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慶華
(華南理工大學(xué),廣東廣州510640)
一般認為,法國精神分析學(xué)家雅克?拉康(1901-1981)是深刻改變了20世紀人文知識面貌的思想大師之一。有人甚至認為,拉康“完全可以說是笛卡兒以來法國最重要的思想家以及尼采和弗洛伊德以來歐洲最具有創(chuàng)新精神和涉及領(lǐng)域最為廣泛的思想家?!盵1]拉康思想的影響早已超出精神分析學(xué)界,廣泛適用于“人的科學(xué)”中幾乎所有的領(lǐng)域:哲學(xué)、政治學(xué)、語言學(xué)、文學(xué)批評、電影理論、女性主義理論,甚至神學(xué)等,并給這些學(xué)科提供了革命性的理論武器。由于拉康的存在,人們開始對一些關(guān)于“人”的問題,如笛卡兒式的主體、自我、主體性、無意識、語言、性別身份等傳統(tǒng)觀點產(chǎn)生了質(zhì)疑。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揭示出以下實質(zhì)性的現(xiàn)象:人們苦苦尋找的自我,由自身無法掌控的外部力量所決定,并永久地被限定在與自己異化的境地?!白晕摇辈辉偈钦莆帐澜绲慕y(tǒng)一自足的主體,而是深陷于文化中并被文化分裂、欠缺的主體,其行為的驅(qū)動力不再是理性而是無意識的欲望。
凱特?肖班是美國19世紀著名女作家,她的作品以探討愛情、婚姻、獨立、自由等主題見長。出版于1899年的小說《覺醒》,對女主人公性欲的大膽描寫以及女主人公對維多利亞時代女性所應(yīng)遵從的社會傳統(tǒng)的徹底顛覆,而被譽為一部經(jīng)典之作,并受到評論界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队X醒》中女主人公的心理嬗變,即埃德娜從性意識的覺醒到理想自我的認同,與拉康的主體理論相契合:埃德娜心理嬗變的過程就是追尋她失卻的鏡像階段的自我虛像的過程。小說通過對缺失的理想自我身份的追尋表達了作者對于社會存在的質(zhì)詢。
文章運用鏡像階段理論,通過對埃德娜心理發(fā)展過程的分析,闡述了一個拉康式的主體是如何在理想自我虛像的誘引下,逐步擯棄自己先定的女性身份,在對想象的理想自我的認同中重新建構(gòu)自我身份的,揭示出人們在鏡像階段所形成的認知過程“是人們所有派生認同的根源”[2]。
根據(jù)拉康所言,嬰兒剛出生時,由于在心理上尚未對自身(oneself)和他者(the other)做出區(qū)分,所以此時的嬰兒并不是一個人類主體,還沒有形成自我存在的中心的概念;它沒有差異感,分不清欲望和滿足的界限。嬰兒從原初的非主體(non-subject)轉(zhuǎn)變?yōu)橛缮鐣炀偷娜祟愔黧w,其間包括兩次分裂。其中一次分裂就是把嬰兒引入想象秩序的“鏡像階段”。在拉康著名的《助成“我”的功能形成的鏡子階段》論文中,拉康解釋了6到18個月的嬰兒如何把鏡子中的影像當作真正的個人實體來加以認同。
依據(jù)拉康所言,嬰孩看到鏡中虛像會歡喜,是因為它從鏡子中看到,隨著自己的移動,鏡像會跟著移動,使它體會到一種能夠成功掌握自我的快感。通過鏡像的虛幻作用,使它體驗到一種虛幻的控制和滿足。從而,嬰孩愛上了這個鏡像,這個給予它自主、完整與充滿無限能力感覺的虛無鏡像。這就意味著這個虛像實際上不過是一個主觀愿望的理想自我形象的想象。這個特點構(gòu)成了自我的基本功能就是“誤認”。拉康說,“重要的是這個形式將自我的動因于社會規(guī)定之前就置在一條虛構(gòu)的途徑上”[3]。通過“虛構(gòu)”,拉康揭示了自我認同的想象本質(zhì)。這個理想的自我形象使人有一種誤認,以為他們自己是愿意并能控制自己生活的主體。但實際上,自我不過是通過與自身以外的他者認同而構(gòu)建的異化的、欲望的客體。對拉康而言,自我的本質(zhì)觀點:就是他人。
拉康說自我是“他人”,意味著自我并不是真實的自我,而是對真實自我的異化。這個理想自我形象揭示了主體不可逃避的自戀傾向。說自我是“他人”,拉康還表明父母“他者”通過語言符號建構(gòu)的孩子的自我形象,其實并不能客觀反映孩子的本質(zhì)。而把這些語言符號建構(gòu)的形象全都收歸到自我,意味著對他者的進一步誤認。簡單而言,拉康否認自我是主體的說法。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表明,“他者”通過語言進入了自我的構(gòu)成,從而使自我先天帶有不足和缺乏的性質(zhì)。
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主題,可以看作是對孩童時的心理或曰身份認同在成年后的重現(xiàn)。針對弗洛伊德的三重人格結(jié)構(gòu)學(xué)說,拉康提出了“主體心理結(jié)構(gòu)”的三種構(gòu)成:真實界(the real)、象征界(the symbolic)、想像界(the imaginary)。象征界,即符號的世界,是支配著個體生命規(guī)律的一種秩序,個體在其間通過語言同現(xiàn)有的文化體系相聯(lián)系,并在此基礎(chǔ)上“客體化”,即作為“主體”出現(xiàn)。這一個主體絕非自我封閉的主體,而是一種語言關(guān)系中的“主體間性”,它在能指鏈中永遠不斷地移植和重建。在拉康的“主體心理結(jié)構(gòu)”中,象征界是占主導(dǎo)地位的,它部分地解釋了拉康關(guān)于“無意識是他者的話語”的論斷。想像界,則是一個充滿欲望、想象與幻想的世界,它是在主體的個體歷史的基礎(chǔ)上形成的,因而具有豐富性和多樣性特點。真實界是一種原始的無序和無知,它不是指客觀的現(xiàn)實世界,它是象征符號或語言無法支配的領(lǐng)域,是欲望之源,是一種永遠“已在”而又在思維和語言之外的東西。
關(guān)于認同問題,查爾斯?泰勒有著與拉康類似的論述,“一個人不能基于它自身而成為自我,只有在與某些對話者的關(guān)系中,我才是自我。自我只存在于我所稱的‘對話網(wǎng)絡(luò)'中”[4](P50)。認同問題同時體現(xiàn)為對自我價值和對他者的意義、地位的接受,而對他者意義、地位的接受直接關(guān)系到自我認同的建立。對埃德娜來說,她對理想自我的認同是建立在以她的父親為認同對象的基礎(chǔ)上的。
拉康認為,從鏡像階段起語言就開始對嬰孩自我的形成發(fā)生作用。而它所認同的理想自我的形象反映了他者——他的父母,是如何看待并對他寄予期望的。拉康指出,如果沒有這個他者系統(tǒng),自我是不可想象的。自我與他者相關(guān)。自我是在與他者的關(guān)系中構(gòu)建的[5](P113-129)。鏡像階段所達到的效果就是,它使得幼兒能作為一個個體而被承認;作為一種話語的建構(gòu),自我存在于由歷史和文化建構(gòu)的語言網(wǎng)絡(luò)之中,而對自我的意識則依賴于他者的認同?!坝撬叩挠笔抢翟谒溺R像理論分析中提出來的一個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理論。他說:“人的欲望就是在他人的欲望里得到其意義。這不是因為他人控制著他想要的東西,而是因為它的首要目的是讓他人承認他”[3](P278)。所以,主體最終是借助于他人構(gòu)筑其自我形象,即成為他人所希望的那個樣子,像他人那樣生活。因此,主體的言行就是為了得到他者的回應(yīng)和認可,自我也正是在與他者的接觸、互動中不斷被建構(gòu)和定位的。拉康認為,鏡像階段的新生兒的認同過程就是想象界的形成過程;認同他人——這個他人可能是自己的鏡像,也可能是他的母親或者其他親近的人,總之,是一個形象,一個形式,用拉康的話說,就是一個格式塔——一個手段。
父親對埃德娜童年時期的影響,與其說建立在物質(zhì)生存意義基礎(chǔ)上,不如說是依賴于父親對她的愛。也即是說,在要得到父親的認可的欲望的驅(qū)動下,埃德娜把自己認同為父親欲望的對象。和大多數(shù)女權(quán)主義作品以刻意安排父權(quán)制的象征的父親的缺席不同,在《覺醒》中,是母親被置于缺席的位置。然而母親的缺席卻把女兒從來自于母親的消極影響中解放出來——由于女孩與母親在生理構(gòu)造上天然的相似性,會使女孩更易于認同母親,而這種認同通常會導(dǎo)致她們屈從于父權(quán)文化對她們先定的女性身份的建構(gòu)。正如拉康所說:象征符號以一個如此周全的網(wǎng)絡(luò)包圍了人的一生,在那些“以骨肉”生育出他的人來到這個世上之前,象征符號早就結(jié)合成一體了:在他出生時,它們給他帶來星座的稟賦,或者仙女的禮物,或者命運的概略;它們給出話來使他忠誠或叛逆,它們給出行動的法則讓他遵循以至他還未到達的將來,以至他的死后;依照象征符號他的終結(jié)在最后的審判中獲得意義,在那兒詞語寬宥或懲治他的存在,除非他達到了為死的存在的主觀實現(xiàn)[3](P290)。
對埃德娜來說,她認同的對象就是她的父親,這意味著她同時認同了他的社會性別。如拉康所言,最初的認同會跟隨一個人一生,埃德娜在鏡像階段形成的性別認同也是如此,即使會由于外界強大的禁忌壓力而暫時被壓制下來。但一旦催生條件成熟,恢復(fù)曾被抑制的理想自我的愿望便爆發(fā)出來,并引導(dǎo)其走上自我追尋之路,直至生命盡頭。
從鏡像階段開始,語言就開始對孩子自我意識的形成發(fā)揮作用。因為父母不斷對孩子說,“是的,就是這樣的”,或者“你真棒”之類暗示父母期望的話語,這樣就不斷強化了孩子理想自我的形成,從而使孩子開始認識到理想自我的形象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而所有這些理想自我形象都是由語言符號構(gòu)成的,反映了他者——孩子的父母是如何看待這個孩子的。通過象征秩序——語言,理想自我形象開始被內(nèi)化,并植入孩子的記憶中。如此看來,語言在自我形成方面的作用是雙重的:一方面被父母的“他者”用來創(chuàng)造理想形象,同時又像一面“鏡子”照出了孩子自己如何“看”自己。語言成為催生自我——自我意識的基本條件。
父親,在埃德娜眼中被理想化;他的諸多品質(zhì)如獨立、專斷,甚至愛好,都潛移默化地成為她自我表演的重要組成部分?!俺蔀樽晕摇?在孩童時期的埃德娜看來,幾乎就等同于迎合父親的期望或欲望——成為像父親那樣的人。埃德娜進入象征秩序之后,父親對她的影響痕跡明顯?!霸谫愸R場上,沒有幾個人像埃德娜那樣熟悉賽馬運動,更沒有幾個人能趕得上她”,“賽馬是她童年生活的伙伴”,“當這些壯健的被閹割的雄馬款款徐行在觀眾面前受檢閱時,她沒有注意到她竟像她的父親一樣,高談闊論起來”[5](p129),埃德娜的這些表現(xiàn)都明顯帶有父親的影子,體現(xiàn)了父親在她理想自我的形成中的作用,在她覺醒之后,埃德娜一次又一次去看賽馬。對賽馬這項運動的熟悉,確切地說,對這種基本專為男性所獨享的運動的愛好,使埃德娜重溫了不能忘懷的童年自我的記憶;更重要的,對這個有著較強男性色彩的話題的充分熟悉和了解,使埃德娜產(chǎn)生一種享受權(quán)力在握的快感——給了她一種凌駕于眾人,尤其是凌駕于在社會中高高在上、擁有權(quán)力的男性之上的優(yōu)越感。
埃德娜父親成為喚醒她理想自我的催化劑,他們對賽馬共同的愛好,及時幫助埃德娜找到了釋放被深深壓制而又洶涌澎湃的感情的出口。這股新的情感無疑就是她父親曾經(jīng)留給她的關(guān)于理想自我的記憶。從父親身上,埃德娜無論從心理上還是行為上似乎都找到了某種支持——她似乎找到了“真實”的自我。
另一個體現(xiàn)埃德娜與父親關(guān)系的,是她對父親的矛盾感情。父親的承認對埃德娜來說意味著自我真實的存在。但是,隨著埃德娜進入象征界,她父親對她的期望發(fā)生了變化——他開始意識到作為女性的事實,以及她要成為一個受人尊敬的維多利亞女性就必須遵守的各種戒律。實際上,當覺醒的埃德娜拒絕參加妹妹的婚禮——男性可以對女性進行壓迫的“合法外衣”時,父親對埃德娜的丈夫說,“權(quán)威、強迫是必要的,狠狠地用你的腳吧!這是管教老婆唯一有效的辦法,聽我的話”[5](p125)。這時埃德娜的父親似乎又與之前判若兩人,原因就在于,此時代表想象秩序的真實的父親已被“父親之名”的象征秩序所替代。面臨父親欲望的轉(zhuǎn)變,埃德娜存在的意義遭到前所未有的挫折,這就導(dǎo)致了她對父親矛盾的情感,那是一種交織了愛與恨的情感——對給予她鼓勵與支持的真正父親的愛,和對代表專制的父權(quán)制的象征父親的恨。實際上,父親的雙重身份在埃德娜的第二次認同過程中也發(fā)揮了不同的功能作用?!八X得,父親給她的生活增添了快樂,雖然她明知道這種快樂持續(xù)不了多久。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對父親是了解的。這位上??偸敲钆畠簽樗鲞@做那,這反倒使埃德娜感到幸福”[5](p120)。這段埃德娜對父親所懷有的看似含糊不明的情感描寫,表明了這位老上校的雙重身份——一個是作為鼓勵、支持女兒同時也受女兒愛戴的埃德娜的生身父親形象;一個是閹割了埃德娜所欲望的按理想自我進行生活的夢想的、作為家庭中父權(quán)制代言人的形象。埃德娜小時候(鏡像階段),父親養(yǎng)育、對待她的方式使她有一種錯覺,以為模仿父親會取悅父親。這一錯覺始終籠罩著她,并對她產(chǎn)生了終生難以磨滅的影響,使她認為那個虛像就是她要追尋的真實的理想自我,在這種想象中她體驗到了自我實現(xiàn)的快感,生存的意義也得以展示。
鏡像階段最初的性別認同留下的印跡,還可以從她與萊迪奈太太——一個典型的“家中的天使”女性形象的明顯差異中體現(xiàn)出來,尤其是她們對待異性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上。為了讓父親愉快,他們?nèi)⒓尤R迪奈家的音樂會。音樂會上,“萊迪奈太太以最迷人的風(fēng)度和純潔無比的舉動,向上校賣弄著風(fēng)情,向他暗送秋波,打手勢,滔滔不絕地講著各種動人的話語,直到使上校覺得似乎年青了三十歲為止”;與萊迪奈太太不同,“她(埃德娜)自己是從不在男人面前賣弄”[5](P119)。二者的對比至少揭示了兩方面的含義:一是表明萊迪奈太太具有維多利亞婦女所具有的突出特征:通過取悅男性并自愿地把自己置于男性目光的中心。萊迪奈太太也是在試圖強調(diào)自己的存在,只不過是作為視覺欣賞的客體罷了,因此,她是完全內(nèi)化象征秩序的代表。當然,萊迪奈太太的這種自我定位還體現(xiàn)在與她的丈夫的關(guān)系上:面對她的丈夫,她總是表現(xiàn)得謙卑而順從?!叭R迪奈夫婦彼此間情投意合,心心相印。如果世界上真有哪兩個人能合二為一,融為一體的話,那就是這對夫婦了”,“他(萊迪奈先生)的太太對他講的一切都感興趣。時而停下刀叉,專心地聽著,生怕漏掉一個字,時而隨聲附和或是代他把話說完”[5](P97-98)。與萊迪奈太太完全不同,埃德娜“從未企圖借助滑稽性的表演”或“使用浪蕩女人的方式誘惑他們”[5](P119)。埃德娜在音樂會上對男士的態(tài)度,暗示了她對在男性關(guān)系中處于支配地位的偏愛,而她對兩個男性的興趣,僅僅是因為他們使她愉快,是“她在想象中選中他們的(這使她感到高興)”[5](P120),當她被男性吸引時,埃德娜仍然占據(jù)主動地位,而她的情感也完全在自己的控制之下,而不是受制于他人。
從二者的對比可以看到,她們二人在男人面前所選的站位,至少在她們自己的心中,是完全不同的。如果說萊迪奈太太對男性是仰視并極力取悅,埃德娜占取的則是一個比男性更高的位置,至少不會比男性更低。埃德娜所有這些與循規(guī)蹈矩的維多利亞婦女的不同,這充分證明了她的父親作為她理想自我的虛像對她的影響,而她受象征界秩序的支配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所表現(xiàn)的自我,與她自認的“真實的”理想自我的沖突并沒有被消除,只是被暫時壓制下來罷了。
因此,自我不過是自我理想(他人)和理想自我(我)的拼合,因而從根本上是分裂的。因為自我是從外在世界形成的,個人終其一生都在依賴另一個人以生成自我確認,所以我們所擁有的只是自我的持續(xù)不斷的構(gòu)成和再構(gòu)成。正如女性主義所揭示的那樣,性別不是天生的,而是表演的結(jié)果;自我也不是天生的,而是表演的結(jié)果。埃德娜的深層次悲劇就在于,她對社會,或曰象征秩序規(guī)定她要表演的角色提出了質(zhì)疑,而她對象征秩序從“忠誠”到積極抵制乃至顛覆其既定的性別身份的做法,亦不可避免地遭到象征秩序的“懲治”,雖然她最終“達到了為死的存在的主觀實現(xiàn)”。
埃德娜對現(xiàn)實女性身份的排斥和對理想自我鏡像的追尋,再次證明了語言不僅是主體的一部分,而且決定了主體存在的狀態(tài),而主體的本質(zhì)也由語言的本質(zhì)所決定:主體不過是話語的暫時產(chǎn)物。
依據(jù)拉康的觀點,語言是主體形成的唯一方式。在這個由語言符號構(gòu)建的世界里,一個人還沒有出生就已經(jīng)有一個為他預(yù)留的位置,從出生起孩子就處于以這個位置為圓心衍生出來的各種語言符號的包圍之中。“主體,不但是語言的奴隸,更是他一出生就既定的位置上整體活動的話語的奴隸,如果是以適當?shù)拿謥砻脑挕盵2](P140)。對埃德娜而言,使自己屈服于語言——在這里具體就是指父權(quán)制社會對女性的要求,并通過語言來表達自己,就意味著讓一個語言的能指符號來代替真實的自我。然后,埃德娜就消失于能指符號之后,任由它代替自己的位置。就這樣,埃德娜成為一個分裂的主體,一面是能指符號所指代的自我,另一面則被能指符號所淹沒。也即,進入語言既意味著主體性的建立,也意味著主體遭到更進一步的異化。具體而言,埃德娜在強大的父親之名面前,為了取得能被他者認可的主體性,被迫屈從于象征秩序,認同于社會公認的“家中的天使”的賢妻良母角色,盡管她并不“稱職”,因為另一個被壓抑的自我同時在困擾著她,阻撓她對象征秩序的全身認同。
總而言之,拉康認為,承認了名字,也就占取了語言的“他者”為他定好的位置。那么是什么促使人去認同某一位置?是欲望。人的欲望是語言產(chǎn)生作用的驅(qū)動力。在《主體的顛覆和在弗洛伊德無意識中的欲望的辯證法》中,拉康宣稱,“我從欲望的不可化簡性去追尋,發(fā)現(xiàn)了到底是什么阻止它沒有淪為需要的主要原因……很明顯,欲望是因為自身的不可言說性而被言說……”[2](P287),所以,語言和欲望是固有地聯(lián)系在一起的,而且,承載著他人欲望的欲望會隨著語言潛入我們的潛意識,并被內(nèi)化。把他者的語言內(nèi)化意味著內(nèi)化他者的欲望為自己的欲望,但是內(nèi)化并不說明他者的欲望變成了自己的欲望,他們還是他者,是外來的,這就必然帶來我們內(nèi)心的沖突。這也是埃德娜從“很小的時候,她就本能地感悟到生活的雙重性——外在的生存要遵從時代風(fēng)尚,而內(nèi)心生活則表示要充滿懷疑”(P25)的原因[5]。換言之,一旦我們開始學(xué)會用語言來命名我們的欲望,就被語言把我們從自身分離開來。我們以為是自己掌握了語言并在把它作為自我表達的工具,其實不然,我們不過是某些異己思想的代言人罷了,我們的思維早已被語言所框定。
簡單而言,“象征秩序構(gòu)成了主體”,意味著通過語言被集中體現(xiàn)的象征秩序,在主體的形成中起著決定性作用,因為承載著他人欲望與意志的語言,使自我生來就成為一種異化的現(xiàn)象。人通過屈從于象征秩序,并讓能指代替他自身,從而取得主體地位。因此,主體是作為能指的符號而成為象征主體的,并占取了所指的位置。從這個角度看,主體一出生就落入語言中,而主體性也正是通過語言而建構(gòu)的。芮格蘭德?薩利文這樣描述拉康式的主體:拉康的無意識主體既不是固有的,也不是個實體,它就像一面反射出自身建構(gòu)的鏡子,隨著周圍環(huán)境的變化改變自己的映像,然后通過說話的主體,在這種動態(tài)關(guān)系中以新的面目出現(xiàn)[6](P7)。
獲得自我的主權(quán)和自主,是拉康式的主體從來沒有獲得而且永遠也獲得不了的,拉康式的主體不得不抵制“他者”的巨大影響,在這個既依賴又抵制的過程中,主體得以展現(xiàn)自我。主體受到具有決定性文化的支配,具有虛妄性的本質(zhì),但拉康式的主體也能對這種決定性支配以自己的方式提出疑議。埃德娜在理想自我徹底蘇醒后,通過與其它主體間構(gòu)建一種新型的顛覆性關(guān)系,以自己對象征秩序的反抗,在這種新的關(guān)系中實現(xiàn)了對自己既有女性身份的擯棄,并完成了對想象自我的主體構(gòu)建。
[1] Ellie Ragland-Sullivan.Jacques Lacan and the Philosophy of psychoanalysis,Urbana: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1986:9.
[2] Jacques Lacan.Ecrits,A Selection.Trans.Alan Sheridan.New York:Norton,1977:94.
[3] [法]拉康著.褚孝泉譯.《拉康選集》[M].上海: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0.
[4] 轉(zhuǎn)引自張克主編《世界十大另類名著》[M].長春:吉林攝影出版社,2001.
[5] 查爾斯?泰勒.韓震等譯.《自我的根源:現(xiàn)代認同的形成》[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
[6] Ellie Ragland-Sullivan.Jacques Lacan and the Philosophy of Psychoanalysis,London&Canberra:Groom Helm,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