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
那么多山岡、遠方、空房子
親人的臉龐像野花在山谷間隱現(xiàn)
一只羊記住了從前,我記住了后半生
那么多星子、蟲鳴、白月光
在草叢深處滑動,沙沙吟唱
一個夜晚母親哼著謠曲。嬰兒安靜
風(fēng)吹著,吹出了破襖里的舊棉花
那么多光亮,像一盞燈,我在暗處坐著
那么多聲音,叮叮當(dāng)當(dāng)
扯出我體內(nèi)的碎鋼鐵
風(fēng)緩緩地吹
風(fēng)緩緩地吹,緩緩地吹
山岡上涌動著落日,涌動著云彩
祭奠的白菊花
一朵在淺處亮起來
一朵在深處暗下去
風(fēng)緩緩地吹,緩緩地吹
暮色里涌動著燈火,涌動著鴉群
翅膀里掖著的黑
一團在遠處亮起來
一團在近處暗下去
風(fēng)緩緩地吹,緩緩地吹
一些人走在村子的路上,像陽光下
剛剛灌漿的麥子
一些人走在村子的路上,晃晃悠悠
影子像塵土一樣散去,沒有聲音
冬天的早晨
紅銅火盆里,炭火通紅,吱吱作響
紅銅火盆里,煮著罐罐茶
雪下著,薄薄一層。村莊寂靜如雪
我撒下麥粒,支起竹篩
等待饞嘴的鳥雀
煨著馬糞,土炕溫暖
外公一邊飲茶,一邊翻烤洋芋
香味籠罩了茅草屋
外婆從葉竹河挑水回來的時候
身上已經(jīng)落滿了雪
春天要來,桃花要開
如果春天要來,三月的桃花要開
就讓她來,讓她開
我喜歡她漫無邊際的樣子
一樹柔韌骨骼。一雙水靈眼睛
在我眸子里嘩嘩流淌
我親近她,像一聲踴躍的鳥鳴
我熱愛她,像一滴小小的雨水
已經(jīng)幾年了,沒有人知道我內(nèi)心的秘密
嚶嚶蜜蜂俯身于桃樹的燦爛
泥土里安睡的親人,在地下呆得太久了
我思念他們桃核般的身軀,思念他們
桃花一樣的面容
如果春天要來,三月的桃花要開
就讓她來,讓她開
生活不能實現(xiàn)的一切,還沒有從大地上泯滅
三百里桃花。借助風(fēng)的渲染
借助一粒陽光的種子,在春天的枝頭爆炸
桃花和杏花是一對姊妹
桃花和杏花是一對姊妹
記憶里村莊的桃花粉紅,杏花粉白
童年的我們在春天
穿著開襠褲,貼著粗糙的樹干
聽陽光撒下金子的聲音
聽幾只麻雀在枝頭吵鬧的聲音
聽粉嘟嘟的花香,親密得和蜜蜂
拌嘴的聲音
綠色的草星爬過流逝的光陰
桃花和杏花是一對姊妹
春天里的村莊又一次桃花粉紅,杏花粉白
她們的香味還和從前一樣清新
我們卻在時間的旋渦里。越陷越深
麥黃
木桶輕響。葉竹河邊的溪水
有些滲骨的清涼
鐮刀輕響。鐮刀擦過磨石的鋼水
淬有汗珠結(jié)晶的鹽
麻雀輕響。偷嘴的麻雀飛過云骨朵
銜住秋天的潦草
麥穗輕響。風(fēng)搖動篩子
篩落大把大把陽光,揚揚灑灑
滿山遍野都是麥黃
麥黃,麥黃
抽著旱煙的外公說:風(fēng)里雨里
一茬麥子熟到今天
也不容易
祭
我寫下她,悲傷悄然而至
時間的縫隙流出了愛。遺忘和旋渦
我從未走進過表妹凄涼的內(nèi)心
粉嫩的杏花開了,黃黃的杏子熟了
一粒杏仁。有著和你命里相同的苦
一雙花鞋墊,繡著半彎凋謝的草月亮
細密的針腳被碎星,納出了血
燈盞點亮村莊,雪落無痕
野花開在墳前,雜草叢生
我寫下她,淚水悄然而至
一件花衣裳,像消逝的背影
漸漸模糊……
薦稿人語
將詩歌寫得初看是樸實、實在的,實際上比寫得滿眼花哨更需要功夫。孫立本的這組詩就是這樣。真實的鄉(xiāng)村生活場景與真切的個人情感經(jīng)驗,使這組詩讀超來絲毫不見雕琢。字里行間有一種寧靜、樸素的鄉(xiāng)土情懷。對季節(jié)與土地的歌唱,對往事與親人的追思,在孫立本的詩里來得那么自然,一些人走在村子的路上,像陽光下/剛剛灌漿的麥子,一些人走在村子的路上,晃晃悠悠/影子像塵土一樣散去,沒有聲音(《風(fēng)緩緩地吹》),質(zhì)樸自然的書寫中,讓我們感受到歲月與生命的悠遠、神秘。孫立本長于抒情,在極簡短、清晰的詩行里。讀來卻會感覺著他筆下情感的迂回、舒緩,非常難得。
(陳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