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景迪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100875)
以英式自由反對法式平等
——試析埃德蒙·柏克之《法國革命論》
劉景迪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北京100875)
作為法國大革命最早的批評者之一,柏克在其不同的著作中,從根本原則上對法國大革命進行了批判?;谟说淖杂捎^,他認為法國大革命的激進民主將會威脅歐洲的自由傳統(tǒng),實質(zhì)上是以英國式的自由拒絕了法國式的平等,不過柏克卻沒有看到民主已經(jīng)成為了歷史趨勢。了解柏克對于法國革命的看法,有助于理解18世紀末歐洲政治現(xiàn)代化中的復雜政治觀念。
柏克; 法國大革命; 民主
平等可能會戕害自由,是現(xiàn)代歷史上一個明顯的主題。人們舉著爭取平等反對特權(quán)的大旗,最后仍然落入專制社會的深淵之中。自由與平等之間應該是怎樣的關(guān)系,即便不是現(xiàn)代人要面對的最重大問題,也是其中之一。因此當現(xiàn)代的平等到來之際,人們會如何看待這種平等,是歷史學應該關(guān)注的問題。
民主時代以美法革命為開端,革命者們在自然權(quán)利的基礎(chǔ)之上建立起所有人在原則上平等的社會?!丢毩⑿浴飞险f“人生而平等”,《人權(quán)宣言》更進一步說“人們生來而且始終平等”。作為自然權(quán)利的平等,幾乎是不可拒絕的價值。英國人埃德蒙·柏克卻在法國大革命剛剛開始之際(1790年)就嚴厲批判了法國大革命的原則,并預言革命將會導致新的奴役。
到底是什么原則使贊成美國革命的柏克反對法國革命?筆者認為,在《法國革命論》中,柏克是以英國的自由作為出發(fā)點,批判了法國大革命基于自然權(quán)利之上的平等原則。
英國人的自由是怎樣的自由?法國人的平等又是怎樣的平等?這兩者能不能兼容?到底現(xiàn)代的平等和自由價值與特定國家的自由平等有何關(guān)系?這都牽涉到西方民主歷史進程中的大問題。筆者學力有限,沒有能力深入和全面地探討這些問題,本文只是從《法國革命論》這個文本入手,簡略談?wù)勛x書的感受,希望能夠在一定程度上了解一個老輝格黨人(自由派)在平等的價值浪潮撲面而來的時候做出了什么回應。
一
在筆者看來,柏克對大革命的批判大致可以分作兩個層面來看:其一是對革命政治的批判,其二是對革命原則的批判。也許在柏克本人看來,這兩者是統(tǒng)一的,因為他既反對革命者冒失的理性主義和天真的樂觀主義,也反對作為革命者理念基礎(chǔ)的自然權(quán)利和人民民主的原則。但事實上作為歷史的后來人應該看到,法國大革命作為一場民主革命,其特點之一在于:用革命的方式建立民主。法國人必須要先推翻舊制度,然后再建立憲政制度;這種追求民主的方式與英國人、美國人都大不相同,他們既不是在歷史上一直擁有限制王權(quán)傳統(tǒng)的英國人[1](P39~40),也不是生而平等的美國人[2](P59)。換句話說,法國民主的出發(fā)點和英美不同,那么當然他們建立現(xiàn)代民主的方式也不會一樣。
因此,1789年法國人宣布公民的權(quán)利的理念是一碼事,1789之后法國人用暴力推翻舊制度的方式卻是另一碼事,這就是所謂的1789年原則[3](P118~119),它和1793年之間是有區(qū)別的。也就是說,革命的激進政治與革命中民主的基礎(chǔ)理念并不能等同。法國大革命之所以應該被批判,之所以比英國革命和美國革命都更能激起19世紀和20世紀革命者的想象力,是因為法國大革命開啟了革命政治[4](P1~33);而法國大革命之所以被稱頌(被正確地崇拜),是因為法國大革命傳遞出了這樣的基本信念:基于人的自然權(quán)利(自由、平等、生命財富等)的人民民主(主權(quán)原則)是國家政治的根本價值。
應該在這樣的前提下理解柏克對大革命的批判。我們看到,“革命政治”的根本特征就是理性主義、盲目樂觀、反傳統(tǒng)、崇信抽象原則和民主等等[5](P168~169),對這些革命政治弊病的批判,在柏克那里我們都能夠看到。他強調(diào)人性本身的復雜性,抽象的理論是不能把握的,而政治乃是經(jīng)驗的工作,絕不可能畢其功于一役,徹底與傳統(tǒng)決裂的政治是不可能成功的,柏克斥責法國革命乃是“哲學式的革命”[6](P174),“我對革命——它那信號往往都是從布道壇上發(fā)出的——感到厭惡”[6](P33)?!爱敼爬系纳钜娊夂鸵?guī)則被取消時,那種損失是無法加以估計的。從那個時刻起,我們就沒有指南來駕馭我們了,我們也不可能明確知道我們在駛向哪一個港口?!盵6](P104)“任憑心血來潮的異想天開和趕浪潮而在毫無原則地輕易改變國家,整個國家的鏈鎖和延續(xù)性就遭到了破壞。人類就會變得不會比夏天的蒼蠅好多少?!盵6](P127)對于柏克來說,法國的革命者從本質(zhì)上類似于一個瘋子或者攔路搶劫的強盜,以一種無政府狀態(tài)的原始“自由”肆意妄為[7](P14)。這與柏克的審慎政治觀格格不入?!八p識社會體系的復雜性及其習俗的宏偉力量,尊崇既定制度的智慧,尤其是尊崇宗教和財產(chǎn),對制度的歷史變革具有強烈的連續(xù)感,并且相信個人的意志和理性要使制度脫離其軌道是相對無能為力的。”[8](P691)從對革命政治的批判,我們能看到柏克對于政治本身的大致看法。在這個意義上,法國大革命是一次特定的激進的革命行為,柏克極端反對其革命的方式,這種方式被諸如普賴斯之流介紹到英國來,使得柏克不得不以他非常反感的方式——理論概括(他其他大多數(shù)作品都針對具體政治問題談?wù)撈涫聦?基本上不會像《法國革命論》中那樣闡釋自己的原則)來提出抗議:傳統(tǒng)才是有限政治得以保存的關(guān)鍵。
二
柏克是不是贊同大革命的原則呢?他能不能看到法國大革命的激進方式與民主的價值理念并不能完全等同呢?筆者認為柏克也同樣完全不贊成大革命的原則,而這才是他與國內(nèi)支持大革命者的區(qū)別,也是理解柏克訴諸的傳統(tǒng)到底是何種傳統(tǒng)的關(guān)鍵。在筆者的理解中,柏克對大革命原則的批判集中在兩點:否定自然權(quán)利,否定大眾民主,擁護貴族政治的自由。
不能簡單地說柏克徹底反對自然權(quán)利,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他認為自然權(quán)利在現(xiàn)實政治中不能發(fā)揮什么重大的作用,如果承認自然權(quán)利,反而可能會導致政治上權(quán)力的混亂?!叭嗣竦臋?quán)利幾乎總是被這些理論家詭辯地和人民的權(quán)力混為一談。”[6](P81)如果柏克確實反對自然權(quán)利,那么他應該在徹底負面的意義上運用人權(quán)、社會契約之類的概念,但柏克自己恰恰說到:“我遠遠不是在理論上要否定真正的人權(quán)”[6](P77)。在施特勞斯看來,柏克思想注重實際的特性,部分地解釋了他為什么會毫不猶豫地使用現(xiàn)代概念的原因,但是他把這些概念都整合到了一個古典的或托馬斯主義的框架之中了[9](P302)。從理論淵源上說,柏克的社會契約說源于歐洲中古的自然法傳統(tǒng),這個傳統(tǒng)源于斯多葛派和西塞羅,大體止于托馬斯·阿奎那。該理論強調(diào)統(tǒng)治者與被統(tǒng)治者之間的權(quán)限,目標在于維持均衡的社會秩序[10](P40)。在權(quán)威與自由之間維護英國憲政秩序,才是柏克心目中真正的“好政治”。柏克樂于承認在自然狀態(tài)之下,人是享有自然權(quán)利的,但那是一種未經(jīng)開化也未有德性熏陶的原始狀態(tài),因此在柏克看來是和現(xiàn)實政治八竿子打不著的東西,他看不出來這種半吊子的真理和人的生活有什么關(guān)系:“高談一個人對食物和藥品的抽象權(quán)利又有什么用呢?……我總是勸人去請求農(nóng)夫和醫(yī)生的、而不是形而上學教授的援助”[6](P79~80)。在現(xiàn)實的政治中,人必須要放棄一些權(quán)利,“人們不可能同時既享有一個非公民國家的權(quán)利,又享受一個公民國家的權(quán)利”[6](P78)。
真正的政府不是由于天然權(quán)利(自然權(quán)利)而建立的,“天然權(quán)利可以,而且確實是完全獨立于它(指政府)而存在的;并且是以更大得多的明晰性和以更大得多的程度上的抽象完美性而存在的;但是它們的抽象完美性卻是它們實際上的缺點。由于對一切事物都有權(quán)利,它們就需要有一切事物”[6](P78~79)。由此可見,柏克批判的是自然權(quán)利的抽象性。
法國大革命所建立的民族、國家是以自然權(quán)利為基礎(chǔ)的,由于柏克否認了作為抽象原則的自然權(quán)利,因此他同時也就抽調(diào)了法國新體制的底座,否定了自然權(quán)利在構(gòu)建國家時的基礎(chǔ)地位。反過來說,如果在法國人看來,人可以因為擁有自然權(quán)利而推翻一個國家,建立一個新國家的話;那么,在柏克看來,人與國家的關(guān)系遠不是法國人所理解的那么簡單。
當然,在國家中公民的權(quán)利應該得到保障,但是公民也應該對國家負有責任和義務(wù)。人們要求有國家,因為國家是人們達到完善“所必需的手段”,對國家的本身的奉獻,是“作為一種獲得普遍贊頌的祭壇上的值得稱道的奉獻”[6](P131)。而人本身一些不合時宜的欲望應該受到約束,“人們的意愿應該經(jīng)常受到抵制,他們的意志應該受到控制,他們的感情應該加以馴服①。這一點只有由一種出于他們自身之外的力量才能做到”[6](P79)。柏克一方面肯定了人的權(quán)利,同時又否定了每個人對于何者有利于他的自我保全和幸福做出判斷的權(quán)利。“于是,滿足欲望或獲得社會所帶來的好處的權(quán)利,并不必然就是參與政治權(quán)力的權(quán)利。”[9](P304)了解到這一點很重要,從這一點出發(fā),我們就能理解柏克最為反感的不是自然權(quán)利的抽象性,如果只是玄學家們的冥想,那也是無傷大雅的;他反感的是將自然權(quán)利加以運用而生發(fā)出的人民主權(quán)和民主,它們對于現(xiàn)實政治是極端危險的。
施特勞斯曾說,盧梭的人民主權(quán)論在邏輯上已經(jīng)由中世紀的“亞里士多德派”準備好了:“馬西利烏斯斷言唯一合法的主權(quán)者是人民,但這一主權(quán)者得同政府區(qū)別開來。他因此成功地使基督教僧侶教士服從于基督教俗人,使基督教貴族服從基督教民眾或人民。”[11](P312)也就是說,人民乃政治權(quán)威的最終來源,這并沒有錯,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人民需要直接掌握憲制,或者直接參與權(quán)力運作,“人民主權(quán)”在這個意義上只是一種調(diào)解政治精英和普通大眾緊張關(guān)系的理由。這一看法放到柏克身上也許同樣適用,筆者沒有看到他明確地說過要拋棄人民或者棄絕人民的權(quán)威,也很難想象作為輝格黨自由派②的柏克會說出這樣的話。人民主權(quán)也許存在,但是健康的社會秩序要求人民主權(quán)幾乎是隱而不顯的。柏克也認為如果有人能夠向他證明法國的國王和王后確實糟糕透頂,是頑固而殘酷的暴君,那么對他們的囚禁和懲罰也是可以的[6](P110)。但是不能夠?qū)⒛撤N萬不得已而采取的措施用一種人民主權(quán)的理論將其正常化、規(guī)范化,就像他在反駁普賴斯時所說的那樣,英國革命協(xié)會的三條原則是一種“聞所未聞的權(quán)利法案”[6](P21)。柏克將革命協(xié)會的原則歸納為:“選擇我們自己的統(tǒng)治者”;“因其行為不端而廢黜他們”;“為我們自己建立一個政府”。他認為人民的意志能決定一切,這是徹底錯誤的。國家絕對不是由大眾或者“人民”來統(tǒng)治的,他壓根不相信人民的政治能力,千萬不要認為人民總是對的。“人民也出錯,而且既多且大,別的國家和我國,都莫不如此。”[12](P216)
法國大革命以自然權(quán)利為基礎(chǔ)的人民主權(quán)則要求民主政治的產(chǎn)生,而民主政治必然意味著多數(shù)人的統(tǒng)治。對于這種政治理念,柏克覺得非??梢??!皳?jù)說,2400萬人應該壓倒20萬人(當時法國人口為2400萬,貴族為20萬)。確實是的;假如一個王國的憲法就是一個算術(shù)問題的話?!鄶?shù)人的意志和他們的利益往往是有分歧的;而當他們做出一種壞的抉擇的時候,分歧就會很大?!盵6](P68)對于民主制度弊端,柏克很深刻地指出:“完美的民主制就是世界上最無恥的東西。因為它是最無恥的,所以它也就是最肆無忌憚的。沒有人以為他那種身份會害怕自己可能要受到懲罰。人民整體肯定是絕不用害怕的:因為所有的懲罰都著眼于保護人民整體而作出的范例,人民整體永遠也不能成為任何人手下的懲罰對象。”[6](P125)“一種絕對的民主制,就像是絕對的君主制一樣,都不能算作是政府的合法形式?!绻覜]記錯的話,亞里士多德就說過民主制和暴君制有許多驚人的相似之點。關(guān)于這一點,我能肯定的是每當一個民主制的政體出現(xiàn)像它所往往要出現(xiàn)的嚴重分歧時,公民中的多數(shù)便能夠?qū)ι贁?shù)施加最殘酷的壓迫;這種對少數(shù)人的壓迫會擴大到遠為更多的人身上,而且?guī)缀鯐任覀兯芪窇值膯我坏耐鯔?quán)統(tǒng)治更加殘暴得多。在這樣一種群眾的迫害之下,每個受害者就處于一種比其他的迫害下都更為可悲的境地。……那些在群眾之下遭受到傷害的人卻被剝奪了一切外界的安慰。他們似乎是被人類所遺棄,在他們整個物種的共謀之下被壓垮了。”[6](P165)
因此,柏克似乎順理成章地拒斥了民主理念,拒斥了民主制度,社會的等級不能被平等的激情拉平,政治本身也決不能由著群眾胡來。他對理想的社會等級秩序的設(shè)想是:由智者、行家、富有者指導,并因而教化和保護弱者、無知者和貧乏者。而統(tǒng)治者的理想形象是“天然貴族”,他們出身名門,自幼不習見卑鄙污穢;受過良好教育,懂得自尊自重,從小敬重公共輿論;身處高位而能明了各種復雜的社會事務(wù),有閑暇讀書、思考和交游,有強烈的榮譽感和為公精神。他們對于國家就如同“身體中的靈魂,沒有它,人便不成其為人”[13](P22)。在柏克看來,多數(shù)對于形成國家的政治意見沒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效應,作為政治家不需要過分關(guān)心多數(shù)人的看法,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一個議員并不是以選民為師去向他們學習法律和政治的”。他宣稱如果自己當選,他將對國家和整個帝國的利益負責,他對選民負有義務(wù),將按自己的最佳見解自由行事,而不論這些見解是否與選民的見解一致[8](P684)。
可見,在柏克看來,現(xiàn)實政治是見不得,或者至少是不需要平等存在的。平等不能進入政治領(lǐng)域,也進入不了政治領(lǐng)域。政治說到底是政治精英的事業(yè),政治必須要由充滿了責任感和政治智慧的精英來運作。如果如前面所言,平等是現(xiàn)代人拒絕不了的價值,那么柏克是反對這種現(xiàn)代價值的。
三
為什么柏克如此堅定地反對大革命的原則,這和英國歷來的政治制度有關(guān)。如果我們把人們能夠平等參與政治看作是政治自由,那么毫無疑問,英國這種政治自由是屬于貴族的,而當時英國理解的自由屬于其他領(lǐng)域的自由,例如財產(chǎn)權(quán)和人身保護權(quán),選舉與被選舉的權(quán)利則很次要。在當時的英國,“民主”的含義與近代意義上的民主大不相同。英國民主制的核心是對基于法制之上的個人權(quán)利的保護,而不是近現(xiàn)代意義上的普選民主③。作為平等參與政治的“民主”,亦即平等地參政的權(quán)利只屬于貴族④。
在英國人看來,自由等同于權(quán)利,它是建立在權(quán)利與義務(wù)的相互關(guān)系的概念上的。統(tǒng)治者有他的權(quán)利,但也有義務(wù);臣民雖然有服從的義務(wù),卻以享有權(quán)利(即自由)為前提。為保障權(quán)利,必須建立某種“憲法的制約”[1](P32)。英國人的自由寓于憲政的秩序之中,寓于權(quán)力的互相制約之中。1688年光榮革命之所以被柏克推崇備至,甚至時刻以1688原則作為自己論辯的出發(fā)點,就是因為1688年的革命以憲政革命的方式達到了柏克心目中理想的英國自由,國王承認了國民的“自由”,在自由的條件下登上王位,“權(quán)利”在這樣的情況下得到了憲政的保障,英國通過光榮革命保持了“王在議會”的憲政傳統(tǒng)。光榮革命為柏克的審慎政治觀提供了最佳范本。它既反專制,維護自由;同時又維護秩序和權(quán)威。自光榮革命之后,英國走上了多元寡頭政體的道路,也就是“貴族的民主”、“貴族的自由”。
在柏克看來,英國的傳統(tǒng)自由中找不到大革命的平等原則,《權(quán)利請愿書》中曾言“‘您的臣民已經(jīng)承襲了這種自由’,聲稱他們的公民權(quán)并不是基于‘作為人的權(quán)利’的抽象原則,而是作為英國人的權(quán)利,并且是作為得自他們先人的祖產(chǎn)”[6](P42);而大革命的平等一經(jīng)介紹到英國,會破壞英國人的自由。為了捍衛(wèi)英國的自由,必須反對法國人的平等,自由的事業(yè)不是像法國人那樣鼓吹平等就可以達到的,法國人追求的平等“是不是要消滅我們的君主制,以及這個王國的一切法律、一切審判法庭以及一切古來的組織?是不是為了擁護一部幾何學式的和算學式的憲法,這個國家的一切路標就都要被取消?是不是上院就要被投票表決為無用?”[6](P71)平等會摧殘掉英國人尊重個人權(quán)利、強調(diào)政治權(quán)威和精英治國的傳統(tǒng)自由,而捍衛(wèi)這樣的自由,在柏克看來是最神圣的事業(yè)。
所以我們可以說,《法國革命論》意味著以英國人的自由反對法國人的平等。柏克很清楚自己的自由是什么自由,以及自己的自由從何而來,并且他毫不猶豫地捍衛(wèi)了自己的自由。在筆者看來,這是柏克面對法國大革命最清醒、最值得稱贊的地方。我們也確實可以說,自由高于民主(在某個特定的意義上)?!氨J氐陌乜吮茸杂傻陌乜孙@眼,但自由的柏克比保守的柏克重要?!盵14](P83~81)保守、守舊的思想從來都有,重要的是保住了什么,守住了什么。
現(xiàn)代歷史一再證明,“自由”是我們時代最美好、最穩(wěn)妥的價值。如果我們失去了自由,任何其他東西都不能使之寬慰。但在筆者看來,更為重要的是:一定要看到,“自由”遠不是一個可以隨便套用的價值理念,事實上價值獨裁永遠都會導致邪惡與苦難,以“自由”為名毀滅自由是屢見不鮮的事情,法國大革命本身就是一例,雅各賓派的極端共和主義的政治自由最終吞噬了公民社會,取消了民主的外部動力,導致了專制。柏克能告訴我們的是,從來沒有從某個特定社會歷史情景中生長出來的自由。自由是最需要宣揚,同時也是最需要小心培育的價值。
在筆者看來,當我們以柏克為思想資源反思法國大革命時,不能忘記柏克的一個失誤就是:他堅決地否定了平等和民主。當然,如果從他本人的立場出發(fā),英國的傳統(tǒng)自由立場肯定看不慣法國人排山倒海的平等浪潮。政治在某個時刻,在某種意義上,只是一種辯論,而辯論的一個特點就是:如果論辯得當,你是不會錯的;如果雙方都論辯得當,那么雙方都不會錯。而柏克毫無疑問是一個雄辯家。另一方面,如果我們把轉(zhuǎn)瞬即逝的政治論辯與歷史發(fā)展的大勢結(jié)合起來看,就會發(fā)現(xiàn)在這個意義上,政治沒有那種相對的含義,政治常常是關(guān)于人類事務(wù)根本原則的爭斗,在法國大革命的問題上更是如此。人們決定不了未來,但總是要談?wù)撐磥?這種談?wù)撚懈镜膰烂C性。像柏克這樣既懂政治又懂歷史的人,不會不清楚這個道理。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把《法國革命論》的撰寫當成原則之戰(zhàn),我們也才有了這一寶貴的政治思想財富;而在這個視野上看,柏克關(guān)于平等、民主原則的拒斥,同時也就拒斥了一整套的從政治、法律、社會到人的思想、情感、心態(tài)的民主的“社會狀況”。同革命者與歐洲國家的戰(zhàn)爭一樣,柏克在書面上反對法國大革命,在某種意義上都是生活方式之戰(zhàn)。而民主的生活方式隨著自然權(quán)利原則的全面勝利,是不可避免的,應該在承認民主不可避免的前提下理解法國大革命。一方面需要總結(jié)大革命的教訓,另一方面又需要捍衛(wèi)法國大革命的原則,由法國大革命的深刻教訓區(qū)分出古代自由和現(xiàn)代自由的貢斯當讀完《法國革命論》就說,“該書的荒謬之處比該書的字數(shù)還多”[15](P35)。事實上,英國自身自19世紀特別是工業(yè)革命之后,也開始一輪又一輪的民主化浪潮[1](P76)。然而,英國卻避免了像法國那樣的激進民主革命。托克維爾在英國考察時就說:“如果革命指的是法律的重大變化、一種社會轉(zhuǎn)型、以一種支配原則取代另一種,那么英國無疑正處于革命當中,因為曾經(jīng)是其政體根本原則的貴族原則正日趨沒落,很可能民主原則將很快取而代之。如果革命意味著猛烈的、急劇的變化,那么看起來革命在英國還時機未到……”[16](P66)
經(jīng)歷了大革命之后的法國,已經(jīng)成為一個每個人在原則上平等的社會了。正如皮埃爾·莫內(nèi)指出的,民主的“社會狀況”無法決定“政治制度”是否會成為自由的,但它嚴格地決定著“政治制度”不能成為貴族制[17](P143)。柏克所設(shè)想的能最好地保證英國人自由的憲政體制是一種由君主、貴族和平民組成的混合體制[12](P234),在革命后的法國是不可能產(chǎn)生的。
如果說在柏克那里英國人的自由頑固地拒絕了法國人的平等;那么,在革命后的法國,法國人的平等也同樣頑強地拒斥著英國人的自由⑤。在文章的結(jié)尾,筆者希望能夠再次回到前面曾經(jīng)談到的問題,即英國、法國,還可以算上美國,他們有著不一樣的民主的起點:英國人生而自由,他們首先保障了自己的權(quán)利,可以從保證傳統(tǒng)自由(權(quán)利)出發(fā)逐步地擴展民主;美國人生而平等,因而也生而民主;法國人則需要推翻舊有的絕對君主,以某種革命的方式爭取平等與民主。
民主的歷程不同,也就決定著這些國家走向自由的道路不會一樣,英國和美國都不會像法國經(jīng)歷80多年革命與專制的循環(huán)才建立起相對穩(wěn)定的憲政制度,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們對自由也會有不同的理解和運用。不同的國家、不同的民主進程將帶給我們不同的自由。平等固然普遍,但也危險;自由誠然美好,但也特別。重要的是,我們要在哪個時刻的平等中實踐怎樣的自由。
注釋:
①柏克對國家的看法和他對道德、宗教的看法聯(lián)系在一起。筆者學力有限,無法展開詳述。但在這里,國家以宗教和道德對人民的性情進行“培植”,使“最窮苦的人也能在其中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重要性和尊嚴”,培育“公眾的希望”。在筆者看來,柏克是在古典的意義上理解政治與人的關(guān)系,即:好的政治是培養(yǎng)卓越優(yōu)秀的人的前提。所以柏克并沒有看到民主政治的到來,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例如法國的革命者就會認為有道德的人(新人)才是好政治的基礎(chǔ)。參見M ona Ozouf.Regeneration”[A].Fran?ois Furet,Mona Ozouf.A Critica l D d ictionary of the French Revolu tion[M].Cam bridge,M ass:Belknap Press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9.781~791.或者更確切地說,柏克根本沒有看到民主不可避免的到來。
②保守主義是19世紀才出現(xiàn)的概念,柏克從未說自己是保守派。
③陳曉律.關(guān)于英國式民主的若干思考[J].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02,(3).
④當然,這個“貴族”的范圍很廣,不只是指世襲貴族,還指社會中新興階層和能力出眾者。柏克認為英國具有這種基于財產(chǎn)權(quán)上的社會流動性。他對法國的另一個重要批評就是法國貴族培養(yǎng)了一個掠奪成性的金融勢力,但又阻止他們進入上層社會。參見柏克.法國革命論[M].何兆武,許振州,彭剛,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1998.145~146, 253.
⑤倪玉珍.十九世紀上半葉法國自由主義的重要轉(zhuǎn)向:從基佐“貴族的自由”到托克維爾“平等的自由”[A].思想與社會編委會.托克維爾:民主的政治科學[C].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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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itish L iber ty aga in st French Equa lity Edm und Burke’s Reflection s on the F rench Revo lu tion
L IU Jing-d i
(Schoo lof H istory,BeijingNorm alUniversity,Beijing 100875,China)
A sone of the earliest criticsof the French Revo lution,Edm und Burke criticized the basic p rincip lesof the Revo lution inm anyworks.Based on his ideasof the B ritish view of liberty,Burke considered the radical democracy of French Revo lution would threat the liberal traditionsof European,sowhathe actually did isput the B ritish liberty against French equality.However,Burke failed to see that the democracy had becom e the unstoppable historical tendency.The comp lexity of the po litical thoughts in the end of the 18 th century Europe is analyzed by exam ining Burke’s reflectionson the French Revo lution.
Burke;the French Revo lution;democracy
K 1
A
1674-0297(2010)03-0092-05
(責任編輯:張 璠)
2010-03-17
劉景迪(1987-),男,重慶人,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09級世界近現(xiàn)代史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法國近代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