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鵬 孫毛寧
“我真的不想讓媽媽再上訪了”
如果不是母親趙梅福的一句話,二十七歲的郭大軍可能會一直在一家擁有事業(yè)編制的省級事業(yè)單位工作。
“媽,你究竟要咋辦,才能不上訪?”郭大軍問母親。
“你考上研究生,我就緩了(甘肅方言,意為“放棄”一記者注)?!蹦赣H回答他。于是,2009年9月,郭大軍毅然申請辭職。領(lǐng)導希望挽留他,批了他的病假:“要是后悔了,你就回來。”
但郭大軍還是義無反顧地辭去了工作,只身到北京復習考研。
今年4月,郭大軍被北京一所重點大學的飛行器制造專業(yè)錄取,他第一時間將這個喜訊告訴了母親。
然而,這并沒能阻止母親趙梅福繼續(xù)上訪。
2010年5月,她又一次因為進京上訪被甘肅省蘭州市皋蘭縣公安局以“擾亂社會秩序”為由拘留。5月14日,趙梅福又因“2007年6月、2008年1月、2008年7月和2010年4月的四次‘在禁區(qū)內(nèi)上訪”被勞動教養(yǎng)1年。
正是這一次,讓郭大軍意識到不能再“坐以待斃”,他決定站出來尋求媒體和輿論的幫助。
從今年5月份開始,郭大軍在自己的博客上撰寫了題為《媽媽是個勞改犯》的一組文章。其中寫道:“我無奈,更無助,我找不到一個說理和解救媽媽的部門。我真的不想讓媽媽再上訪了,因為沒有用,人還受折磨。我只想這次救她出來后,帶她離開蘭州。人生不過百年,希望她在晚年能免除牢獄之災,能忘掉仇恨。地沒了,房子沒有,不要緊,只要媽媽別受這個罪了?!?/p>
他的博文被新浪、天涯等網(wǎng)站連續(xù)轉(zhuǎn)載,廣受關(guān)注。在他就讀的大學BBS上,校友們也紛紛關(guān)注并力挺他。
上訪的母親,墜入深淵的家
在皋蘭縣山字墩村,只有郭大軍一家姓郭。父輩中只有父親一個男丁,到郭大軍這一輩,也只有他一個男孩。
七歲那年的一天,郭大軍放學回家,看見院子里圍了一群村民。瘦小的他撥開人群,看見媽媽趙梅福渾身是土,躺在場院的角落里,嘴里、頭上滿是血,身邊的圍墻和豬圈被拆得七零八落。做木匠的父親在外村幫人干活,沒了主意的郭大軍蜷縮在母親身后哭泣。
后來他從父母那里得知了原因,是因為“別人家賣1毛錢一斤的白菜,我家賣9分錢一斤,鄰居要拆我家墻腳”。
噩夢從此開始,并纏繞著郭大軍的人生二十年至今沒有結(jié)束。
1999年,因為村里不分配水給郭家澆地,趙梅福挖壞了村里的水渠,不久被縣公安局帶走。隨后,郭家的二十畝責任田被村里收回。
“為了討說法,我媽就找鄉(xiāng)政府。村領(lǐng)導聯(lián)系派出所將我父母拘留。我媽無奈之下走上了上訪路?!惫筌姼嬖V記者。
從此,持續(xù)的上訪將這個原本幸福的家庭拖入了深淵。
郭大軍中考時,他的父親在縣城被拘留。
郭大軍高二時,村民馬廷孝沖進郭家的院子,扔磚塊砸傷了母親趙梅福。
郭大軍讀大三時,村民馬廷孝再次沖進郭家,“看見什么就砸什么,爸爸鼻骨骨折血流不止,七十歲的奶奶也被打得渾身青一塊、紫一塊?!?/p>
二十年過去了,甘肅省的所有相關(guān)部門,趙梅福幾乎都跑過。法院、檢察院、公安局、司法部門的門口都曾留下她蹣跚的身影,以至于到后來連機關(guān)的保安都認識了這個農(nóng)村婦女——滿臉憔悴,身上背個褪了色的小書包,里面半露著厚厚的上訪材料。
然而,一級一級的上訪,似乎并沒有給郭家?guī)磙D(zhuǎn)機。相反,矛盾在上訪的過程中更加尖銳,不斷激化。
郭大軍的母親趙梅福先后十幾次進京上訪,三次被截訪回到蘭州,無功而返。
自卑的童年,壓抑的青春
“二十年來,我沒有一天的輕松快樂。因為仇恨,我變得偏執(zhí)。我常勸媽媽放下仇恨,可我自己又何曾放得下?”郭大軍說。
郭大軍不會忘記,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同齡的孩子可以常去別人家串門,可他只敢在大門口玩,時不時忍不住會伸頭去瞅瞅。即便是關(guān)系不錯的近鄰,他也最多在門口轉(zhuǎn)一轉(zhuǎn),從來沒有進去過。
“因為仇恨,但更多的是害怕。”他說,“沒有安全感,我連自己家什么時候會有人沖進來都不知道,我更不敢在別人家玩。”
郭家在村子里有幾個親戚,但郭大軍覺得,在他上大學之前,這些親戚們“根本瞧不起我家。”唯一讓他覺得親近的,只有鄰村的舅舅。
盡管在村里生活了二十幾年,但郭大軍認識的村民并不多。即便相識的,見了面,他也從不打招呼。他有時覺得這樣不夠禮貌,卻仍然開不了口?!皬男【蜎]和他說過話,長大了也說不出口?!?/p>
直到考上了重點大學,郭大軍終于認為自己可以在村里走路抬起頭了,在此之前,“我覺得這里的所有人都瞧不起我,都在笑話我。”
唯一讓這個動蕩的家庭感到欣慰的是:從小學到高中,郭大軍的成績一直數(shù)一數(shù)二。
“我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如果我考不上大學,我爸媽活不下去,我也活不下去,我們?nèi)揖屯炅??!惫筌娬f。
1999年,郭大軍讀初二的時候,發(fā)生了一件他“一輩子都放不下的事”。那天,郭大軍在校門口看見一輛警車停在門口,他的母親手腕被手銬銬腫,還不停地在向警察求饒。
時至今日,想起媽媽“被游行”的場景,郭大軍仍然禁不住眼淚的肆意縱橫。
這個在恐懼里長大的孩子,心里開始充滿了仇恨:“我恨每一個瞧不起我的人,我恨整個社會。媽媽被游行的場景,時不時地會跳出來,讓我心里火辣辣地疼,讓我想一把火燒掉這個世界。”
終于,郭大軍“低著頭熬到初中畢業(yè)”。但,恰逢中考時,父親“因為得罪了村支書”被拘留了。
他開始不想回家。對這個溫暖的港灣充滿恐懼。一次放假剛回到家,他就忍受不了了,跟母親說了一聲,又匆匆返回了學校。走在通往鄉(xiāng)里車站的那條路上,他哭了一路:“我恨我的不孝,恨自己是個懦夫,只會逃避,卻什么忙也幫不了。”
長年糾纏于官司之中,令郭家日漸衰敗。郭大軍的大學四年,有三年半是依靠助學貸款完成的學業(yè)。為了減輕經(jīng)濟壓力,也為了躲避家庭,大學里的每個寒暑假,郭大軍都要跑到離家?guī)资镞h的蘭州做賣面條的小買賣。
還在讀高一的時候,郭大軍就學會了喝酒。他一個人時常喝悶酒,一個星期喝醉三四次,東倒西歪的酒瓶擺滿整張桌子。
酒精可以讓他忘記仇恨。酗酒的惡習,郭大軍一直保持到大學畢業(yè)?!俺撕染?,沒有其他辦法能讓我解脫。”他說。
“我渴望能有一線陽光照進我的生命,媽媽的生命”
畢業(yè)后,郭大軍到山西工作,戶口也一并轉(zhuǎn)去。在他的心中,這是里程碑式的成就——他終于逃離了家鄉(xiāng)。
曾經(jīng)在他工作還沒著落之時,一家蘭州公司向他伸出“橄欖枝”,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拒絕。這樣做的理由再簡單不過:“因為要保護自己,也要保護我的家人。我的使命就是帶著全家離開家鄉(xiāng),讓仇恨從他們心里慢慢消弭,過上新的日子?!?/p>
因為每月1750美元的出國補助,他曾經(jīng)打算申請去非洲工作,因為護照沒有及時辦理而未能成行。
為了盡快還清貸款和改善家境,他主動向單位申請去西藏工作。在西藏,作為高山測繪工作者,郭大軍時常需要在海拔4700米到6300米的地方工作。因為高原反應嚴重,體力透支,他甚至跌落山谷好幾次。
畢業(yè)不到兩年,郭大軍靠自己的努力,不僅還清了助學貸款,還資助女友完成學業(yè)。大三時,他認識了同樣貧寒農(nóng)家出身的女友,兩人一見如故。后來,郭大軍辭職來到北京考研,女友用工資負擔了房租。
如今,他們和別人合租一套老房子,蝸居在一間僅有8平方米的臥室里,小房間簡陋而整潔。即便如此,他還是準備再搬一次家,離學校再遠一些,房租再低些。
成功似乎正在向郭大軍走來。就在前幾天,郭大軍興奮地告訴記者,他和女友訂婚了,母親還從老家趕來北京為他們慶祝。
“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陽光,只是常想,這陽光什么時候能照進我的生命,照進媽媽的生命?!惫筌娬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