鹊?。此外如“銷魂”、“含恨”、“傷心”等詞在韋莊詞中也反復(fù)出現(xiàn)。這些頗具感情色彩的詞語，更直接地表達了作者的感傷之情。

韋莊詞中感傷基調(diào)的形成與作者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和詞體本身的特性都有直接的關(guān)系。韋莊作為一個不折不扣的儒臣，儒家的忠君思想是深入他的骨髓的。況且，不仕貳臣，不飲盜泉之水，這是中國文人從小就受到的教育。所以盡管入蜀后他很受蜀主王建的器重，但是亡國的傷痛和對故國的眷戀永遠留在了他心靈的最深處，使他一刻也不能忘懷。?沉浸在這種思念的痛苦之中，韋莊很難自拔，這種“無法超越生存境遇的生命體驗”，也很難使他的內(nèi)心進行整合，這樣詞人的文化心態(tài)就會呈現(xiàn)出內(nèi)斂、封閉的特點。詞所擅長表達的正是詞人內(nèi)斂、封閉的文化心態(tài)和創(chuàng)作心理之下的最幽微深細的種種情感，自然包括這種“彌散而持久的憂傷與無奈”，所謂“若夫詞人，率皆靈心善感，酒邊花下，一往情深，其感融于中者，往往凄迷悵惘，哀樂交融，于是借此要眇宜修之體，發(fā)其幽約難言之思，臨淵羨魚，若隱若顯……”?

感傷是中國文學(xué)的一種傳統(tǒng)，也是詞體的主要感情基調(diào)。正如詞學(xué)評論家所言：“詞貴意意藏于內(nèi)，而迷離其言以出之，令讀者郁伊愴怏，于言外有所感觸?！?“夫詞多發(fā)于臨遠送歸，故不勝其纏綿悱惻。即當(dāng)歌對酒，而樂極哀來，捫心渺渺，閣淚盈盈，其情最真，其體亦最正矣。”?韋莊詞的創(chuàng)作處在詞體成熟的晚唐五代時期，其詞之感傷對于詞體感傷基調(diào)的確立，具有重要的意義。

① 彭紅衛(wèi)：《感傷體驗的詩化表達：論白居易〈長恨歌〉的情感指歸》，《河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社版），2004年第2期。

② [清]劉熙載：《藝概·詞曲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07頁。

③? [清]陳廷焯：《白雨齋詞話》，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年版，第8頁，第7頁。

④ [清]譚獻：《復(fù)堂詞話》（卷六），《詞話叢編》本，1986年版，第3989頁。

⑤ 俞平伯：《讀詞偶得》，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0年版，第24頁。

⑥? 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稿》，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31頁，第30頁。

⑦ 詹安泰：《宋詞散論》，廣東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68頁。

⑧ 參見拙作《論韋莊詩對其詞的影響》，《北方論叢》，2004年第4期。

⑨ [日]青山宏：《唐宋詞研究》，程郁綴譯，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5年版，第43頁，第39頁。

⑩ [奧]弗洛伊德《夢的解析》第三章《夢是愿望的達成》，賴其萬、符傳孝譯，作家出版社，1986年版，第37頁。

? 參見拙作《韋莊入蜀后多作詞的原因探析》，《學(xué)術(shù)交流》，2004年第3期。

? 繆鉞：《詩詞散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60頁。

? 沈祥龍：《論詞隨筆》，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4048頁。

? 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唐圭璋《詞話叢編》，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34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