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萬
(隨州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湖北 隨州 441300)
“女孩兒未出嫁,是顆無價之寶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變出許多的不好的毛病來,雖是顆珠子,卻沒有光彩寶色,是顆死珠了;再老了,更變的不是珠子,竟是魚眼睛了?!边@是賈寶玉對于不同年齡段女人的經(jīng)典評論,據(jù)此,秦可卿盡管美麗,畢竟已為人婦,就算不是魚眼睛,起碼也“是顆死珠了”。可在寶玉眼中,秦可卿非但不是“死珠子”,反而秀拔于釵黛之上,謂之“兼美”。這其中必有蹊蹺。
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有一條眉批:“雪芹舊有《風(fēng)月寶鑒》之書,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懷舊,故仍因之?!睂π≌f《紅樓夢》創(chuàng)作情況的了解,讀者中最有發(fā)言權(quán)的就是脂硯齋了,他以《風(fēng)月寶鑒》為舊,《石頭記》為新,僅以新舊別之。
張愛玲認(rèn)為《紅樓夢》里秦氏的故事因襲了《風(fēng)月寶鑒》里的風(fēng)月情節(jié):“俞平伯將《風(fēng)月寶鑒》視為另一部書,不過有些內(nèi)容搬到《石頭記》里,如賈瑞的故事,此外二尤、秦氏姐弟,香憐玉愛,多姑娘等,大概都是?!保?]
賈寶玉是個多情公子,秦可卿是個香艷女人,他們同是風(fēng)月人物的代表。有的學(xué)者認(rèn)為《紅樓夢》刪除的內(nèi)容之一,就是秦可卿勾引賈寶玉并與之茍合的情節(jié),于是有的電視劇還原并再現(xiàn)了“原作”里的“動人”情景。第五回中,賈寶玉由秦可卿引入房間(“當(dāng)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nèi)間”),誘入夢境(“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帶入幻境(“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就如鶴睫詩所描繪的那樣:“高唐夢境堪迷離,泄露春光喚小名。 ”[2]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有趣的環(huán)節(jié):“于是眾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了,只留襲人、媚人、晴雯、(甲戌側(cè)批:三新出,名妙而文。)麝月(甲戌側(cè)批:四新出,尤妙。看此四婢之名,則知歷來小說難與并肩。)四個丫鬟(甲戌眉批:文至此不知從何處想來。)為伴。這四個丫鬟的名字正合此境:“一股細(xì)細(xì)的甜香襲人而來”,秦氏閨閣香氣“襲人”,極具誘惑;“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nèi),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fēng)流裊娜,則又如黛玉”,秦氏盡展裊娜之姿、“媚人”之態(tài),風(fēng)情萬種;“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便柔情繾綣,軟語溫存”,秦氏霓裳香衾,夢枕私語,霽月也妒(晴雯);寶玉“與可卿難解難分”,體香四溢(麝月)(“麝”,又稱麝香,為雄麝的肚臍和生殖器之間的腺囊的分泌物,有特殊的香氣;月在古代有肉的意思,在漢字里作肉月偏旁,《康熙字典》有“肉字偏旁之文本作肉。石經(jīng)改作月,中二畫連左右,與日月之月異”之語)。曹雪芹用這四個丫鬟的名字隱晦地描述了秦氏和寶玉的一枕風(fēng)流。沈慕韓的詩概括得好:“夢入巫峰迷蛺蝶,魂入洛埔幻鴛鴦。聽來小字情猶膩,葬到深山土亦香?!保?]
為什么賈寶玉會把秦氏作為戀情對象?!皩氂褚?,書中并未明寫,獨于秦氏房中托之于夢,而以襲人云雨實之,是其時玉總十三歲耳,而狎婢亂倫,無所不至”。[4]“書中并未明寫”是說作者以曲筆虛之;“而狎婢亂倫,無所不至”是說寶玉年幼無知,放縱亂倫。其實賈寶玉和秦氏相狎是有感情基礎(chǔ)的。
《紅樓夢》第二回,通過冷子興之口介紹了賈寶玉的女兒觀:“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在本性里,賈寶玉對青春女性有一種特殊情懷。用劉心武先生的說法是:“寶玉的這個人格特點,其實就是對青春女性格外體貼,全身心地體貼?!保?]到了第五回的時候,賈寶玉十三四歲,已經(jīng)發(fā)育成熟,正值性的啟蒙階段,對于年輕貌美的女性特別敏感,成為“天下古今第一淫人”,尤善“意淫”。寶玉的“意淫”是人格平等、夢魂相通、體貼關(guān)愛,是兒女纏綿、吟風(fēng)詠月、情愛合一的兩性關(guān)系,寄托了作者的追求與理想。兼?zhèn)溻O黛之美的秦可卿自然受到特別的關(guān)注,成為寶玉的夢中情人,于是就有了第五回里的性體驗。
寶玉對秦可卿的關(guān)愛主要表現(xiàn)在第十三回。寶玉“從夢中聽見說秦氏死了,連忙翻身爬起來,只覺心中似戮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聲,直奔出一口血來”。俞平伯認(rèn)為:“寶玉所以如此,正因為秦氏暴死,驚疑哀三者兼之;驚因于聚死,哀緣于情重疑則疑其死之故,或緣與已合而畢其命。故一則曰‘心中似戳了一刀’,二則曰‘哇’的一聲,三則曰‘痛哭一番’?!保?]此論似有不妥:其一,寶玉的反應(yīng)看似三部曲,其實是密不可分的整體,更何況所謂的“第三反應(yīng)”不是“痛哭一番”,而是“奔出一口血來”;其二,此時的寶玉還沒有“驚疑哀三者兼之”,只不過是一個“痛”字,一種本能的切膚之痛,一種潛意識下的條件反射。而正好是這種潛意識行為,體現(xiàn)了秦氏在寶玉心目中的特殊地位,體現(xiàn)了寶玉對秦氏的特殊感情。甲戌側(cè)批:“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wù)事者可卿也,今聞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為玉一嘆!”這樣的觀點也很牽強(qiáng)。如果寶玉“早已看定可繼家務(wù)事者可卿也”,那么他自己就是一個頗有責(zé)任感的人了,縱然不能鐵肩擔(dān)道義,也不至于“于國于家無望”。再擴(kuò)展來講,如果真的成了家族振興的希望,那么寶玉恐怕就不再是曹雪芹筆下的情種了。還是魯迅說得好:“在我眼下的寶玉,卻看見他看見許多死亡,證成多所愛者,當(dāng)大苦惱,因為世上不幸人多?!保?]
襲人要回賈母來請大夫,寶玉笑道:“不用忙,不相干,這是急火攻心(甲戌側(cè)批:如何自己說出來了),血不歸經(jīng)?!薄凹被鸸バ摹币辉~甚妙,妙在像是讀者對寶玉過度反應(yīng)的評論和調(diào)侃。一個侄兒媳婦的死該能引起叔公公多少悲痛?而寶玉竟能如是。他自己也不忌諱,不在乎別人怎樣看他,絲毫也不羞慚地說“急火攻心”。“說著便爬起來,要衣服換了,來見賈母,即時要過去”。賈母勸他明早再去,“寶玉那里肯依”。庚辰眉批:“如此總是淡描輕寫,全無痕跡,方見得有生以來,天分中自然所賦之性如此,非因色所感也。”依筆者看,庚辰眉批最后一句當(dāng)改為:“非惟色能感也?!鼻厥戏蚱尥伯悏簦厥想m錦衣玉食,卻被賈珍玩弄于股掌。對寶玉,秦氏色以友之、情以樂之。賈寶玉一向愛惜女性,對秦氏感情深重,此時不顧勸阻,執(zhí)意赴寧國府一祭,本性使然也,情色俱備。寶玉迷于色,溺于情;先因色,后因情;起于色,結(jié)于情。吐血是最為傷心、最為悲痛的生理反應(yīng),如果不是重大挫折或至愛親朋的死絕不會如此。作者這樣描寫,突出了寶玉與可卿之間的特殊糾葛,也突出了寶玉神瑛侍者的護(hù)花本性。他們的夢幻情緣必須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必須得以了結(jié)。
在第五回末和第六回開頭,作者特地敘述了秦可卿的心理活動:“秦氏因聽見寶玉從夢中喚他的乳名,心中自是納悶,又不好細(xì)問。”接著又把讀者的目光引向襲人:“寶玉亦素喜襲人柔媚嬌俏,遂強(qiáng)襲人同領(lǐng)警幻所訓(xùn)云雨之事。襲人素知賈母已將自己與了寶玉的,今便如此,亦不為越禮,遂和寶玉偷試一番,幸得無人撞見?!蹦敲促Z寶玉的第一次性行為就是跟襲人了?
“秦氏得春氣先,襲人步芳塵后。秦氏聽到寶玉夢中叫他小名,心中納悶。枕上密談,能秘之不瀉于人,不能禁之不瀉于夢寐。真是奈何不得?!保?]這洪秋蕃真是解夢的高手,寶玉在夢中,可卿亦在夢中;可兒(可卿)輕輕地訴說,寶玉急急地呼喚。秦氏和寶玉手牽夢中,情定幻境,虛虛實實,亦幻亦真。
俞平伯認(rèn)為:“‘賈寶玉初試云雨起情’以掩其跡。其實當(dāng)日以是再試。初者何?諱詞也。故護(hù)花主人評曰:‘秦氏房中雖是寶玉初試云雨,與襲人偷試卻是重演,讀者勿被瞞過?!薄暗m如此,秦氏實賈蓉之妻而寶玉之侄媳婦;若依來直寫,不太蕪穢筆墨乎?且此書所寫既系作者家中事,尤不能無所諱隱,故既托之以夢,使若虛設(shè)然。”[9]叔公之于侄媳,亂倫也,直摹其實,豈不誨色誨淫?且“既系作者家中事”,則更有維護(hù)之必要,自揚(yáng)家丑豈不自取其辱。
盡管改變了起初的構(gòu)思,刪去了重要的情節(jié),但雪泥尚有鴻爪,作為忠實于生活的現(xiàn)實主義大師,曹雪芹還是給后世讀者留下了可供追溯的線索。一部《紅樓夢》值得人們思考的太多太多。
[1]張愛玲.紅樓夢魘.
[2]鶴睫.紅樓本事詩.
[3]沈慕韓.紅樓百詠.
[4]青山山農(nóng).紅樓夢廣義.
[5]《劉心武揭秘紅樓夢》第25講《賈寶玉人格之謎》.
[6]俞平伯.論秦可卿之死.
[7]魯迅.集外集拾遺:絳洞花主小引.
[8]洪秋蕃.紅樓夢抉隱.
[9]俞平伯.紅樓夢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