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玉華
(蘭州大學(xué),蘭州 730010)
卡夫卡
——來自《地洞》的恐懼
蔡玉華
(蘭州大學(xué),蘭州 730010)
在德語系作家里,卡夫卡無疑是一個重要而獨特的現(xiàn)象,他一生都深陷無邊的恐懼里,影響了他的生活、愛情和婚姻,自然也深刻地影響了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從卡夫卡的短篇小說《地洞》著手分析桎梏他生命的恐懼心理,分別從猶太身份、父親、布拉格這三個構(gòu)建了他“精神家園”的方面來論證造成他恐懼心理的重要原因。
卡夫卡;地洞;恐懼;猶太身份;父親;布拉格
曾經(jīng)在這個世界上行走過的卡夫卡絕對是一個形單影只的人,從存在主義先師克爾凱郭爾那里接過“恐懼”這個概念并使它成為自己信仰的代名詞到極端追求孤獨境界,卡夫卡都把自己扔到了生活的邊緣,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獨人,孤獨和寂寞幾乎成了他一生的使命。對他來說,生活是恐懼的,每個角落都橫著令人不安的陰影:家庭是恐懼的,這種恐懼首先來自于與家人極度的陌生感,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這種陌生感使他極為沮喪、郁悶和惶恐,尤其是他和父親的關(guān)系;而他所居住的城市布拉格也是令人恐懼的,雖然它有悠久的歷史,文化底蘊深厚,自己也在這兒出生并成長,但它是不安全的,它展現(xiàn)出來的是一種存在性的不安;友情是靠不住的,盡管他也時常感受到來自朋友的感情,但他每每會在感覺相當(dāng)美好的時候突然意識到危險的人情和恐懼的情形,將自己的情緒破壞殆盡;而性和愛,這種來自異性間永恒的話題在他看來,也是恐懼的,這種對性愛和婚姻的恐懼最終導(dǎo)致他三次訂婚三次毀約,終生感情漂泊無依。于是他不停地寫作,希望通過寫作來排斥心中的恐懼和痛苦,臨終前的兩三年時間里,卡夫卡更是經(jīng)常地覺得自己“猶如洞穴里一直絕望的困獸”[1],而他寫作于這一期間的《地洞》所傳達出的深刻的“恐懼”情緒正是他一生生存體驗的一次形象化的集中展示。
這種“恐懼”的生存體驗從存在論層面上來看,海德格爾認為所謂在世也就意味著對于自己生命死亡的直覺和懼畏,這只是一種無名的“懼畏”(Angst),對一種并無法確定何時但必定會來的生命之大限的“懼畏”。人們在世都是樂此不疲地忙于籌劃,其潛在的意圖就是想竭力躲避本能的對于生命之大限的“畏懼”,唯有敢于直面這無名之畏懼者,才能夠進入本真的存在狀態(tài)。而能夠在生活中真正體現(xiàn)這種本真狀態(tài)并能以詩性語言表達出這種“懼畏”的不是海德格爾,而是卡夫卡。那個“洞中鼠人”永不知疲倦地忙于對付各種想象中的敵人,并在誠惶誠恐中體驗到一種真實的生存存在。這實際上是由卡夫卡所接受的猶太教的思想文化所決定的。猶太文化傳統(tǒng)中把信仰與生活、律法與道德、宗教與世俗、家庭與社會等融為一體的生存與思維方式,深深地烙印在卡夫卡心靈深處。
卡夫卡的恐懼觀念是一種先驗的命令,所有的生存情緒都是從恐懼中衍生出來的。自稱是“典型的西方猶太人”的卡夫卡,他的恐懼首先是受到猶太教關(guān)于人的存在觀念即“原罪說”的影響。卡夫卡在其隨筆中有這么一句話:“‘sein’這個詞在德語里有兩重意思:‘存在’和‘他的’。”[2]7這個令人費解的‘他的’實際上指的是“上帝的”,這個存在不是個人的存在而是體驗上帝的存在。在猶太教信仰里,與這“原罪”感直接相連的便是上帝的懲戒,特別是對于那些執(zhí)迷于“原罪”、背棄“律法”之人,上帝所施行的最嚴厲的懲治,就是將其“治死”,所以人們在猶太教中,人們對于“原罪”的理解勢必緊密地伴隨著對于“死亡”的恐懼。其次就是猶太人生存的現(xiàn)狀引起了他的恐懼,或者說,是猶太人這種身份讓他恐懼,而這種恐懼顯然是與那個飽經(jīng)磨難的民族一起降臨的,這也許是一個深刻而無奈的命題,也使我們抹去歷史的重重迷霧,看到猶太人在漂泊的路上,在他們暫時的起居地里,睜著悲哀的驚恐的游移不定又麻木的呆滯的,但又狡猾明亮睿智聰慧精明的眼睛,向他們心中的神祈求,控訴著人間對他們的種種不公。而正是猶太人在生活中正經(jīng)受著的實實在在的苦難和死亡的威脅,確證了“罪性”的存在,確證了“律法”和上帝誡命的有效性,也就是對自己作為上帝之“特選子民”的確證?!胺穸ㄔ?就是否定上帝,否定人?!盵2]367卡夫卡如是說。對于猶太民族來說,遭受的災(zāi)難愈是難以忍受,對于生活愈是絕望和恐懼,其對上帝的信仰也就愈加堅定,由此我們就不難理解卡夫卡為什么說:“我的本質(zhì)是:恐懼?!薄按_實,恐懼就是我的一部分,也許是我身上最好的那部分。”[3]這種近乎自虐的對“原罪”的救贖表現(xiàn)到地洞主人這里就是:“我不分白天黑夜,成千成萬次地用前額去磕碰硬土,如果碰出了血,我就高興,因為這是墻壁堅固的證明。”[4]475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卡夫卡的恐懼其實就是一種對自己猶太身份的一種恐懼,而他欣喜地在體驗恐懼的同時,也是對自己與上帝同在的一種自我確證。必須看到的是,與地洞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的東西有三種:“原罪”意識;他人;地洞本身的安全系數(shù),這三個方面支撐著地洞的存在。地洞主人能否與這三個方面發(fā)生本質(zhì)關(guān)聯(lián),將決定他能否以地洞進行自我確證。
至于他人,本質(zhì)上是與此在本身的存在方式“一樣……——他人也在此——共同在此”[5]但對“動物”來說,他人是可疑的?!凹偃缥矣心硞€值得信賴的人,可以把觀察哨的任務(wù)交給他……難道他不要報酬嗎?最起碼的,他連地洞也不想看一看嗎?”[4]483可信賴的人變成了可以被監(jiān)視的人,但信賴在本質(zhì)上正是監(jiān)視的缺失。這樣,“動物”的信賴就變成了對信賴自身的顛覆。正如馬丁·布伯認為的,本真的我—你關(guān)系變成為實用功利的我—它關(guān)系。所以,“動物”最后承認:“我毋須抱怨找不到堪與信賴的人,而只能孑然一身?!靶刨嚨?只有我自己和我的地洞了。”[4]483他人最終成為外在于我的對象性存在。這種對他人對朋友的一種不信賴感給孤獨中的地洞主人帶來了無名的恐懼。“而且威脅我的不僅有外面的敵人,地底下也有這樣的敵人。我雖沒見過,但傳說中講到他們,我是堅信不疑的?!龅竭@種場合,與其說你在自己的家中,毋寧說你在它們的家中?!盵4]472在這里,這個小動物對自己“家”的獨立性產(chǎn)生深刻的質(zhì)疑。我們知道,除了晚安療養(yǎng)的短暫時間,卡夫卡終身生活在父母的家庭中,而他和家人尤其是父親的關(guān)系一直很是緊張??ǚ蚩◤挠啄觊_始就非常畏懼自己的父親,不過那時卡夫卡主要是從父子間在體魄和生存能力等外在形態(tài)上所存著的懸殊差距中,產(chǎn)生一種倫理學(xué)意義上的“懼”。乃至于小時候因為哭鬧著要喝水而被父親懲罰的一件小事,也給卡夫卡造成了永久性的內(nèi)心傷害,始終難以忘懷。他在著名的長信《致父親》中還說:“許多年后我還經(jīng)常驚恐地想象這么個場面,那個巨大的人,我的父親,審判我的最后法庭,會幾乎毫無理由地向我走來,在夜里把我從床上抱到陽臺上去,我在他眼中就是這樣無足輕重?!盵6]241父親強悍的性格加上對其家庭長子性格包括寫作、婚姻等的粗暴干涉及強烈不滿,時常使他那敏感而脆弱的心靈感到震撼和恐懼。所以他在信中說:“世界在我眼中就分為三個部分,一個部分是我這個奴隸居住的……第二個世界是你居住的世界,你忙于統(tǒng)治、發(fā)布命令,對不執(zhí)行命令的情況大發(fā)雷霆……”[6]245在自己家里但是感覺不到絲毫的安全感,由于父親在各個方面都給他帶來恐懼,“我失去了做自己的事的自信。我動搖不定,疑惑不已”,“老是想逃跑,多半是一種內(nèi)心的逃遁。”[6]249但是他卻是始終也不曾真正離開家,離開父親,反而一再說“這么做又擴大了我的負罪意識”,“我身上積聚起越來越多的犯罪感?!盵6]255這是因為隨著他對自身精神世界的理性化梳理,卡夫卡不僅清楚地覺察到了猶太文化無意識在自己心靈深處的根深蒂固的存在,同時也意識到自己對于父親的“懼”與作為一個猶太人對于耶和華上帝的“敬畏”是同體并生的。顯然,這時的對于父親/上帝的“恐懼”已經(jīng)具有著宗教學(xué)的意味。正是對他人的這種不可信任及對父親為代表的宗教精神的不容置疑性,卡夫卡這個“洞中鼠類”就一直生活在一種歇斯底里般的驚恐疑慮之中而始終無法改變。
害怕和恐懼貫穿了卡夫卡的一生。不僅僅因為父親的威嚴,更多的是所處環(huán)境的惡劣。那個他親自用前額磕碰用嘴挖的“地洞”本來是可以給他提供一個安全的歸屬的,可是我們看到,從這個工程開始起,它就一直處在一種不安的自我驚擾的焦慮之中。最初是為地洞進出口的隱秘性問題擔(dān)憂,出口方便容易露出破綻,設(shè)計周密的逃跑時就不太方便,多弄幾個出入口又容易被人發(fā)現(xiàn),接著他又為地下廣場的城郭里那些為了舒適方便而有序排列堆積在一起的食物發(fā)愁,感到無論是集中還是分散地存放,都可能招致潛在的危險……當(dāng)所有這些問題都得到妥善處理之后,他又開始為無名的、到處存在的、卻又不知來源的“曲曲”聲而焦躁不已?!@個“即使從墻上掉下的一粒沙子,不弄清它的去向我也不放心”的地洞主人深刻質(zhì)疑“這個地洞能給我?guī)戆踩U蠁?”[4]502我們可以看到,對自己的勞作成果,對自己日夜居住的地方他實際上是無所適從和深感恐懼的。這與直接孕育著卡夫卡內(nèi)心“精靈”的居住地——布拉格給人帶來的那種不安全感是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布拉格從建成的第一天起,并非特定地只屬于哪一個國家和民族,它從來都是各種宗教政治勢力互相爭奪的中心,神圣羅馬帝國和奧匈帝國統(tǒng)治下的布拉格始終以多民族文化為自己的特色,其民族的文化身份一直非常曖昧,讓人捉摸不定。種族主義的仇恨不僅給布拉格帶來了發(fā)展的障礙,也給弗朗茨缺少父母關(guān)愛的心靈造成了難以修復(fù)的傷害,他從心底對自己不能改變的出身有一種本能的抵觸。身為捷克猶太人的后代,說著社會少數(shù)階層認同的德語,卡夫卡到處感覺到的是捷克人和德國人對猶太人的一致歧視。上中學(xué)四年級時他就曾目睹捷克狂徒暴力打砸布拉格的德國人和猶太人的商店、住房、猶太教堂的情景,也就是當(dāng)時布拉格著名的“十二月風(fēng)暴”。“整個下午我都在街巷上面觀望并浸透在他們對猶太人的仇恨中……難道離開一個這樣被人仇恨的地方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嗎?”[7]207才十幾歲的卡夫卡在給他當(dāng)時的摯友波拉克的信中曾這樣說:“布拉格不放手。這個干癟的皺皮老太婆有利爪,我們只得順從?!盵7]25從卡夫卡信中這個看似隨意的玩笑中,我們可以品味到他對布拉格難以割舍的情感中隱藏著一種莫名的畏懼和苦澀。他在這里的生活始終都覺得很不舒服,卻又覺得自己已被死死地抓住了;他始終懷有逃離布拉格的意圖,然而,事實卻是,就像卡夫卡從未逃離過他父親,除了有過幾次短暫的外出旅行和因病去附近地方的療養(yǎng)院住過一些時日,按他自己的說法,他這一生也“從來沒有讓自己逃離過布拉格”。這個自稱“有著嚴重缺陷的布拉格仿制品”[7]46的卡夫卡只好把自己這種對家鄉(xiāng)愛恨交織的復(fù)雜情緒通過寫作來發(fā)泄出來。對浸透他全部心血的“地洞”他是又愛又充滿疑慮:“我的地洞的最大優(yōu)點是寧靜。當(dāng)然,這是沒有準(zhǔn)的。說不定什么時候突然中斷,一切告終,也未可預(yù)料?!盵4]472對布拉格不斷沖突的民族矛盾他感到很沒有安全感,他寫道:“這里有許多敵人,有著更多的敵人的幫兇,他們之間也互相爭斗,在緊張追逐中從地洞旁邊跑了過去。”[4]480但是對自己親手建筑的地洞他還是充滿留戀與不舍的,“要是長時間離開地洞,我會感到受懲罰似的難以忍受。”[4]476卡夫卡正是以這樣的復(fù)雜感情,在這座他從未真正離開卻又從未真正屬于他的“地洞”城市——布拉格里生活、工作、寫作了一生。或許是命運和卡夫卡開了一個玩笑,生前在布拉格默默無聞,當(dāng)他的生命離開布拉格的那天起,卡夫卡卻把布拉格推向世界文學(xué)的前沿,讓全世界的人們來共同追思這個曾讓卡夫卡既愛又怕的城市——布拉格。
卡夫卡在某處寫道:“巴爾扎克的手杖上刻著:我在摧毀一切障礙。在我的手杖上則是:一切障礙都在摧毀我。共同的是這個‘一切’?!盵2]153在恐懼面前的無限退縮標(biāo)識著恐懼的永恒性。深入骨髓的“原罪”意識、無處不在的父親/上帝權(quán)威、有著一雙民族歧視“利爪”的布拉格,這一切的宿命性也同時決定了卡夫卡自我確證的無望和焦慮。“地洞主人”悲哀地認識到:“面對任何比較認真的進攻,我深知自己恰恰是沒有防御能力的?!盵2]499在《地洞》的結(jié)尾,卡夫卡寫道:“但是一切始終毫無改變?!盵2]504一切還得重新開始。曾經(jīng)折磨過小動物的恐懼情緒在另一件事情中還會再來,雖然還是恐懼,可是恐懼的形式已經(jīng)和新的內(nèi)容結(jié)合起來,恐懼又獲得了活生生的、新的細節(jié),為恐懼拓展新的領(lǐng)域。
[1]Franz Kafka,Letter to Friends,Family,and Edito:L338.
[2]弗蘭茨·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 5卷[M].葉廷芳主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3]Franz Kafka,Letter toMilena,edited byW illy Haas,translated by Tani and James Stern,Penguin Books,1993:57, 109.
[4]弗蘭茨·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 1卷 [M].葉廷芳,主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5]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9:137.
[6]弗蘭茨·卡夫卡.卡夫卡全集:第 8卷 [M].葉廷芳,主編.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7]周雙寧.看不見的城堡——卡夫卡與布拉格[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Abstract:Among German writers,Kafka is no doubt an important and particular one.He is deeply thrown into endless terror through his life,affecting his life,love,marriage,and of course his literary creation.This paper,takingA Hole in the Groundfor example,analyzes the fearfulpsychology that fetters his life from Jewish identity,father and Prague,these three aspects that construct his spiritual home to illustrate the important reasons for his fearful psychology.
Key words:Kafka;A Hole in the Ground;terror;Jewish identity;father;Prague
(責(zé)任編輯:劉東旭)
Kafka——Terror fromA H ole in the G round
CA I Yu-hua
(Lanzhou University,Lanzhou 730010,China)
I106.4
A
1001-7836(2010)06-0114-03
2010-03-10
蔡玉華(1981-),女,河南商城人,比較文學(xué)與世界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從事歐美文學(xu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