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建真
(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濟南250100)
在中國古代神話中,存在著不少失敗者,如蚩尤、共工、刑天、鯀等。對于這些神,袁珂作了如此評述:“從現(xiàn)存神話的片斷里看,除了大部分己經(jīng)歸入統(tǒng)治階級的‘列祖列宗’去了的‘正神’;也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在搢紳先生們看來是‘惡神’或‘邪神’的神,即高爾基所說的‘反抗神的神’,如像羿、鯀、蚩尤、夸父、刑天……等,在使那些‘高貴的’大人先生們繼續(xù)不斷地傷著腦筋。假如聽任這些‘叛逆’的神話流傳,統(tǒng)治者的統(tǒng)治地位不言而喻地會要受到影響的。怎么辦呢?最好的辦法,還是將它們加以修改,轉(zhuǎn)化做歷史。神話上的這些‘反抗神的神’在歷史上于是都以壞蛋的形象出現(xiàn)了?!盵1](P15-16)袁珂所提到的這些“惡神”如蚩尤、共工、鯀、刑天其原型大多是原始社會部落戰(zhàn)爭的首領,他們在部落戰(zhàn)爭或者爭奪政治權利時失敗了,于是在“勝者王侯敗者寇”的觀念和傳統(tǒng)倫理意識的影響下,在漫長的封建社會中他們逐漸被妖魔化了。
(一)妖魔化的表現(xiàn)之一是作為失敗者的“惡神”具有丑陋怪異的外貌。
這些“惡神”的形象都很怪異,大多為人獸合體或者獸形。蚩尤的形象是“八肱八趾疏首”(《歸藏·啟筮》);共工的形象是“人面蛇身朱發(fā)”(《歸藏·啟筮》);鯀在《山海經(jīng)》中是白馬;刑天也是一副怪異的形象,“以乳為目,以臍為口”(《山海經(jīng) ·海外西經(jīng)》)。
可見,在神話中,這些“惡神”都具有怪異的形象。造成“惡神”具有怪異形象的原因何在呢?
眾所周知,原始先民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實是原始人類自身精神與意志的體現(xiàn)。這些神話人物既具有人的特征,又具備超自然、超人性的特點,所以原始先民們在賦予神以力量和智慧之時,也賦予了神不完全同于人類自身的外形,于是神話人物在有著“人面”、“人形”的同時,又往往有著特別的功能和動物的形狀。這是神話人物怪異形象產(chǎn)生的心理基礎。王鐘陵從原始社會關系入手進一步分析了這種怪異形象產(chǎn)生的原因:“在農(nóng)業(yè)和畜牧業(yè)產(chǎn)生之前,原始人類長期處于攫取經(jīng)濟之中。在這種生產(chǎn)方式所決定的與野獸殺逐、群居的生活狀況中,原始人類切身地感受到他們和動物之間直接的同一性。他們還不可能形成自覺的完全的人的意識。并且由于血緣關系是氏族社會具有決定意義的社會關系,對于自然還十分缺乏正確了解的原始先民,生活在這種社會關系中,自然會以這種關系去認識自然和理解自身,從而形成了人獸同形的自然觀和歷史觀?!盵2](P370—371)
如果說神話中的“惡神”的怪異形象是原始先民在缺乏對自然正確了解的情況下產(chǎn)生的,這些形象在其產(chǎn)生時期也不具有惡的色彩,那么在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后,這種怪異形象便具有了惡的色彩?!洱堲~河圖》記載中說蚩尤“獸身人語”、“銅頭鐵額”;《述異記》說蚩尤“銅頭鐵額”、“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鬢如劍戟,頭有角”、“龜足蛇首”;《獨異志》中也說蚩尤“銅頭鐵額”;《蘇氏演義》說蚩尤“銅頭鐵額,牛角牛耳獸之形”;羅泌《路史·后紀四》中蚩尤仍是“疏首虎卷,八肱八趾”,這已經(jīng)是非常丑陋的形象了。神魔小說《歷代神仙通鑒》中,蚩尤的外貌是“獸身人語”、“銅頭鐵額”,而在黃帝的眼中,蚩尤是“鐵面赤須,目黃額突,貌實兇惡”的形象。
共工的形象在后世也具有了惡的色彩,《神異經(jīng)》雖然將共工作為人來記載,但是形象卻是“人面,朱發(fā),蛇身,人手足”,依然是怪異的形象?!堵肥贰ず蠹o二》提到共工“髦身朱發(fā)”;《開辟衍繹通俗志傳》中祝融對共工的評價是“鐵面髦身”;《盤古至唐虞傳》中共工也是“髦身朱發(fā)”的形象;《歷代神仙通鑒》中共工的外貌被描寫為“髦身朱發(fā),鐵臂虬筋”;《廿一史通俗衍義》中共工則是“面如黑漆,發(fā)似朱砂?!樯斫悦?。
鯀在《神異經(jīng)》中雖然是人,卻是“人形而身多毛”。
在后人的引述中刑天都為獸的形象,如宋李公煥的《箋注陶淵集》和清曾季貍的《艇齋詩話》。
如果說原始社會“惡神”的怪異形象是突出其神性,反映了原始社會的審美觀,那么到了文明社會,這些“惡神”的諸多怪異形象就具有了臉譜化、妖魔化的傾向,成為“惡神”之“惡”的表現(xiàn)之一。可以說,“惡神”道德上的惡影響了他們的外在形態(tài),具有了妖魔化的傾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在以倫理原則為絕對價值尺度的政治評價體系中,一切美好的都是具有德性的,也就是說,一切美好的都必須是符合宗法關系的政治要求的,即所謂政治標準第一。一切與美學感受有關的事物,都必須符合這個要求,否則便是丑的,便是不能容忍的。”[3](P87)
(二)妖魔化的表現(xiàn)之二就是失敗者具有怪異的本領。這一點在蚩尤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洱堲~河圖》中,蚩尤品性怪異,“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其后的不少作品中還提到蚩尤會法術,具有濃厚的道家色彩?!缎ā?明董斯張《廣博物志》卷九引)對于蚩尤的本領作了詳細的描寫:“幻變多方,征風召雨,吹煙噴霧”。蚩尤“征風召雨”的本事來自《山海經(jīng)》“蚩尤請風伯雨師”,而“吹煙噴霧”則與《志林》、《古今注》中蚩尤作大霧的記載有關,但是《玄女兵法》中沒有了風伯雨師,作者完全把風、雨、煙、霧視為蚩尤的法術。杜光庭《金母元君》中蚩尤也是會法術的人物,其法術與《玄女兵法》中的記載相同。在《九天玄女傳》中,蚩尤既作大霧,又“驅(qū)魑魅雜祆以為陣,雨師風伯以為衛(wèi),應龍蓄水以攻于帝”,也明顯地具有道教法術的色彩。
在明清時期出現(xiàn)的歷史演義小說、神怪小說中,蚩尤更被塑造成為持有法術的人物。《列國前編十二朝傳》中開始把蚩尤作霧視為作法。蚩尤在與榆罔交戰(zhàn)時,為軒轅殺敗,“蚩尤作法扯動云霧以迷追兵”。在蚩尤與軒轅第二次交戰(zhàn)時,蚩尤“又于馬上作法,大霧四起”。在這一回的結(jié)尾,作者引用了余象斗的詩,表達了“淺術不可以濟大事”[4](P157-159)的觀點。《開辟衍繹通俗志傳》、《盤古至唐虞傳》也把蚩尤作霧視為法術。在《平妖傳》中,蚩尤所持法術具體化,表現(xiàn)其作霧是憑借法物霧母。
其后《歷代神仙通鑒》中,蚩尤被塑造成為“奸險不仁”的道教人物,其師為道教中人一真。蚩尤偷學法術,煉成幾種法物,其中之一便為霧母,并且憑借法術控制天氣:
此物(注:指霧母)展開,似炊爨之氣,騰騰噴出;若展盡時,彌漫天地,對面不能見人;卷起,則漸復清明。能應時測候,為諸陰之先兆。凡遇春天略展尺余,每朝迷黑。蚩尤即謂軒轅曰:“二三日后當雨?!敝疗诠麘?。夏時展動霧母,又曰:“霧作幾日,將大炎熱?!鼻锾煊徐F,則曰:“幾日后涼風當發(fā)?!倍F,則曰:“必將大雪。”所言皆驗,軒轅敬以為神。[5](P75)
在作戰(zhàn)時,蚩尤大量運用法術。在與榆罔作戰(zhàn)時,蚩尤用聚獸牌作戰(zhàn),把榆罔兵打敗:“腰間取小銅牌連擊,忽陰云四合,無數(shù)熊羆貔貅、蛇蟲虎豹跳躍咆哮,橫沖而至。榆罔兵驚慌敗走。此蚩尤練就,扣之則百蟲聽命,魑魅為之驅(qū)也。”[5](P76)在與軒轅的第二次交鋒中,蚩尤驅(qū)魑魅雜妖,出城為陣,與軒轅大將對陣失利,幾為所擒,因冰夷作雨才得以逃脫。夜晚蚩尤、冰夷、回祿則各顯神通,蚩尤運用霧母作霧,在回祿之火、蜚廉之風的幫助下,又運用聚獸銅牌大敗黃帝的軍隊。
總之,道教在故事情節(jié)以及人物形象上對蚩尤神話進行了改造。在此過程中,蚩尤在道教的語言文化體系中已經(jīng)成為道教為自神其教而借用的道具,僅取其形,蚩尤內(nèi)在的特質(zhì)已被一個道教內(nèi)修習法術而用來作惡的道士形象所替代,其所擁有的本領也成為其妖魔化的表現(xiàn)。
(三)妖魔化的表現(xiàn)之三是對其內(nèi)在品質(zhì)進行丑化。
這種丑化的過程在先秦時期已經(jīng)開始了。首先是蚩尤。早在西周時期,蚩尤就是一個作亂者的形象,其作亂的對象分別為上帝(《尚書·呂刑》)、帝(《尚書·湯誥》)。隨著時代的發(fā)展,《尚書》中抽象的“上帝”漸漸具體化為黃帝,戰(zhàn)國后期的文獻中黃帝討伐叛臣蚩尤的記載,主要見于戰(zhàn)國后期的帛書《十六經(jīng)》中的《五正》、《正亂》?!墩齺y》的題目來源就是因為黃帝平息蚩尤,所以才名為“正亂”?!兑葜軙な酚洝芬矊Ⅱ坑茸鳛楹脩?zhàn)(“武不止者”)的典型。
其次是共工。聞一多先生說過:“共工在歷史上的聲譽,可算壞極了。他的罪名,除了招致洪水以害天下之外,還有‘作亂’和‘自賢’兩項?!S多有盛德的帝王都曾有過誅討共工的功?!盵6](P49)在聞一多看來,共工的罪名有三項:招致洪水以害天下、作亂、自賢。其實先秦時期共工的罪行不止這些,下面將按照先秦文獻出現(xiàn)的時間先后來看一下共工的罪行。
共工的罪行之一是“靜言庸違,象恭滔天”。在《尚書·堯典》中,堯評價共工為“靜言庸違,象恭滔天?!笨装矅ⅲ骸把怨补ぷ詾橹\言,起用行事而違背之,貌象恭敬而心傲很,若漫天?!笨追f達疏:“共工險偽之人,自為謀慮之言皆合于道,及起用行事而背違之,言其語是而行非也。貌象恭敬而心傲很,其侮上陵下,若水漫天,言貌恭而心很也。行與言違,貌恭心反,乃是大佞之人?!盵7](P122)總之,共工作為臣子并不盡職。
共工的罪行之二是“自賢”?!兑葜軙な酚洝酚涊d:“久空重位者亡。昔有共工自賢,自以無臣,久空大官。下官交亂,民無所附。唐氏伐之,共工以亡?!薄白再t”,孔晁注曰:“言無任己臣者,故空官也”。對于“共工以亡”,孔晁注曰:“無大臣故小臣亂也,君兇于上,臣亂于下,民無所依,堯遂流之?!盵8](P1024-1025)共工作為部落首領也是不稱職的,他自以為是,不任用大臣,導致部落的政局混亂,最終使部落走向滅亡。
共工的罪行之三是違背自然規(guī)律?!秶Z·周語下》記載:“古之長民者,不墮土,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昔共工廢此道也,虞于湛樂,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墮高堙庳,以害天下,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禍亂并興,共工用滅?!盵9](P103)在這里,共工的罪行是違背自然本性,拋棄了天道自然的規(guī)則。
共工的罪行之四是發(fā)動戰(zhàn)爭?!俄n非子·五蠹第四十九》中提到“共工之戰(zhàn),鐵铦短者及乎敵,鎧甲不堅者傷乎體,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盵10](P341)透露了古時共工之戰(zhàn)的激烈以及傷亡的慘重。《呂氏春秋·孟秋紀第七·蕩兵》:“兵所自來者久矣,黃、炎故用水火矣,共工氏固次作難矣?!睗h代高誘注曰:“共工之治九州也,與髙辛氏爭為帝而亡,故曰次作難也?!盵11](P67)可見《呂氏春秋》中共工也是戰(zhàn)爭發(fā)動者的形象,造成了巨大的災難,而且與傳說中的圣王爭帝,也是逆臣的形象。
共工的罪行之五是招致洪水以禍天下?!豆茏印分杏涊d共工“乘天勢以隘制天下”。先秦時期還出現(xiàn)了共工與禹戰(zhàn)斗的神話,見《山海經(jīng)·大荒西經(jīng)》、《荀子·成相第二十五》?!盾髯印こ上嗟诙濉访鞔_將共工稱為“民害”。對于共工與禹戰(zhàn)斗的神話,有學者認為這是由原生態(tài)神話向次生態(tài)神話演變的過程中必然出現(xiàn)的現(xiàn)象,在原生態(tài)神話中,共工曾經(jīng)治理洪水,禹也是治水英雄,并且歷史影響較共工更大。進入階級社會之后,人們不再允許原生態(tài)神話中的兩位治水英雄平起平坐,因為這時大禹已被尊崇為帝,于是產(chǎn)生出禹攻共工的次生態(tài)神話。此神話的產(chǎn)生與“天無二日、國無二君”的政治觀念有關。[12](P88)
共工的罪行之六是反對堯禪讓天下于舜,見《韓非子·外儲說右上第三十四》。共工的進諫冒犯了君主堯的權威,所以被誅。
最后是鯀。鯀在《山海經(jīng)》中是治水英雄的形象,但是先秦時期在等級制度的影響下,鯀與堯具有了臣屬關系,主要見于《尚書·堯典》、《國語·周語下》、《墨子·尚賢中第九》、《韓非子·外儲說右上第三十四》、《呂氏春秋·恃君覽第八·行論》等?!渡袝虻洹分絮叡粓蛟u為“方命圮族”,其含義為“言鯀性很戾,好比方名,命而行事,輒毀敗善類?!绷硗?鯀受命治水不成功。也就是說《堯典》中鯀有兩項罪名:“‘方命圮族’,是其本性;‘績用不成’,試而無功;二者俱是其罪,故并言之?!盵7](P129)《國語·卷十四·晉語八》中鯀被殺是因為“鯀違帝命”?!赌印ど匈t》亦云:“昔者伯鯀,帝之元子,廢帝之德庸。既乃刑之于羽之郊,乃熱照無有及也,帝亦不愛。”[13](P36)也就是說鯀作為帝王的長子,廢棄了帝王的功德,是“親而不善以得其罰”的典型?!俄n非子·外儲說右上第三十四》中鯀只是反對堯禪天下于舜,到了《呂氏春秋·恃君覽第八·行論》,鯀在反對禪讓的同時,居功爭位,反叛作亂。總之,先秦時期鯀的品德和行為大多不符合臣子的規(guī)范。鯀的形象也被丑化了。
秦漢以后的典籍中大多都在重復上述典籍中的觀點。值得注意的是到了明清時期,這些“惡神”被進一步丑化了。有研究者指出:“就人類發(fā)展而言,每一個民族都曾經(jīng)歷過盛行群婚、性關系相對自由的階段;但對這段歷史的回憶與傳說,‘反映’在中國的神話中,則是簡約、朦朧、輕描淡寫的——每一個神或英雄都持身拘謹,仿佛都在一致地為了某種高于自己的道德規(guī)范而活著,即使是神話傳說中的‘反面角色’——肆意破壞的共工、蚩尤等兇神,在私生活上也是很少瑕疵的?!盵14](P160)然而在明清時期世俗化的宗教氛圍中,這些“惡神”也世俗化了,他們像世俗人一樣好色,貪財。
首先是蚩尤被塑造成為好色懼內(nèi)的形象。清初鄒山所作傳奇《雙星圖》中的蚩尤就是這樣一個形象。在第五出《緣覯》中,蚩尤差使(小丑扮)在偵探天垣消息時,看到游玩的織女,為其美貌折服:
[望介]呀,那亭兒上到有一個好女孩子也。他側(cè)著瓊花亭畔俊龐兒工致飄,敢妒殺嫦娥色,洛妃嬌。俺風風律令把他端詳觀。[15]
在第十八出《蚩動》中,逃過御林軍追捕的蚩尤差使向蚩尤匯報了織女的情況:
[前腔](小丑)有一個女天孫系星官,星官勝似月里團圞團圞,春山曲曲秋波浣,乍相逢逼體麻痠。
蚩尤聽后大喜,要小丑生一妙計擒住織女來與他作次妃。后來蚩尤進攻天垣時,救下投河的織女,強逼她依順自己,欲納之為妃,最后為妒忌的妻子石尤阻止。
《雙星圖》中還有多處表現(xiàn)蚩尤懼內(nèi)的描寫。在訓練軍隊時,蚩尤請石尤發(fā)號施令,石尤雖表示謙讓:“閨房之內(nèi)我為尊,都閫之前君為長。今日之事請將軍登壇發(fā)號施令以便訓練三軍者”(第八出《旂現(xiàn)》)。但還是與蚩尤同列公座號令三軍。在起兵攻打天垣前,蚩尤許諾石尤道:“倘日后俺蚩尤有天帝之分,便請夫人垂簾聽政者。”活脫脫一幅懼內(nèi)者的嘴臉。后來蚩尤遇到投河自盡的織女,欲納之為妃,被嫉妒的石尤所阻止,而蚩尤也就作罷。這些無疑也丑化了蚩尤,因為在“夫為妻綱”的封建社會,雄伏于石尤對有戰(zhàn)神之稱的蚩尤來說不能不說是一個莫大的諷刺。
其次是共工成為荒淫的代表?!读袊熬幨瘋鳌分泄补ぁ坝萦谡繕?淫佚其身”,自殺敗女媧之兵后,“自料天下無敵,朝夕取民間美女宴樂淫佚不休”,[4](P73)是一個非常好色,荒淫無度的角色?!侗P古至唐虞傳》中共工也是非常殘暴荒淫的角色,“日夕殘虐百姓作樂,兼淫縱女色不休。”[16](P594)《歷代神仙通鑒》中共工也是好色的形象,“終日湛聽,淫佚其身”[5](P54)??梢钥闯?對共工好色的描寫是基于先秦時期其“虞于湛樂,淫失其身”的性格,在明清世俗化的氛圍下,表現(xiàn)得更加具體生動。
最后是鯀成為貪財?shù)男蜗??!读袊熬幨瘋鳌分絮叡凰茉斐蔀橐粋€貪財?shù)男蜗?。鯀受堯命治?至華渚姬水二處,與華渚侯、姬水侯相見后,布置一番,約定第二天相見。第二天,鯀升帳后見到華渚侯、姬水侯無禮相送,“懊恨二人無贄見之禮,心甚大怒,坐于帳中?!盵4](P323)卻不好明要錢財,只得借機解散。于是二侯商議將庫中銀兩獻給鯀,使之早動工造福于民。次日鯀又升帳,華渚侯、姬水侯獻上白金四千兩。作者用了一個細節(jié)描寫了鯀見到白金后的反映:“鯀觀禮帖內(nèi)寫銀各二千兩,乃笑曰:‘此朝廷使差,何勞厚惠?’……鯀乃小人,一見四千之金,大喜受納?!盵4](P325)鯀見到財禮后,真是見財眼開,一個“笑”字便刻畫了其貪財愛財?shù)谋举|(zhì)。鯀無治水之法,只是壅塞急流,勞民傷財,只得離開華渚姬水,凡過村鎮(zhèn),皆求賄賂。鯀治水歷經(jīng)九載未有寸功,但卻搜刮了民間之財“數(shù)十萬”。鯀回朝復命,堯認為鯀是“貪貨”、“頑兇好酒忘工”,將之斬首。鯀借為國家辦事之機,搜刮民脂民膏,根本置人民生死于不顧,完全是后世貪官的寫照。后來《開辟衍繹通俗志傳》也是將鯀塑造成為貪財?shù)男蜗蟆?/p>
不難看出,這些文人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受到所處生活時代氛圍的影響,進而將之反映在文學作品中,然而這無疑丑化了這些“惡神”。
(四)否認其功績。這一點也是在蚩尤身上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在先秦時期,蚩尤作兵的說法是很流行的,見于《尸子》、《世本》、《管子·地數(shù)第七十七》。但是孔子對之進行了否定,認為蚩尤是“庶人之貪者也,及利無義,不顧厥親,以喪厥身”(《大戴禮記·用兵第七十五》),也就是說蚩尤貪得無厭導致眾叛親離,自身毀滅。作為貪者的蚩尤用兵,無論是對于國家還是百姓都是有危害的。
鯀作城的功績雖然未被否認,然而人們總是將之區(qū)別對待。如《呂氏春秋·審分覽第五·君守》提到“夏鯀作城”,指出:“所作當矣,然而非主道者。”[11](P203)楊慎《璅語》、郎瑛《七修類稿》也持這種看法。
綜上所述,這些失敗者的形象及其事跡在后世的流傳過程都被改造了,改造的結(jié)果就是他們不斷地被妖魔化。
這些失敗者被妖魔化的原因何在呢?
原因之一是歷史意識的影響使得“惡神”在史籍中走向邊緣化。
從本質(zhì)上來說,這些“惡神”與其對手之間的戰(zhàn)爭是原始氏族部落間的戰(zhàn)爭。這一點已經(jīng)為大多數(shù)研究者意識到,其中尤以袁珂的觀點最具代表性。袁珂在其著作中指出《山海經(jīng)》中記載的鯀禹治水故事是父系氏族社會產(chǎn)生的征服自然的神話;蚩尤與黃帝之間的戰(zhàn)爭是原始部落的戰(zhàn)爭,是炎黃之戰(zhàn)中規(guī)模最大的一部分,而刑天為炎帝屬臣,其與黃帝的斗爭則可看作是炎、黃戰(zhàn)爭神話的余緒。對于《山海經(jīng)》中的“禹攻共工國山”,袁珂指出:“看光景可能都是反映原始社會部落戰(zhàn)爭的(主要是黃帝和炎帝兩大部落間長期持續(xù)的戰(zhàn)爭),不過是把古代的神話故事轉(zhuǎn)化、壓縮為具有紀念性質(zhì)的地名罷了。”[17](P28-32)這種神話有著現(xiàn)實社會生活投影的特點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惡神”這一形象系列的性質(zhì)界定,換句話說這一時期的神話人物形象的評價,與神話所反映的原始社會的文明程度是相對應的,這一點在蚩尤神話中體現(xiàn)地較為突出。以《山海經(jīng)》中記載的蚩尤與黃帝的戰(zhàn)爭為例,在故事情節(jié)上,交戰(zhàn)的雙方處于平等狀態(tài),沒有褒貶任何一方的意思;在戰(zhàn)爭的結(jié)果上,也只是客觀的介紹。這是原始部落戰(zhàn)爭的真實反映。這種戰(zhàn)爭與階級社會的戰(zhàn)爭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沒有正義與非正義、善與惡之分,不具有政治目的,沒有階級對抗和奴役的性質(zhì)。[18](P70)所以這些“惡神”在原始社會中并沒有惡的性質(zhì)。
然而在日益成熟的歷史意識的影響下,這些“惡神”的神話開始了歷史化的進程,而這使得“惡神”在史籍中走向邊緣化?!皭荷瘛鄙裨挼臄⑹鲋畜w現(xiàn)了中國文化特有的一種歷史傾向,那就是其中蘊涵的成敗史觀:“成敗史觀實際上并不是一種真理史觀,也不是一種道德史觀,而是一種生存史觀。它已深入沉淀到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深層,形成為我國史論主流,特點就是以維護生存為尺度判斷英雄,其典型格言就是‘識時務者為俊杰’,‘勝者王侯敗者寇’,這是我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大特征,也是沉淀于我們民族心理深層的一大病疾?!盵19](P11)正是這種史觀成為后來對“惡神”人物形象進行評價的重要因素?!皯?zhàn)爭的結(jié)果有勝有負,勝利一方的保護神受到熱烈的歌頌與夸張粉飾,失敗一方的保護神則被貶斥和丑化。由于歷史是勝利者們寫下的,因此那些失敗民族的神靈,就被變成兇殘丑惡的叛逆之神了?!盵20](P202)勝利者書寫的歷史使這些失敗者在史籍中走向邊緣化、丑惡化。以蚩尤為例,《山海經(jīng)》對蚩尤戰(zhàn)敗的敘述中雖然沒有明顯的道德評價,對其人物形象本身也持中立的立場,但戰(zhàn)爭結(jié)局的本身,既體現(xiàn)了原始社會強者生存的法則,也以事實表明了一種生存史觀的端倪。其后的史書之所以多以失敗的蚩尤為反面典型,也是看到了這其中隱藏的生存至上的觀念。自《史記》奉黃帝為代表的五帝為正統(tǒng),“惡神”便由神話中的神成為歷史上的人,在史籍中走向邊緣化。
原因之二是傳統(tǒng)倫理意識的影響。
從前面的論述中可以看出,這些“惡神”與其對立的部落首領之間的關系逐漸演變?yōu)榉饨ㄉ鐣木缄P系,這是傳統(tǒng)倫理意識滲透的結(jié)果。正如趙林所說:“在神祇中劃分善惡的依據(jù)仍然是那個無處不在的倫理意識。一統(tǒng)天下的‘父權家長’神(帝王)是善的標志,欲與‘父權家長’分庭抗禮的神是惡的化身。這就是倫理本位的思維方式的基本邏輯。”[21](P43)在中國古代社會進入階級社會之后,這些失敗者與其對立的部落首領之間的關系在傳統(tǒng)倫理意識的影響下演變?yōu)榉饨ㄉ鐣木缄P系,而且自漢武帝采納董仲舒“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建議之后,三綱五常成為封建社會的倫理標準,忠君觀念不斷強化,這些失敗者的形象也就不斷惡化,成為封建社會逆臣、惡臣的典型。
原因之三是后世人為宗教的影響。這一點在蚩尤身上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道教為自神其教從形象到故事情節(jié)都對蚩尤故事作了改造,不僅使蚩尤成為道教中的具有道士色彩的宗教神,而且使蚩尤成為品行惡劣、恃法術作惡的形象或者禍亂鹽池的“惡神”,從而反襯了道教的法術高明,體現(xiàn)了道教的濟世主題,而道教對蚩尤形象的惡化也迎合了統(tǒng)治階級的需求。
以上就是失敗者被妖魔化的原因。面對這些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失敗者,我們所能做的就是撥開迷霧,力求發(fā)現(xiàn)其真實面目,發(fā)掘其被妖魔化的原因,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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