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衍青(寧夏師范學院, 寧夏 固原 756000)
“身體書寫”是20世紀90年代出現(xiàn)在中國文壇的一個新名詞,然而,關(guān)于身體書寫的作品卻早已誕生,正如有學者所說:“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也不乏一些優(yōu)秀的書寫身體的小說,例如《金瓶梅》中的情事?!雹訇P(guān)于《金瓶梅》的身體書寫,學者們已有太多的爭議,荷蘭漢學家高羅佩的評價客觀而坦率,他認為《金瓶梅》是一部“偉大的色情小說”②,既承認《金瓶梅》身體描寫的大膽,又看到其廣泛而深刻的內(nèi)涵,僅就身體描寫本身而言,通過潘金蓮、李瓶兒等人物,我們清晰地看到了《金瓶梅》的身體書寫并非淺薄的欲望展示,它將人之自然生命最本能,最隱秘的一面展示開來,固然,這種自然生命不是人的生命存在的全部,但它卻啟示人們對個體生命之復雜性給予思考與關(guān)注。
無可否認,《金瓶梅》的身體書寫主要是通過對性欲望的需求與滿足來展開的,值得注意的是,在以潘金蓮、李瓶兒為中心書寫被畸形化夸張了的性欲時,作者有意或無意地為我們展示了女主人公,尤其是潘金蓮追尋“身體”存在的價值與意義的全過程,透過這一過程,作者細致、微妙地傳達了其創(chuàng)作主旨,同時也使人物的形象飽滿而復雜。
潘金蓮是小說中的核心人物之一,也是西門慶的妻妾爭寵中最抓尖好強的一個,然而,縱觀其短暫、罪惡、淫蕩而又可悲、可憐的一生,她至死都在追尋的不是名譽、地位、事業(yè)等人類生存的高層次需求,而是純粹的“身體”的價值與意義,而她心目中“身體”的價值與意義亦不是什么高層次,只要有人需要它、滿足它,甚至蹂躪它、虐待它,她便是歡喜的,即使在痛苦中哭叫、央求,她也是踏實的,因為在被揉搓的苦痛中她感覺到了身體被利用、被賞識的快感。潘金蓮的身世、經(jīng)歷使她擁有的只有一個身體,而且這個身體還不能由她自己處置,因為她從懂事起便沒有自由的身體?!督鹌棵吩~話》第一回中這樣交待了潘金蓮的身世:“因她自幼生得有些顏色,纏得一雙好小腳兒,因此小名金蓮?!苯鹕徶麤]有什么深意與寄托,只是她身體的借代而已,可以說,她是一個因身體的一部分——“一雙好小腳兒”,才具有了存在的價值。因家貧她九歲賣在王招宣府里學彈唱,王招宣死后,三十兩銀子轉(zhuǎn)賣給了張大戶,六旬之上的張大戶收用了她,潘金蓮對一個即將失去性能力的老者并沒有嫌棄,可見她不是十分在乎張大戶的力不從心,只要對方是識風情的,能夠賞識她的身體,她便能過下去。然而,命運并沒有遂她的心愿,張大戶的老婆發(fā)現(xiàn)了他們的勾當,將她嫁給了武大,武大不僅“人物猥衰”而且“一味老實”,是一個不懂情趣的,正如小說中所說:“買金偏撞不著賣金的”,潘金蓮的身體又一次被懸置,陷入了無人賞識的焦慮之中。
在對身體價值的追尋中,小說多次展示了金蓮身體的代替品——小腳。她憎嫌武大,“每日打發(fā)武大出門,只在簾子下嗑瓜子兒,一徑把那一對兒小金蓮做露出來,勾引得這伙人,日逐在門前彈胡博詞兒雞,口里油似滑言語,無般不說出來。”
那些浮浪子弟只是說些瘋話,并不敢付諸行動,所以武松的到來,讓潘金蓮又一次燃起希望,她違背人倫,勾引武松,依然是對自己身體價值的求證,小說寫道:“那婦人一徑將酥胸微露,云鬟半。”然而這一次又以失敗告終,正如小說中詩句所云:“席間尚且求云雨,反被都頭罵一場?!保ǖ谝换兀?/p>
第四回,西門慶勾引潘金蓮,也是從挑逗她的那雙小腳開始的:“西門慶且不拾箸,便去他繡花鞋頭上只一提。”而男主子喜歡的似乎也只是她的一對小腳,同一回寫西門慶“看見他一對小腳,穿著老鴉段子鞋兒,恰剛半,心中甚喜?!苯鹕徸约阂采钪眢w的價值正在這一對兒小腳,于是也會不失時機地炫耀它們,如她會故意對西門慶說:“奴家好小腳兒,官人休要笑話?!弊髡邔鹕彽男∧_還專門填曲吟詠,將其喻為“似藕生芽,如蓮卸花”的妙物。
《金瓶梅》對金蓮身體的書寫不僅僅停留在小腳上,小說第二回,西門慶與潘金蓮初次相遇,透過西門慶這一浮浪子弟之眼,寫了潘金蓮的體態(tài)容貌,可謂是對其“身體”的第一次全面展示,那一段描寫充溢著飽滿的青春與美艷,同時也含混著色情、欲望與誘惑,直白地傳達著金蓮的“身體”亟待被賞識、把玩的心思。她的饑渴與期待最終在西門慶處得到了滿足,她找到了身體被賞識、被夸贊、被擁有的自信與踏實感。然而,好景不長,西門慶忙著娶孟玉樓,一月有余不再上門,她得知后有一段描寫,寫出了她不惜一切代價追逐身體價值受挫后的恨與痛:“這婦人不聽便罷,聽了由不得那眼中淚珠兒順著香腮流將下來?!彼麉s沒有絕望,很快又開始了自己“身體”意義的新一輪追逐,“良久,(潘金蓮)走到鏡臺前,從新妝點起來,門簾下站立?!边@一次的梳妝打扮并不隆重,但卻深刻地寫出了潘金蓮內(nèi)心的倔強,她不甘心、不屈服,她裝扮起來的目的只有一個,那便是又一次展示自己身體的魅力,盼望著重新被認可。
潘金蓮最終如愿成了西門慶的第五房妾,她對自己的身體價值有清醒的認識——只有被男人喜歡、使用,它的存在才是有意義的。潘金蓮對自己身體的“無私”獻出,想得到的無非是男人的永遠寵愛而已。第十五回,妓女李桂姐向西門慶索要潘金蓮的一縷頭發(fā),西門慶回家要金蓮剪頭發(fā),發(fā)膚受之父母是不能輕易予人的,但金蓮為了討好西門慶,忍辱將一大綹頭發(fā)剪了下來,并告訴西門慶:“好親親,奴一身都骨朵肉兒都屬了你,隨要甚么,奴無有不依隨的?!辈陕暱薜溃骸芭彩乱滥?,只愿你休忘了心腸。隨你前邊和誰好,只休拋閃了奴家!”這一段傾訴道出了潘金蓮的悲劇性,這時的她已沒有當初炫耀小腳時的得意,她開始意識到,即使她把身體全部獻出,依然難以拴住男人的心,她已經(jīng)隱隱感到了“身體”的不可靠。遺憾的是,潘金蓮和《金瓶梅》中的主要人物一樣對身體的不可靠以及放縱身體的毀滅性后果,沒有絲毫的警惕與反省,如小說中所言,“唾罵由他唾罵,歡娛我且歡娛”,一味地通過追逐純粹的身體享樂來驗證自我存在的價值,可以說走上了一條不歸路。
《金瓶梅》中李瓶兒這一形象肯定了情欲滿足——竟然可以驅(qū)使個體的靈魂向善,盡管這條向善之路充滿了惡的行徑。李瓶兒出場時是花太監(jiān)的侄子花子虛的老婆。花子虛是個尋花問柳之徒,整日在妓院里鬼混,常常不回家,回來也是醉生夢死,長期以來李瓶兒的身體便處于性饑渴之中。西門慶和她不多的幾次見面,便看透了她的心思,不久西門慶便和她私通了,她滿心歡喜,不僅獻出自己的身體,為了表達情意,連花家的財產(chǎn)也轉(zhuǎn)移到了西門家。正當她期待著西門慶迎娶她時,西門慶家卻出了一些變故,娶親之事被拖延下來。李瓶兒一則思念西門慶,加之又為狐貍蠱惑,形容憔悴,情急之下招贅了窮醫(yī)生蔣竹山,她不嫌棄其窮困,自己出聘禮,并出資為其開了一個生藥鋪??梢姡谴蛩闩c其踏踏實實過日子的。然而,很快,這種設想就被破壞了。小說寫道:
初時,蔣竹山圖婦人喜歡,修合了些戲藥部,門前買了些甚么景東人事、美女相思套類,實指望打動婦人心。不想婦人曾在西門慶手里,狂風驟雨都經(jīng)過的,往往干事不稱其意,漸漸頗生憎惡,反被婦人把淫器之物都用石頭砸得稀爛,都丟吊了。又說:“你本蝦鱔,腰里無力,平日買將這行貨子來戲弄老娘家。把你當塊肉兒,原來是個中看不中吃,蠟槍頭,死王八!”(十九回)
后來李瓶兒嫁給西門慶后,二人有一段對話:
西門慶問:“我比那蔣太醫(yī)那廝誰強?”李瓶兒道:“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個天,他是塊磚。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休說你仗義疏財,敲金擊玉,伶牙俐齒,穿羅著錦,行三坐五,這等為人上之人。自比你每日吃用稀奇之物,他在世幾百年,還沒曾看見哩!他拿甚么來比你?你是醫(yī)奴的藥一般,一經(jīng)你手,教奴沒日沒夜只是想你。”(十九回)
這兩段描寫對比出李瓶兒在西門慶處得到了性滿足之后的陶醉感與幸福感,作品寫她在嫁給西門慶時已經(jīng)開始用行動反省自己的過去了,正如夏志清先生所評:“為自己的過去而懺悔的李瓶兒來到西門慶家時已變成了另一個女人,她不再像先前那樣冷酷無情和寡廉鮮恥了。作為西門慶的第六房妾,她與潘金蓮恰成鮮明的對比:她慷慨大度,擁有自己的財產(chǎn),忠實于丈夫,對仆人和藹,頗有自我克制的能力?!雹廴欢南壬鷽]有指出她為什么能由“冷酷無情和寡廉鮮恥”而“變成了另一個女人”,其實,李瓶兒多次的表白已經(jīng)說明,她的變化是其情欲滿足的直接結(jié)果。正如有學者所說:“過度縱欲固然不可取,但對自己欲望的抑制,卻只會造成更為嚴重的人性的惡化。雖然作者很難以一種恰當?shù)膽B(tài)度來處理這種人性的矛盾,而最終只能以虛無和幻滅來結(jié)束他的故事,但至少他對人性的看法,已經(jīng)不再是簡單的了?!雹?/p>
有人可能會問:為什么潘金蓮在嫁給西門慶后沒有改變,反倒越發(fā)得貪得無厭?這與二人的出身、經(jīng)歷及個性不同有關(guān)系,潘金蓮出身貧寒,自幼被當作商品出賣,她嫁給西門慶時一無所有,而其性格卻爭尖好強,就連戴朵花兒也要搶兩枝,西門慶笑她:“這上頭也掐個先兒。”(第二十七回)她處處怕落在人后,然而與孟玉樓、李瓶兒相比,那二人都是帶著豐厚的嫁妝進門的,唯獨她是一頂轎子抬了來的。這使得她一直缺乏安全感,她唯一能做的便是以自己的身體為資本,百般討好西門慶,當她偷聽到西門慶夸獎李瓶兒皮膚白凈時,回家就“暗暗將茉莉花蕊兒攪酥油定粉,把身上都搽遍了。搽的白膩光滑,異香可掬,使西門慶見了愛她,以奪其寵”(第二十九回)。即使這樣努力她還是時時感覺到身體的失落與鮮明的不公平的待遇。西門慶心情不好時,抬手踢打的便是她,盡管她忍辱、忍痛極力迎合著西門慶變態(tài)的性癖好,但她從來都不是西門慶的唯一,她對于自己的處境有著清醒的認識,她罵宋蕙蓮時曾說:“我對你說了罷,十個老婆買不住男子漢的心?!边@里與其說她是在提醒宋蕙蓮,倒不如說是她自己的切身體會。但她并不退讓,而是一味地向前,努力地在失落中尋找著那可憐的、哪怕只是一丁點兒的優(yōu)越感。因此她不無得意地向宋蕙蓮炫耀:“你爹雖故家里有這幾個老婆,或是外邊請人家的粉頭,來家通不瞞我一些兒,一五一十就告我說?!保ǖ诙兀┧ㄟ^男人對其身體的占有驗證著自我存在的價值,而她的身體與自我是混一,在她的自我中沒有靈魂,只有身體。一旦身體被冷落,她便會迫不及待地轉(zhuǎn)向下一目標,以求得認可與愛撫。因此,潘金蓮的一生是一個尋求身體存在價值的所在。
李瓶兒在嫁給西門慶之前也曾在身體的寂寞中煎熬,但她更想實現(xiàn)的是嫁人,在等不到西門慶的迎娶之后,她見蔣竹山待人一團謙恭,曾有這樣的心思:“奴明日若嫁得恁樣個人也罷了,不知他有妻室沒有?”(第十七回)可見這時她想得到已是一個和和氣氣的丈夫。然而,她的身體背叛了她的心愿,蔣竹山在性方面的無能,讓李瓶兒對他心生厭惡,以致當西門慶找來時,她義無反顧地嫁給了西門慶。她擁有富足的家產(chǎn),在西門慶的妻妾中出手闊綽,深得上下的喜歡,加之又為西門慶生了兒子,她的精神寄托是多元的,身體情欲的滿足只成為其中微小的一分子,更重要的是她得到了西門慶并不純正但確實已屬難得的愛意。她的性格比較潘金蓮又要溫順、平和得多。因此,她在得到情欲、家、愛意與兒子之后,沉浸在自足之中,并且開始反省以前的行為。這一切決定了她和潘金蓮雖然在最初對身體欲望的追求上有相似之處,但二人出身、經(jīng)歷與性格的不同致使她們嫁給西門慶之后的行為表現(xiàn)截然不同,李瓶兒在小說中以追尋身體情欲的滿足開始,卻以追求道德的完善結(jié)束。她嫁給西門慶,尤其是有了官哥之后,常常勸說西門慶積德行善。如第三十四回,她勸西門慶:“你做刑名官,早晚公門中與人行些方便兒,別的不打緊,只積你這點孩兒罷!”又說:“你到明兒也要少拶打人,得將就將就些兒,那里不是積福處?!彼纳杏小袄淇釤o情與寡廉鮮恥”,也有溫柔體貼與知足自重,后者的實現(xiàn)則是其自我反省與情欲滿足的結(jié)果。而在潘金蓮的生命中則始終沒有“反省”二字,她一生都在寡廉鮮恥地追逐著身體情欲的滿足,她不信命、不怕因果報應,一任身體無所畏懼地享樂,第四十六回,她對剛剛算過命的吳月娘等說:“我是不卜他。常言:算的著命,算不著行。想著前日道士打看,說我短命哩。怎的哩,說的人心里影影的。隨他,明日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洋溝里就是棺材?!边@一段話是潘金蓮人生的真實寫照,她這么說了也這么做了。
因此,可以說潘金蓮的悲劇結(jié)局,是對純粹的身體欲望追求的必然結(jié)果,同時,通過李瓶兒這一形象,充分肯定了情欲在個體生命中的重要意義,它的缺失同樣會使人性蒙上陰影,甚至使人為了情欲的滿足而不擇手段向著惡的一面發(fā)展,“身體是人性社會的基礎”⑤,作品對這兩個人物的身體書寫,雖然不乏色情描寫,但透過這些細致而坦露的描寫,人性的復雜內(nèi)涵得到了深刻的揭示,這是《金瓶梅》身體書寫的重要價值所在。
①⑤ 謝有順:《文學身體學》,見《花城》2001年第6期,第196頁,第195頁。
② [荷蘭]高羅佩:《秘戲圖考》,楊權(quán)譯,廣東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36頁。
③ [美]夏志清:《中國古典小說史論》,江西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75頁。
④ 駱玉明、章培恒主編:《中國文學史》(下),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3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