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卓霖
進入新世紀以來,諸多關于戲曲現(xiàn)代化的口號越喊越響,概念越炒越熱,什么“傳統(tǒng)戲曲現(xiàn)代化”、“地方戲曲都市化”、“戲曲創(chuàng)作集約化”等等。雖然說話的角度不盡相同,且乍看起來還頗有道理,但實質上都難免造成對戲曲個性的消解。長此下去,必置中國戲曲于死地。
這里的“傳統(tǒng)戲曲”,指的就是現(xiàn)存的我國本土的民族戲劇,即戲曲。只要稍加注意就會發(fā)現(xiàn),說“傳統(tǒng)戲曲現(xiàn)代化”,其實說的就是“傳統(tǒng)戲曲”內容的“現(xiàn)代化”。
這樣的“現(xiàn)代化”大約有兩個層面的問題。其一是政治層面的,即將傳統(tǒng)戲曲中不符合時代要求的思想、觀念,以及與人民大眾思想情感相抵觸的腐朽意識統(tǒng)統(tǒng)予以清除,所謂“剔除封建性糟粕,保留人民性精華”。這一點,20世紀50年代大規(guī)模開展的“戲改”運動已經(jīng)大功告成。其二是藝術層面的,這可能是持此觀點者的主要著眼點。即讓涂抹著濃厚“現(xiàn)代化”油彩的價值判斷和審美趣味進入民族戲曲,“舊貌變新顏”。這在愿望上可能有積極之處,以這樣的“現(xiàn)代”來“化”中國戲曲,類別界線模糊,導致戲曲個性在不知不覺間迅速丟失。如此,觀眾看戲卻體會不到“戲味”,感受不到看戲應有的獨特樂趣。
此外,戲曲的內容和形式也是長期彼此決定、互相選擇、雙向適應、不斷演進的結果,是不該也不能被輕易剝離的。一方的變異,必將導致整體結構的失衡,危及自體的生命系統(tǒng)。對內容的所謂“現(xiàn)代化”,必將最終引發(fā)對形式以及中國戲曲個性的整體顛覆。
首先,地方戲曲不等于農村戲曲,更多的是屬于城市的。越劇誕生于20世紀初,即使把新中國成立前來自于浙江嵊縣的越劇籠統(tǒng)地看作是“農村戲”,那么,它也才不過是四十幾年的“農村身份”;而新中國成立后浸泡于上海的“都市越劇”卻有了五十五年的“城市身份”。那么,它還能再被視為“農村戲”嗎?由此可見,口號的提出實質上是要求戲曲“精英化”、“貴族化”和“貢品化”。是要用戲曲的“宮廷性”取代戲曲的民間性,用審美的單一性取代審美的多樣性,用城市戲劇的共同性消解地方戲曲的地方性或個別性。說“地方戲曲都市化”,其出發(fā)點是把都市看成是各地人口雜居的地方。由于人口的駁雜多樣,就要求戲曲疏離其地方性,把少數(shù)人的認可看成是戲曲的終極價值,由為特定人群服務,轉變?yōu)闉楸姸嗳巳悍?。在這種情況下,方言便首當其沖地要被既非普通話也不是地方語的中性的“城市腔”所替代。并且,由于語言的改變,建筑在語言基礎上的特定的聲腔韻味也就隨之改變,這就是不少地方戲出現(xiàn)或多或少的“戲歌化”現(xiàn)象的原因所在甚者,在“地方戲曲都市化”思想的影響下,劇團和演員以及劇種的創(chuàng)作人員不愿扎根自身的文化土壤,不愿承認自身的文化背景,不愿自己只屬于某一地方,而熱衷于面向都市,尋找文化的通用性。結果,演出來的作品,外地人看不出地方性,當?shù)厝苏也坏接H切性,那種可被解讀的地方文化的標識已模糊難辨,甚至無跡可求。結果,誰都可看又誰都不愛看,“朋友遍天下,知己無一人”!
“地方戲曲都市化”,倘以消弭地方戲曲千姿百態(tài)的個性、誘導出千人一面的中性化結果為前景,那么,地方戲曲的消亡也就為時不遠了。
這個口號與前兩個不是同一性質,但卻關聯(lián)密切,都導致戲曲的中性化后果。
這個口號的提出,可能是出于對某些戲曲表演團體強烈的“翻身欲望”的適應。有相當多的戲曲表演團體,由于長期受到市場蕭條、門庭冷落現(xiàn)狀的煎熬,迫切期望重振雄風,一鳴驚人,重鑄輝煌,大打“翻身之仗”;試圖畢其功于一役,以“一個戲救活一個劇團”,完成所謂的“劇團轉型”。如此,“拳頭作品”、“經(jīng)典作品”、“品牌之作”、“傳世力作” 等,就成了所有戲曲表演團體競相追求的生存目標。
對藝術創(chuàng)作提出切合實際的高要求,這本無可非議。問題在于是否每個劇種、劇團都必須或者能夠產(chǎn)生 “經(jīng)典之作”?外請“高手”,“集約化”生產(chǎn),是否真的就能使本劇種或劇團起死回生、更上層一樓?這樣的創(chuàng)作是在貼近劇種或劇團賴以生存的文化土壤,還是遠離它的生態(tài)基礎?一句話,劇種或劇團是更像它自己,還是更像別人或找不著自己了?
中國戲曲無論縱向看梯級,還是橫向看種類,都是一個極其豐富、極其精彩且相對平衡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它存在的前提是各持秉賦、各顯其能、各有所為、各有好者的個性互補機制。因個性而獨立,由互補而共存。它的豐富性,對應著中華文化的豐富性。我們不能簡單地以“現(xiàn)代化”、“都市化”、“集約化”之類的口號來消解它的個性系統(tǒng)。當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中國戲曲在總體上應當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一員,地方戲曲也必然會隨著其文化半徑的擴大而發(fā)生種類整合。這當是新戲曲時代的誕生,新戲曲種類的問世,而不是現(xiàn)有劇種性狀的簡單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