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小剛執(zhí)導的《唐山大地震》,可以說是一部具有文化大片的隱喻,體現(xiàn)中國主流情感與主流價值觀的倫理片。電影采用寫實主義的敘事手法,用中國人的思維方式, 以非線性敘事,傳統(tǒng)小說和意識流交疊形式,為我們講述了1976年唐山大地震如何改變了唐山一戶普通人家:李元妮(徐帆飾)一家32年人生軌跡的故事。反映了兩個時代中國市民的生活常態(tài),深刻揭示了中國人家國親情深層文化心理。
馮小剛在本片中依然遵循著通俗化的路線,堅守著他的大眾文化立場,通過講述災后李元妮一家劫后余生心靈救贖的人倫故事,將中國大的時代背景:毛澤東逝世,改革開放,私營經(jīng)濟,東南沿海的先富,高考,大學生未婚先孕,涉外婚姻,旅游業(yè)的蓬勃發(fā)展等作為劇情背景,所有這些時代的悸動以及政治回眸、歷史沉思都裹挾在母親元妮的內(nèi)疚,女兒方登(張靜初飾)的怨懟以及兒子方達(李晨)的孝順的家庭敘事中。地震的天崩地裂,社會的飛速發(fā)展,最后都整合在堅守傳統(tǒng)家族倫理恪盡婦道的核心人物李元妮身上。李元妮用自己對親人的堅守救贖了自己也喚醒了自閉的女兒方登。影片用家庭敘事替代國家敘事的方式,可謂是對中國人家國傳統(tǒng)文化心理最生動的演繹。
影片中女主人公李元妮是一位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化身:妻子的忠貞,母親的慈愛,燒紙錢的念叨、不搬家、不再嫁的傾訴宣泄都體現(xiàn)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恪盡婦道影響下的處事規(guī)則。無論世事多舛,她堅守著家庭:對丈夫,是自己竟然茍活下來的愧疚;對女兒,是拋棄骨肉的悔愧(盡管當時是無奈的選擇);對兒子,是獨立撫養(yǎng)遺孤的責任。她痛徹心扉地感到“沒了,才知道什么是沒了”。自從“救弟弟”此話一出口,痛不欲生的她就背負上了重重的心靈枷鎖。因為內(nèi)疚和愧疚,32年,她沒敢“花紅柳綠”地活過,不敢接受愛情,32年,她用贖罪對抗創(chuàng)痛。
在贖罪中,她詮釋自己的人生,正如影片中兒子方達說的那樣:“倒塌的大樓都又蓋起來了,可我媽的心碎的都跟渣一樣,我媽心里的房子再也沒蓋起來。”在贖罪中,才能在被震得四分五裂的人生中重建平衡,堅持活下去。手心手背先救誰的殘忍抉擇,含辛茹苦養(yǎng)育子女的堅韌,對不幸罹難丈夫那看似陳腐實則動人的忠貞,都足以使這個形象具有感人的力量,即使其中展現(xiàn)元妮晚年對媳婦的刻薄鏡頭都無法消解這個人物的個性魅力。因為我們在其中看到的是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中單純溫暖而又堅如磐石的忍與韌的價值觀。
馮小剛在這部《唐山大地震》中對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中做了正向宣揚,通過影片昭示了我們中華民族之所以能戰(zhàn)勝一次又一次的大災大難而民族不但不分裂反而越加壯大的根源?!短粕酱蟮卣稹肥瞧胀ㄖ袊说恼鎸嵐适?,李元妮、方登等人物身上中國人的思維方式、處世原則、文化風格,它回答了飽受憂患的中國為何生生不息的文化動因:堅韌堅忍、家國情結、忠貞信念、生命至上。
當母親喊出那一句“先救弟弟”的時候,方達是受惠者,但是似乎很少有人想到,其實這一聲對七歲男孩的震撼可能不亞于他被放棄的同胞姐姐。這份再造之恩是如此沉重,令他一生無法自由飛翔。他對母親超常的孝與順,他做人做事刻意的勤勉謹慎,個人幸福在他心中成為不可企及的夢幻。與方登追求的卓然獨立正相反,弟弟用盡一生回報當年那一瞬間的生存機會!他們在艱難的人生中祈求時間能沖刷掉一些創(chuàng)傷。
方達輟學,做生意,做母親情緒上的配偶。有了孩子后,也要老婆以母親為重,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要留著跟母親一起過年,不讓老婆帶回娘家,即使跟老婆離婚,也要依順著母親……他在內(nèi)心取代了父親的位置,成了一家之主,他與母親之間實際是父親角色缺失后的情緒配偶關系。因為家庭成員缺失帶來的序位混亂,經(jīng)常使家庭成員彼此承擔不該自己背負的命運重負——盲目的愛,讓我們錯誤地認為我們可以承擔父母的命運,可以代替他們吃苦,可以承接他們的情緒,甚至不允許自己比他們活得更好、更快樂。
但除此以外,方達身上的求真務實,謙和持中,也正是中國人普遍的修身目標。而他的孝與順,正是中國傳統(tǒng)家庭倫理的最基本要求。
一顆錯誤的信念種下了,年幼的方登先是沒吃上家里那顆僅有的西紅杮,后來媽媽又選擇救弟弟,她的被拋棄感產(chǎn)生了,她開始了怨懟的32年人生,在一次次的生命波折中余震。
可以說方登的人生是從7歲開始的。媽媽的一句“救弟弟”之后,劫后余生的她因自覺被拋棄而成了“折斷的浮萍”,在漂泊中試圖將自己從既往生活中連根拔起。將方登的一生慢慢展開,我們看到很多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又給她很大影響的人。從最開始給了她一個擁抱的解放軍戰(zhàn)士,到她的養(yǎng)父母,再到拋棄她的男友以及外國丈夫,這些人出現(xiàn)在她人生最關鍵的幾個時期,方登的人生道路也因為他們而一再改變。她不斷讓自己變得與7歲之前截然不同,她刻意地粉碎了自己原應有的成長趨勢。她選擇遺忘,選擇離開,選擇過另一種生活,她從大學退學,她當未婚媽媽,她和大自己很多歲的外國男人結婚,她移居加拿大,她希望能夠忘記母親,忘記那份復雜的感情,最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的確實現(xiàn)了獨立,然而卻無法獲得歸屬感。但當汶川地震的發(fā)生,一幕幕慘狀又如同多年前那樣浮現(xiàn)眼前,她終于明白,親人,終究還是親人,于是她選擇了回到母親的身邊。
中國人的家庭觀念最重,從小接受孝敬父母、友愛兄弟、夫妻恩愛、親友誠信的教育,全家成員風雨同舟、榮辱與共,個人理想是光宗耀祖、福蔭子孫;一家之長,有令必行,婦幼之輩,惟命是從;甚至為了家庭成員的群體利益,不惜犧牲許多個人利益。這種“親親”觀念形成互相依靠的親情、族情、鄉(xiāng)情。中國人心中的家族歸屬感已經(jīng)成為民族集體無意識的一部分。
孔孟儒家的綱常倫理教育長期規(guī)范中國人的思想行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下的人生發(fā)展程序;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的心理衛(wèi)生標準;忠孝仁義的為人處世法則。尊君愛國,尊父愛家,尊師重道,尊長愛幼,這種“尊尊”傳統(tǒng)文化與民族心理,歷時千百年而經(jīng)久不衰。
馮小剛用言簡意賅的語言鏡像一口氣說了一家人32年的命運故事。而由這一家人的故事帶出了整個中國社會處理大地震的方式和態(tài)度。我們的傳統(tǒng)倫理讓極為普通的人都在自覺地遵守道德責任,很多人都覺得作為幸運者,我們的付出是自然的事,所以在那物質相當匱乏的年代,唐山大地震才沒有造成更大的人道主義悲劇。
中國電影里有很多創(chuàng)傷記憶,但是這部電影里的創(chuàng)傷經(jīng)驗不是來自于社會背景、政治,并不是把歷史背景強調的最強大,而是人類最基本的感情,就是家庭倫理感情,所以它把歷史背景作為一個后景來處理,它有很多社會變遷在里面,這些符號都是作為背景。創(chuàng)傷經(jīng)驗的平復是在汶川地震,它找到了一個歷史結合點,有些學者認為過于戲劇化,但是我覺得大眾影片情節(jié)劇也是可接受的。
這個電影的高度來自于一個情懷,倫理觀念是中國式的,但它又是對中國電影的大傳統(tǒng)、感傷傳統(tǒng)的一個超越。把這個感傷變成一種人類共同的感傷,而不是歷史具體情境里面只有中國人的個人感傷,而是把20世紀中國人的經(jīng)驗作為人類共同的經(jīng)驗來處理,這是這部電影站位比較高之處。
大的自然災害與戰(zhàn)爭一樣,對人的影響綿延漫長,災害或戰(zhàn)爭可以在某個明確的時間點干脆利落地結束,但是親歷者內(nèi)心的創(chuàng)傷卻只能靠自我的力量救贖。這救贖的時間有多長,對這個人來說,當初的災害或戰(zhàn)爭就延續(xù)了多長。也就是說,從個人的角度看,災害與戰(zhàn)爭的終結時間與社會學、政治學層面不同。
影片中關于西紅柿這一母題的記憶實際上就是方登在不斷地給自己“怨恨”的記憶充電。我們都知道,長久地愛比長久地恨要容易,因為愛可以靠慣性延續(xù),但是恨必須靠不停的提醒。西紅柿的記憶就是方登“恨”下去的理由:她告訴自己,母親當年的選擇并非那么為形勢所迫,而是一直以來偏心的自然結果。
方登在地震之夜瞬間失去了一切,生活境遇和內(nèi)心世界從此失衡,年幼的方登用盡一切努力重建人生,結果32年都沒有走出地震語境,直到另一場地震發(fā)生!
汶川大地震場景喚起她似曾相識的記憶,逼迫她直面內(nèi)心的傷痛,重建當年的情感經(jīng)歷,拷問自己的真實想法——終于,她恍然大悟:其實當年經(jīng)歷的一切并沒有自己以為的那么可怕,是自己刻意的遺忘和回避才使這經(jīng)歷變成了自己心中深藏的惡魔,阻礙自己走向家庭和親情,幸好,這一切還不太晚,老媽媽和同胞弟弟的健在還能讓方登找到回歸的路。在那天崩地裂之夜的32年后,在當年幸存的小女孩經(jīng)歷了童年、少年、青年、中年之后,救贖才真正開始,大地震的余波在方登的精神世界才開始慢慢消散!人生有幾個32年?況且方登是用人生中最美好的32年時間對抗那一夜的地震經(jīng)歷!我認為,這才是這個電影所表現(xiàn)出的最大悲劇。
32年方登用遺忘對抗著內(nèi)心的傷痛。她青春叛逆,她未婚先孕,她遠嫁異邦……面對媽媽一句低得幾乎聽不見的“救弟弟”,對于方登來說,猶如晴天霹靂,自此,她“不是不記得,是忘不掉”。她做了所有能讓自己遺忘三個字的一切事情。傳統(tǒng)的家庭倫理不能拯救她,她就用離經(jīng)叛道標榜獨立!既然這個世界拋棄她,那么她也不在乎這世界制定的規(guī)范!從此她不用對任何人負責,因為這個世界并未施恩于她。但是,走的再遠,也脫不開噩夢的追隨;遺忘的再徹底,也甩不掉那一刻的傷痛。因為,那所謂的忘記只不過是回避,是刻意地塵封這段記憶遺忘,是掉過眼不去看自己內(nèi)心的傷痛,但這傷痛其實只是暫時麻木,甚至在內(nèi)心深處變身為龐然大物,成為隨時會蘇醒的惡魔!所以,遺忘絕不是心理療傷的好招數(shù)。它其實是我們執(zhí)著于曾經(jīng)傷痕的一種形式而已。
如方登一樣,這部電影中經(jīng)歷大地震的人物大多都有走不出的心結。方登的弟弟,是用報恩對抗創(chuàng)痛。他們面對創(chuàng)痛的方式各有不同,但目的卻驚人的一致:有意識地強迫自己遺忘那一夜,試圖通過遺忘造成自己內(nèi)心依然完整的假象!
但是,時間并不是萬能的,遺忘和回避只能把創(chuàng)傷深深掩藏,而不能徹底消除。32年的壓抑讓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偏離了自身個性原本的航向。方登幼年身為長女和長姐的大氣和責任感變成了成年后的隨性任意;天真嬌氣的方達則成長為責任的化身;寬容善良的媽媽變成了容不下媳婦的“惡”婆婆;養(yǎng)父母看似在繼續(xù)自己平靜的人生,只是內(nèi)中被抽去了快樂……
遺忘其實只是另一種執(zhí)著!
直到2008年,另一場天崩地裂把32年前的幸存者帶回了創(chuàng)痛的源頭,打破遺忘的行為模式,喚醒沉睡的心魔,從客觀上給了方登等人治療的機會。方登、方達姐弟奔赴地震災區(qū)當然是高尚的選擇,但是這其中亦有自我救贖的成分,冒死進入地震前線,同時也宣泄了壓抑多年的心結。所以,在汶川地震的廢墟上,有姐弟重逢;在救災后,有母女相擁?!硪粓龃蟮卣?,成就了32年前那場地震的幾個幸存者,影片結尾的大團圓結局透著多么濃重的心酸!
不管馮小剛的《唐山大地震》到底是不是命題作文,也不管它的故事敘述過程有多少薄弱之處,但是它有起碼的貢獻:在國產(chǎn)災難片中第一次把對個人內(nèi)心世界的敏感描寫與家國敘事合二為一,并使二者處于基本同等的地位。讓我們意識到,應該而且必須把受災者個人精神幸福指數(shù)納入到對地震損失的衡量中去,這正是對生命的敬重態(tài)度。
不僅如此,影片中對家國大世界的宣揚與對個人內(nèi)心小宇宙的挖掘,二者并不沖突。兩次天翻地覆,兩次“中國式全員抗震救災”,一個家庭的散而復聚,一顆破碎心靈的艱難旅程,再加上三十多年來中國社會的劇烈變化,和恒定的中國傳統(tǒng)價值觀,這一切被整合到一部電影中,雖然這部電影并不完美,但是它確實能給人帶來諸多啟示。
在中國人的觀念里,人與人的關系主要體現(xiàn)在五種:君臣關系,父子關系,夫婦關系,兄弟關系和朋友關系。這五種關系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是家族關系。而這個方面在影片中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1]何茲全,中國文化六講.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07
[2]孫隆基,中國文化的深層結構.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12
[3]森心源:《唐山大地震》引發(fā)話題 如果方登遇到心理學家搜狐博客森心源心理診所
[4]廣電總局座談會贊《大地震》:倫理片超越之作搜狐娛樂網(wǎng)〉電影movie>《唐山大地震》主頁 馮小剛作品
[5]浩歌,馮小剛地震催淚大片十大技法解—《唐山大地震》以震撼的真實讓它進入史冊
[6]楊力虹《唐山大地震》中的心理路線圖北京:北京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