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將每年的5月4日定為青年節(jié),是新中國成立那年的事。
眾所周知,這是為了紀念“五四”運動?!拔逅摹逼鹣仁且粓鑫幕\動,后來是一場政治運動。開始時是由秉持不同文化立場的知識分子主導著話語場,后來被愛國青年學生反對“喪權辱國”的政治口號所取代,于是論戰(zhàn)猶酣的紙現場演變成了血染黃沙的廣場。死傷者皆青年學生,平均年齡當不足20歲。再后來,革命風起云涌,1919年5月4日,遂成中國“青年運動”的端點。此后之中國,青年和政治被緊系在一起,功功過過,莫衷一是,糾結不清。
古兮今兮,世界上發(fā)生過各種各樣的革命。不同的革命付出不同的代價,尤以政治革命的代價最大:因為它革的是政權的命,而政權又是最不容易被革命的。此類革命,不流血不死人的情況幾乎沒有,少流血少死人已屬大幸。并且,一個革命倫理的前提乃是——流什么人的血死什么人的命。是的,我認為革命也應有其倫理原則,其一當以少流血少死人為正確;其二尤當以少流青年的血、少死青年的命為正確。倘以上兩點不在革命發(fā)動者掌控之下,革命當緩。除了搶救人的生命和應對災難的緊迫關頭,世上其實沒有多少事是刻不容緩的,革命也不例外。
“五四”以來,中國人有一個思想誤區(qū),或日思想上的毛病,即每當盼望社會進步心切,往往首先抱怨青年的無動于衷。仿佛推動社會進步的責任,理所當然地應由青年來肩起;倘須有人流血犧牲,也理所當然地應由青年們義無反顧地站在前列。即使嘴上不這么說,心里往往也是這么想的。
這是中國人諸種最壞的毛病之
“五四”是現代特征顯著的政治運動。由現代特征顯著的政治運動,而遺傳下了很壞的、一味試圖依賴青年的思想毛病,這是發(fā)人深省的。
我認為,一個社會好還是不好,透明還是不透明,公平還是不公平,大多數人滿意還是不滿意,主張必須實行變革還是似乎仍可忍受,變革又該以什么樣的方式來變——這一切向來取決于中年的人們是一批一批怎樣的中年人,并且首先取決于中年知識分子。若需有人承受政治打壓,付出悲慘代價,那么也首先應該是中年人,而不是青年。進言之,一個國家當下現實怎樣,將來前途怎樣,當首先由這個國家的中年人,尤其是中年知識分子負起責任和使命。倘這些人并不真的打算將憂國憂民和促推社會進步當成義不容辭之事,那么,便沒有資格批評青年的社會責任感如何如何,教誨他們本應怎樣怎樣。
須知——李大釗寫下“鐵肩擔道義”五個字時,三十六七歲矣,是中年。那五個字,既是自勉,也主要是與中年知識分子同道共勉的。
譚嗣同血灑菜市口,想來他首先要喚醒的,也主要是實行改良之能力大干青年的中年人。
魯迅詩曰:“我以我血薦軒轅”,首先是一種自我激勵的繼續(xù)戰(zhàn)斗精神的孤獨表達。
孫中山號召:“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毋庸置疑首先是寄希望于中年群體的。
國有怎樣的中年,便有怎樣的青年。
一個中年英杰輩出,垂范者眾的時代,它的青年們總體上大抵是不至于精神迷亂沉淪的。中國近代史上,曾有過那么一個中年知識分子群體爭相為國家民主、社會進步發(fā)光發(fā)熱的時代,那樣的時代早已離我們遠去,甚至使今人有遙遠之感。那樣的一列列知識分子的身影在今人眼中已越來越模糊。
我認為,比之于中國當代青年,恐怕令人失望的更是中國的中年人,尤其是中年知識分子。因為,先賢的精神遺產,不可能跨越當下中年知識分子而直接在青年身上弘揚光大。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可貴的精神營養(yǎng)自然應該獲得傳承,但有一個道理是如此明白:中年人不傳,青年何所承耶?中國當代知識分子(也就是包括我在內的一些人)中犬儒主義盛行,沽名釣譽幾成普遍風習,重思想操守及獨立人格者日愈鮮見,世故圓滑虛與委蛇現象比比皆是,已被公認為不爭之事實。擁有這種品性的我們,依我想來,在掃描中國當代青年并評三論四之時,實在是該未開口而頗覺慚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