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萌萌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00)
中國現(xiàn)代諷刺性幻想小說論
李萌萌
(河北師范大學文學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00)
沈從文的《阿麗思中國游記》、張?zhí)煲淼摹豆硗寥沼洝?、老舍的《貓城記》和張恨水的《八十一夢》真幻結合,亦真亦幻,可以命名為現(xiàn)代諷刺性幻想小說,它們有一些共通的特征,從總體上看,可歸結為三點:“入幻——歷幻——出幻”的情節(jié)模式、超現(xiàn)實的想象、滑稽諷刺與悲劇性。小說借幻境寓真實,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然而長久以來在文壇上都沒有得到相應的地位,這種不公正的待遇值得我們深思,這類小說的特質與發(fā)展流變也值得研究者繼續(xù)深入地研究下去。
幻境;現(xiàn)實;諷刺
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有這樣一些頗具特色的作品:沈從文的《阿麗思中國游記》、張?zhí)煲淼摹豆硗寥沼洝贰⒗仙岬摹敦埑怯洝?、張恨水的《八十一夢》……它們用幻想的手法,描繪了軍閥混戰(zhàn)、勞資矛盾、抗日戰(zhàn)爭等社會現(xiàn)實,并對黑暗的社會制度和國民性進行尖銳的諷刺,在超現(xiàn)實中顯真實,真幻結合,亦真亦幻,為文壇構筑了一道別樣的風景。然而在現(xiàn)實主義一統(tǒng)天下的格局中,這些幻想性的作品卻長期遭受冷遇,不被重視,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遺憾。在此,論文將該類小說命名為諷刺性幻想小說,并擬對其特征、源流、命運等進行整體研究。
幻想作品從古到今一直存在,大體不脫三類。一是純幻想作品,主要指上古神話,如《山海經》等。隨著人類認識自然能力的提升,這類作品逐漸消失。二是幻想一個與現(xiàn)存社會不同的理想世界,作家通過烏托邦來表達自己的美好追求。如陶潛的《桃花源記》、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等。三是作家同樣不滿于現(xiàn)實,便借虛擬的幻境來觀照現(xiàn)實,映射現(xiàn)實的種種弊端。古有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等,現(xiàn)代則有論文要探討的諷刺性幻想小說。實際上關于這類小說,由于研究者較少,還未有一個統(tǒng)一的命名。馬兵在《論新文學史上的四部奇遇小說》中認為:“四部作品包含一個基本的圖式,即游歷者誤入一個陌生世界親歷了種種令人稱奇的事件”,因此將之稱為“奇遇小說”。陳雙陽在《“異類”的命運——中國現(xiàn)代幻設型諷刺小說論》中將其命名為“幻設型諷刺小說”。近年來,夏志清先生和楊義先生為這些小說翻案,肯定了它們真中有幻、幻中顯真的價值,有助于我們更好地認識這些作品。不過從學術界的總體研究成果看,對四部小說的研究仍非常少,即使有些研究,也往往把它們納入到現(xiàn)實主義的語境中,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論文認為這類小說之所以值得注意,關鍵在于其與眾迥異的幻想性,小說中游歷者所進入的都是世所不存的幻境,因此應將其歸入幻想小說,以“幻想”為中心詞命名,而且其中又多采用變形、夸張等手法揭露現(xiàn)實社會的丑惡,正是身入幻境見真實,具有極強的諷刺性。據(jù)此,論文以為用“諷刺性幻想小說”作為該類小說的名稱,并以此為角度進行研究是較為妥當?shù)摹?/p>
現(xiàn)代諷刺性幻想小說與同時代的諸多作品不同,具有獨特的藝術魅力,既然把它們歸入一個自成一格的體系,那么深入閱讀這些小說,就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有一些共同的特征,從總體上看來,可歸結為以下三點:
1.“入幻——歷幻——出幻”的情節(jié)模式
小說的主人公往往由現(xiàn)實進入幻境,經歷了種種事件后又由幻境返回現(xiàn)實,有始有終,完成了一個圓形軌跡。如《鬼土日記》中韓士謙通過“走陰”到了鬼界,經歷了地府中不可思議之事后返回人間。《貓城記》中的“我”由于飛機失事落入貓國,又在貓國滅亡后搭載飛機回到中國?!栋Ⅺ愃贾袊斡洝分邪Ⅺ愃妓髩舻阶约簛淼街袊缓笾型拘褋?,緊接著又進入夢境,游歷湘西后離開。而《八十一夢》對這一模式的運用則更為普遍,小說的整體框架就是“我”進入夢境,然后醒來整理夢中見聞。而在其中數(shù)個夢境,如“狗頭國一瞥”、“天堂之游”、“在鐘馗帳下”中,又分別采用了“入幻——歷幻——出幻”的情節(jié)模式,大框架套小框架,給人新奇之感。
值得注意的是,在這種情節(jié)模式中,有一個穿針引線式的人物,即游歷者,小說用他的眼睛看幻境之事,造成一種陌生化的間離效果,容納了豐富的想象力。而且這個游歷者在小說中的作用是雙重的:既是敘事者,又是評論者。他與幻境世界格格不入,《鬼土日記》中韓士謙認為鬼土是一個畸形的社會,《阿麗思中國游記》中的儺喜“是一只正直的兔子,有著鄉(xiāng)下紳士的一切,而缺少那鄉(xiāng)下紳士的天生慳吝”,《八十一夢》中多次表現(xiàn)“我”不與世俗同流合污的個性,《貓城記》中的“我”更是時不時跳出來對貓國的一切大加評論。這些人都無一例外地批判幻境的一切,也就是現(xiàn)實的一切,這與古代和近代的一些小說是不同的,陳雙陽認為“近代幻設型諷刺小說的作者是以‘看戲的人’自居的,而現(xiàn)代的作者卻因無法保持這樣的袖手旁觀態(tài)度而成了‘戲中人’”,這種“戲中人”態(tài)度也使得小說的批判力度大為增強。
2.超現(xiàn)實的想象
小說中最為常見的是對幻境中人物外貌的想象。如《八十一夢》中“天堂之游”一夢,描述天堂的人“有的獸頭人身,有的人頭獸身,雖然大半都穿了西裝,但是他們那舉動上,各現(xiàn)出原形來。大概坐在汽車上的,有的是牛頭、象頭、豬頭;坐在公共汽車里的,獐頭、猴頭;自然人頭的也有一部分,但就服裝上看來,人頭的總透著寒酸些”。張?zhí)煲硐胂蠊硗恋娜吮亲由隙紟в刑鬃?。老舍把貓國的人描述成貓的樣子,而且他們和貓一樣不穿衣服。《阿麗思中國游記》中的主人公之一是一只兔子,小說中常常提到它的大耳朵。這些與現(xiàn)實人類不同的主人公強調了小說的故事是發(fā)生在非現(xiàn)實的情境中,突出了幻想性。
其次,小說對人物的生活環(huán)境與風俗習慣也進行了想象。貓人們生活在灰色的世界,房子是四方的,沒門,沒窗戶,到處是濁穢和疾病,人們不知勞動,只會吃迷葉。狗頭國的人喜歡吃糖,沒有糖就活不下去,而且國人分三等走路,官商走街中心的柏油路,商人走兩邊的沙子路,普通百姓只能走屋檐下的爛泥路。這種荒誕離奇的想象把幻境描述得更加生動形象。
當然,小說中還有一些其他方面的想象,如《貓城記》中用火柴把腳鐐燒毀,敘說貓國的語言等。但從整體上看來,想象的內容集中在對人物的外貌與風習的描繪上,不夠豐富。這一方面顯示了作家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能力,他們開辟出一片新鮮的天地,開闊了讀者的視野;另一方面也顯示出其創(chuàng)作力的不夠成熟,他們還不能很好地讓思維跳出現(xiàn)實。然而必須承認并加以重視的是,他們確實創(chuàng)作出了與現(xiàn)代文壇中眾多作品不同的小說類型,這種創(chuàng)新性是其小說的最大價值。
3.滑稽諷刺與悲劇性
諷刺性幻想小說由真入幻,以幻證真,大量采用夸張、變形等現(xiàn)代派手法,用一幕幕看似滑稽的鬧劇放大展示社會的荒誕,進行入骨的諷刺,顯出比現(xiàn)實更加現(xiàn)實的真實性。
諷刺性幻想小說把滑稽與諷刺手法發(fā)揮到了極致,因為處于幻境之中,小說中的一切都顯得不可思議,人物、事件的可笑性被進行了最大限度的夸張。如《八十一夢》中天堂里的送油委員晝夜揩油,人到哪里,油便滴到哪里;《鬼土日記》里潘洛的狗洗澡要享受比人還高的待遇,不足一歲的兒子死了竟要舉行國葬;《貓城記》里學生入學第一天便畢業(yè);《阿麗思中國游記》中居然有人要殺掉嬰兒做成火腿。這些幻境中是非顛倒、價值混淆,讀來讓人好笑,卻又不使人痛快地笑,因為這一切其實都是現(xiàn)實人生的寫照。正如張?zhí)煲硭f:“當你剛讀這日記時,你也許會感到鬼土社會里的人和事,有點不近人情,或者說有點可笑……而其實這兩個社會的一切一切,無論人,無論事,都是建立在同一原則之上的”。老舍也曾指出:“文學與別的藝術品一樣,是解釋人生的。文學家也許是寫自己的游歷,像杜甫與Words Worths,也許是寫一種天外飛來的幻想,像那些烏托邦的夢游者,但無論他們寫什么,他們是給人生一種寫照與解釋”??梢?,這種滑稽性是為了造成更強的真實性與諷刺性,小說以幻觀真,將社會的毒瘤一一放大給人看,它撕裂了一切偽裝,直接透入核心,更具體、更露骨地顯出了社會的黑暗。
作家們清醒地看到現(xiàn)實的可怕,卻又找不到理想的出路,這種解不開的心結使其作品在鬧劇背后充溢著悲劇色彩。小說中的主人公最后離開時莫不是黯然神傷,《貓城記》中“我”無可奈何地看著朋友死去,無可奈何地看著貓國滅亡?!栋耸粔簟返慕Y局是“我”即使化身為神通廣大的孫悟空也無法打敗通天大仙,太白金星面對氣憤的悟空道:“你的話誠然不錯,但你我沒有打抱不平的力量,我們怎么能去打這番抱不平?”,“沒有打抱不平的力量”可謂一語中的,寫出了作者的心聲。面對丑惡,主人公只能選擇離開,可離開幻境實際上是又重新回到丑惡的現(xiàn)實。在罪惡的影子中游歷一遭后又返歸罪惡,這恐怕是小說最大的諷刺,也是最大的悲劇。
這些新奇的小說具有獨特的審美價值,本應為批評家所重視,然而在現(xiàn)代文學的語境中,這些另類作品被無情地邊緣化了。小說的寫作處于中華民族涕淚飄零的年代,現(xiàn)實主義也因此成為絕大多數(shù)人的自覺選擇,因此用曲筆描寫現(xiàn)實不被接受。《鬼土日記》出版后,便受到瞿秋白《畫狗罷》和馮乃超《新人張?zhí)煲淼淖髌贰穬善恼碌呐u,認為它攻擊黑暗不力。另外一些小說,如《貓城記》影射、批判了革命政黨,觸犯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所以長期遭到封殺。
正是因為這類小說長期受到冷遇,它們的發(fā)展空間被扼殺了。如果說在古小說中我們能發(fā)掘出該類小說的源頭,那么在當代則找不到像樣的尾巴,究其原因,除了與現(xiàn)實主義在中國長期居于統(tǒng)治地位,人們不重視幻想有關,也受到一些其他方面的影響。其一,人類社會不斷向前發(fā)展,社會節(jié)奏加快,人們越來越重視現(xiàn)實,沒有時間去做超現(xiàn)實的玄想。其二,人類的足跡不僅遍布全球,還擴展到外太空之中,這個時候,如果小說中再出現(xiàn)仙界幽冥、異地歷險之類,恐怕就顯得有些幼稚了。事實上,幻想因素現(xiàn)在已較多地退守兒童文學、科幻小說中,或落入電影大片里作為特效給人以視覺沖擊,其中蘊含的人文精神已消失殆盡。
小說發(fā)展到當代,更多重視人的異化、空虛、茫然與困惑等等,與此同時,各種各樣的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手法的運用亦使當代小說的表現(xiàn)方式發(fā)生很大改變。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有些作家筆下仍帶有一定的幻想性,如王小波、殘雪、梁曉聲等,卻已經與現(xiàn)代小說的特質迥異。以王小波為例,他的《白銀時代》、《未來世界》、《2015》等作品中就還保留著幻想與諷刺共生的狀態(tài),是營造虛幻世界來戲謔諷刺的代表作。王小波在《與人交流——<未來世界>得獎感言》中說:“《未來世界》這篇小說,寫了一個虛擬的時空,其中卻是一個真實的世界”,這與現(xiàn)代文學中的諷刺性幻想小說有共通之處。但同時二者也存在著很大的不同,王小波的幻想世界不再是某個具體的幻境,而只是在自己頭腦中構建的虛擬時空,其中的故事情節(jié)也不再是連貫的,而類似于破碎的意識流,它們不具有“入幻——歷幻——出幻”的情節(jié)模式,也沒有對幻境中事物的超現(xiàn)實想象,小說不對社會作全景式的批判與暴露,而是轉向描寫知識分子等人物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滑稽與荒誕,雖然它也有深沉的苦難意識和隱憂,但這與現(xiàn)代作家們的憂慮是大不一樣的。也許就是由于這些原因,王小波在說完上面一句話后又接著道:“我覺得它不屬于科幻小說,而是含有很多黑色幽默的成分”。這種自我否認再次強調了諷刺性幻想小說在當代的轉型。我們當然也沒有要把王小波、殘雪、梁曉聲的作品硬性歸入諷刺性幻想小說,但從幻中顯真這一點看來,說它們是諷刺性幻想小說在當代的變異是不為過的。遺憾的是,這些作品也沒有引起足夠的重視,這不禁讓我們想到:諷刺性幻想小說的路還能否走下去?還能走多遠?
平庸的作家只能給文學的既有模式增加數(shù)量,天才的作家卻能在沖破既有模式中給文學增加具有新素質的模式?!栋Ⅺ愃贾袊斡洝?、《鬼土日記》、《貓城記》、《八十一夢》以其與眾不同的幻想性為現(xiàn)代文壇吹過一股新風,作家們融合了中外小說的藝術特色,借幻境寓真實,想象性與諷刺性并存于文本之中,曲筆生花,極具張力與活力。然而它們受到的不公正待遇值得我們深思,這類小說的特質與發(fā)展流變也值得研究者繼續(xù)深入地研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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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0046(2010)12-0195-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