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明利
(河南科技學院中文系,河南新鄉(xiāng) 453003)
艱難的行走
——論鬼子小說中人類的生存狀態(tài)
白明利
(河南科技學院中文系,河南新鄉(xiāng) 453003)
在鬼子的筆下,苦難與困境是人類生存的底色,但苦難不是他寫作的真正目的,而表現(xiàn)在荒誕與困頓中人類的行走姿態(tài),探討苦難的根源,追問和尋求苦難生存中有意義的生命存在形式才是他的本意。
苦難;困境;抗爭
從文學史尤其是小說的發(fā)展史上看,苦難是一個永恒的主題。17世紀的思想家帕斯卡爾就說:“我們永遠也沒有生活著,我們只是在希望著生活;并且既然我們永遠都在準備著能夠幸福,所以我們永遠都不幸福也就是不可避免的了?!痹谖膶W家們看來,只有反映和表達了人類所面對的生活中的苦難和荒誕,才是真正地表達了他們對人類生存和發(fā)展的深刻認識。
作為一個具有強烈憂患意識的作家。鬼子以一種悲憫的情懷始終保持著對現(xiàn)實生活中苦難的傾聽和對人類生存困境的關切,這便使他的文學敘述獲得了一種可貴的精神深度。在對鬼子小說的諸多評論中,很多人著眼于他小說的現(xiàn)實主義深度,揭示了鬼子對社會底層生存狀態(tài)的關注:如工人下崗、勞資糾紛、城鄉(xiāng)矛盾等等,但這只是鬼子小說的一個層面,現(xiàn)實只是鬼子小說的一個窗口,只是他敘述的起點,他的小說,還有更多的讀解方式和更深層的內(nèi)涵,筆者更多從歷史與形而上的層面來探求鬼子小說的深遠意義。
在鬼子的筆下,苦難與困境是人類生存的底色,人們無可奈何地在無邊的暗夜中艱難地行走。但苦難不是他寫作的真正目的,表現(xiàn)在荒誕與困頓中人類的行走姿態(tài),探討苦難的根源,追問和尋求苦難生存中有意義的生命存在形式才是他的本意。
鬼子筆下的人物永遠處在無邊的苦難中。西方文學觀念相信,人的苦難來自于人的命運,這是一種超自然的無法預測的力量,人們無法對自己的命運負責,只能聽從命運的擺布,比如普羅米修斯、俄狄浦斯等;同時也相信,人的性格的缺欠也是造成了苦難的根源之一,人類之所以產(chǎn)生悲劇,是因為不健全的性格遭到了正義的懲罰。鬼子筆下的人物悲劇也可以分為這兩種類型:命運悲劇和性格悲劇,不過,人類生存的困境往往是多種因素合力的結果,鬼子也往往把他小說中的人物推向多種力量聚合的懸崖邊上,讓他們身陷無助無奈的境遇,注定要陷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這是每個人在塵世都無法逃脫的生存的大限與命運。人們滿懷著對愛和極樂的崇拜與迷醉,卻陷入了永恒苦難的宿命之中。我們無法做到無所欲求,因此注定要忍受痛楚。
人類從誕生那天起,便受著兩種力量的直接操縱:其一是自然的,其一是社會的。這兩種力量均是個體所無法超越的,這就是命運。鬼子的小說《走進意外》中李條的幸與不幸就發(fā)生命運的捉弄翻轉之中。
李條開始命運很有些不錯,用僅剩的三元錢中了五千元的大獎,他找妓女逢警察巡查卻能絕處逢生。當這些偶然的幸運都降臨在李條身上后,他開始不那么走運,他救別人砸了自己的腿,被救者視若罔聞,最后李條去醫(yī)院治療,一條腿永遠殘廢了,口袋里又只剩下三元錢。在這里,生活沒有因果聯(lián)系,偶然事件徹底改變著人的生活,偶然事件帶給人生活的既可能是機遇也可能是遭遇。人在這樣的遭遇面前只留下無奈與傷痛。
《上午打瞌睡的女孩》中的母親因為一時貪念,在肉鋪子里偷了一塊臟肉,家庭的悲劇由此一發(fā)不可收拾,父親離家出走,母親也因此自殺,自殺沒有成功,但是昂貴的醫(yī)藥費把家里所有的積蓄用盡。寒露在面臨家破人亡的災難的同時,被一個叫馬達的鄰居誘奸懷孕,導致她母親的自殺身亡。這樣一個弱小的女孩就背負疊加著層層苦難的軀體,承載著一身的創(chuàng)傷,艱難行走在尋求無情的父親的道路上。
鬼子對人生悲劇的思索,不僅僅局限于對隱藏于生活背后的外在于人的力量的挖掘,更注意到了人的“內(nèi)在意志”,人生痛苦的根源是作為主動性體的“人”內(nèi)在的惰性與欲求。人本身就是一種具有兩重矛盾的存在: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野獸。人總是處于這兩極矛盾的沖突之中,不僅造成個體的內(nèi)心痛苦,而且造成與外界無盡的矛盾沖突,成為造成人生公苦難的主要的潛在因素。
《誰開的門》中的胡子由于懦弱,在自己家里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妻子遭受歹徒的強暴、自己遭受歹徒的戲辱而毫無反抗。報紙的報道讓他處在靈魂的煎熬中,胡子沒有道德理由支撐自己面對公眾輿論在精神上的壓迫,精神極限便自然而然地出現(xiàn)崩潰。卻又因此而變得精神分裂,最后將寫作者殺死。著名導演塔可大斯基就曾經(jīng)說過:“人類天賦的良心使他在行為與道德規(guī)范相抵觸時飽嘗煎熬,這么說來,良心本身就包含了悲劇成分?!惫碜由钊氲健傲夹摹钡谋举|上,展現(xiàn)胡子因為自身處境與道德規(guī)范之間的煎熬[1]。胡子悲劇是性格的悲劇。現(xiàn)代人生命力的萎縮,逆來順受和極度敏感和自尊,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關系使胡子最終淪為罪犯。在現(xiàn)代物質文明價值觀下,人的自然血性已經(jīng)失落了,但是人的潛意識層還與傳統(tǒng)的價值觀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還有一種對傳統(tǒng)的意義認同的需求,所以懦弱的胡子拼命地想證明自己,想得到別人對他的認同,所以胡子多次去找寫作者,只想聽得一句道歉的話。但是在現(xiàn)實冷漠的世界中,人們心靈間的互相體恤已成為虛妄的奢侈品,所以冷漠的寫作者就成為胡子這種執(zhí)著維持最后尊嚴的犧牲品,由此產(chǎn)生了由于現(xiàn)代人精神異化而造成的悲劇。
拐賣婦女問題是個社會頑癥,被拐婦女往往是令人憐憫的弱者,而鬼子在《你猜她說了什么》中塑造的卻是一個從被人拐賣到拐賣別人,最后淪為囚犯的農(nóng)村婦女。而《農(nóng)村弟弟》中農(nóng)村男孩馬思,成年后試圖進城生活而不得。在此過程中,馬思的母親與父親相繼死去。馬思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不惜謀殺了自己的犯罪同伙李條,為此得到縣長的關照獲得了考上鄉(xiāng)干部改變農(nóng)民身份的機會。最后他死于自己始亂終棄的情人玉梅的手中。兩個故事盡管大相徑庭,但是,主人公的悲劇都是根源于自身的欲望,或是對金錢的欲望,或是對權力的欲望。
在鬼子所敘述的性格悲劇中,人生痛苦的根源是作為主體的“人”內(nèi)在的欲望。永不滿足的內(nèi)在欲望與外界的沖突,使人永遠處在渴求與失敗、追求與失望之中,由此帶來的痛苦便伴隨著人的一生。
鬼子更多的悲劇故事是由多種因素糾結合謀的產(chǎn)物。
《被雨淋濕的河》中的主人公曉雷在這個光怪陸離,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社會拒絕當代課教師,因為他不想象父親那樣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于是,他以傷害父親感情的方式離開了父親為他安排的道路,這是人生關頭的第一次標榜自我的“背叛”。他敢于闖世界,而世界卻以猙獰的不公來回報一個正在成長的青年人。曉雷一酒瓶砸死采石老板,為的是討回自己苦干三個月的公道。曉雷在又一家打工時,不為老板的淫威所折服,嚴正地捍衛(wèi)自己的人格與尊嚴:“給你這樣的老板干活卻是做人的一種恥辱!”不難看出,這是一個血氣方剛、正直如雷的男子漢。曉雷既敏感又易怒,當他得知父親們那點少得可憐的工資竟然也被扣下時,對這個社會的不公的仇恨使他挺身而出,他不怕勢單力薄,不惜以卵擊石,最終喪失了年輕的生命。
曉雷的悲劇的發(fā)生固然有性格的因素,但是充斥著權欲與物欲的社會又何嘗不是把曉雷推向絕命谷的主謀呢?
在《瓦城上空的麥田》中,悲劇也并非僅僅是偶然的命運造。父親 (李四)六十歲的生日,沒有為他回家祝壽。而這位老爺子偏偏特較真,“老了六十歲生日都可以不來,你說我養(yǎng)他們干什么?”于是,他大發(fā)雷霆,興師問罪,從山里跑到了瓦城。然而,恰巧沒有一個兒女意識到父親的來意,恰巧他們每個人都有各有各自的事忙。由此讓老爺子倍加失落而至憤怒。這樣,一方在期待著親情的到來,一方卻是忙碌中的遺忘,構成了作品的原動力。接著,“李四”遇到了“我父親”,“我父親”又意外地發(fā)生了車禍,故事向前發(fā)展著,“李四”為教訓一下那些不肖兒女們搞了一個惡作劇,沒想到卻陰差陽錯,兒女們偏偏真以為老爺子死了,而老爺子偏偏倔犟地,用無言去等待親情的回歸,卻一步步把自己推入了絕境。親情的淡漠,李四的較真,社會的不負責任,最后使李四無望地走上了不歸之路。
鬼子在對人生悲劇的追問中,他把人置于宿命的狀態(tài),無論怎樣左奔右突,總是在劫難逃,苦難好像一個巨大的網(wǎng)帷,把人籠罩其中,測試著人們的承愛限度,讓人總是處于徹底的無望之中。
苦難終身相伴,死亡不期而至,讓人徹底明了自身有限性。怎么辦,是“默然忍受命運的暴虐的毒箭,還是挺身反抗人世的無涯的苦難”?存在主義認為:“人除了自己認為的那樣以外,什么都不是?!币虼擞⑿刍蛘吲撤虿⒎翘焐?而是人自由選擇的結果?!皼]有任何天降的標志為他指明方向,人是人的未來?!盵2]存在主義鼓勵迷茫中人們積極自由地進行選擇,從而創(chuàng)造出獨屬于自己的人生。
于是面對苦難,面對悲劇命運,在鬼子的小說中有人對生活說“是”,而有人的回答是“不”,有人則選擇了逃避。但忍耐也罷,抗爭也罷,都是一種反抗,都在賦予人的生命與生活以價值和意義。
《被雨淋濕的河》中的陳村先是失去妻子,接著失去兒子,失去女兒……而對這些突如其來的災難,他總是以一種心痛的方式自我蜷縮在角落默默承受,自我咀嚼。
《上午打瞌睡的女孩》中的寒露,女孩獨自承受了家庭的小幸、社會的歧視、壞人的傷害,她最后埋葬了母親,埋葬了過去的恥辱,又承擔起尋父的重任。是什么樣的一種力量讓她愿意忍受命運的捉弄,在身陷困境時,不怨聲載道,不自暴自棄?是對生命本身的敬畏,是遲遲未來的希望,是生活中那如星光般閃爍的溫暖。
寒露在極端的處境中,周圍有很多人在落井下石,比如母親的領導,比如馬達,但是也有人給予了真誠的關懷,如李大爺,自己雖然也是窮困至極,但是給寒露提供了力所能及的幫助;還有她的老師和同學,知道她的事后,紛紛給她捐錢。而如小草般堅韌的她,不管父親曾多么無情,都心存希望,最后踏上了艱難的尋父之旅。
烏納穆諾說:“人受苦而活,同時更活著以受苦,即使在他住所的大門上他寫下‘放棄所有的希望!’他仍然有所愛、有所希求。寧可活在痛苦里,也不愿在寧靜中死去。唯一的真理是,我永遠無法相信這一種地獄——懲罰的永恒性——的暴虐,甚至于我也不曾見過比‘空無’更真實的地獄。我一直相信:如果我們相信從空無中而來的自我救贖,或許我們會活得更好?!?/p>
鬼子筆下的苦難并沒有讓人們失去信心,正如希臘悲劇中不斷推著石頭上山的西緒弗斯一樣,一個個承受了苦難的弱者形象向我們證明了人類就是在不斷地承受苦難,并從苦難中發(fā)現(xiàn)人存在的意義。人們并沒有因為如此凄慘的生命經(jīng)歷和如此凄涼的生存境況而拒絕生存,他們以自己韌性的精神承受并超越了一切的災難,而不是對于人生的怨恨和刻薄。
除了默默忍受命運的多舛,鬼子筆下的人物還有一種應對苦難的方式,那就是奮起抗爭?!侗挥炅軡竦暮印分械臅岳?面對強權,不甘屈服,作為弱者,勇敢地捍衛(wèi)生命的尊嚴?!秾W生作文》中的劉水的父親,雖是一個普通的百姓,可在內(nèi)心深處有著對權威與不平的蔑視與憤慨,當自己的兒子因為一篇作文得罪市長,而所在的學校的領導為迎合權威,開除劉水的語文老師的時候,劉水的父親竟然撞死了校長,給這人世間制造不平與苦難的權力擁有者以有力的警示!
當然,他們的抗爭,最終都歸于失敗,因為對于強大的社會力量來說,個人是渺小的,個人的力量是薄弱的,他們注定只能成為走向風車,揮舞著長矛的唐吉訶德,但是,正是,在這種悲壯的抗爭中,顯示了人類另一種高貴的精神狀態(tài),這種人類靈魂的呼聲,使人類面對苦難境地獲得救贖的一種可能性:人應在抗爭中而生。
悲劇產(chǎn)生不單純是痛苦和死亡,而是人的行動。通過行動,人才能夠進入必要的毀滅人的悲劇境地。悲劇極其典型地反映了人的存在的種種災難、恐懼和緊張不安。亞斯貝爾斯說:“悲劇出現(xiàn)在斗爭,出現(xiàn)在勝利和失敗,出現(xiàn)在罪惡里。它是對于人類在潰敗中的偉大度量。悲劇顯露在人類追求真理的絕對意志里。它代表人類存在的終極不和諧?!盵3]鬼子小說中人物的反抗意義或許正在于此。
所以,忍耐或抗爭的在世態(tài)度都是人類面對困境,獲得人生意義,展示生命力量的重要語碼,在這兩種在世態(tài)度之中,人的原始的生命強力、對世界的樂觀態(tài)度以及生命的質感都得到了充分體現(xiàn),它們構成了絕望景象和苦難人生的現(xiàn)實性的正面救贖力量。正是由于人類有了這樣高貴的態(tài)度,人的生活才免于徹底的毀滅,并由此獲得了終極期待的可能。
當下的文壇,書寫底層的苦難作品不少,但是很多作家一味沉浸于激動亢奮的情緒中,只是專注于現(xiàn)實的苦難,而忘記了對之所作文學的處理和提升,從而使自己淪為苦難的奴隸,他們已從根本上喪失了超越苦難的崇高意識。對此,威廉·??思{說得非常清楚:“作家的天職在于使人的心靈變得高尚,使他的勇氣、榮譽感、希望、自尊心、同情心、憐憫心和自我犧牲精神——這些情操正是昔日人類的光榮——復活起來,幫助他挺立起來?!盵4]福克納的這句話是在提醒我們,文學應該給人以向上飛升的力量,應該幫助孱弱的人們?nèi)コ接钩F嗝缘默F(xiàn)實,去實現(xiàn)人生夢想中的高貴與神圣,而鬼子的小說所蘊涵的哲學深度與生命力量使得他最終脫穎而出,在對個體生存困境的追問上,這種追問不僅使鬼子的小說具有了某種詩性特征,而且構成了他小說的終極指向。正因為如此,閱讀鬼子小說,我們便擁有了對生命,對生活持久的溫暖與感動,從而獲得了一種行走下去的精神與力量。
[1][俄 ]塔可夫斯基.雕刻時光[M].陳麗貴,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223.
[2]薩特.存在主義是一種人道主義[M].周煦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8,13,66.
[3]亞斯貝爾斯.悲劇的超越[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6: 30.
[4]劉寶端.美國作家論文學[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4:368.
Abstract:Geizi'sNovels are of great value and significance in terms of showing life'smisery.Bymeans of literature,Geizi carries on a rescuingof spiritpredicament and breaking through the siege to themainkind.Thus,we can affirms hisworks'significance of thorough thinking and investigation to the mankind.
Key words:misery;predicament;resist
(責任編輯:劉東旭)
Trudging D ifficultly on the L ife Path A Study on the Human L iving Conditions in Geizi's Novels
BA IMing-l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s and Literature,Henan Institute of Science,Xinxiang 453003,China)
I206.7
A
1001-7836(2010)06-0125-03
2010-03-22
白明利(1972-),女,河南武陟人,文學碩士,從事現(xiàn)當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