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少崇
踮起腳尖——這個姿勢實在是太熟悉了。
婄(壯語,即奶奶)是個守寡了幾十年的老婦人。我不知道她一個人是怎么帶著爹熬過來的。但以我的印象,她并不是一個對生活感到絕望的人。她天生麗質(zhì),長得白凈、好看,深邃的眼睛,尖挺的鼻子,尖尖的下巴,小巧的嘴巴,一副美人坯子。她愛干凈,在用水很困難的當(dāng)年,她每天都會細(xì)心地用很少的水保持自己的潔凈??傊w恤自己的身體,珍惜自己的生命,會想盡各種辦法保持自己身體的健康。或許是年輕時曾經(jīng)吸過大煙這類的東西(這個未確定,誰也沒問過她),每隔一段時間,她就必須找到村上用煙斗吸煙的老頭,用一根細(xì)長的竹簽將他們的煙桿通一遍,用紗紙將竹簽上的“煙屎”捋凈,然后細(xì)心地將那張紗紙折好,塞進(jìn)嘴里含著,一種很享受的快意就浮上她的面容……身子每有一點(diǎn)不舒服,她要不自己扯些草藥回來自己煨湯喝,要不就將一只爛碗在門前的青石上敲碎,拈起一片碎片,將那尖利的一角往自己額頭上不斷輕輕地刺去……待額頭上布滿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血點(diǎn),那血點(diǎn)慢慢地漫漶成一片了,她才扯了一把嫩嫩的青蒿,往額頭上用力一抹,然后反復(fù)地搓,一直到那血由鮮紅變成紫紅、再由紫紅變成黑紅,最后再不洇出為止,方住手……或者就抓了只她自己喂養(yǎng)的小土雞,也不動刀,拿一根針,直接扎在雞的腦袋上。她說這樣能夠保持雞的血不流失,而雞血是最養(yǎng)人的東西了……如果這些方法都用了,身體還是不舒服,她就會吩咐孊(壯語,即母親),在去趕圩時幫她買一瓶維磷補(bǔ)汁。那時候,供銷社的代銷店里并沒有什么滋補(bǔ)品,除了麥乳精,就是這個維磷補(bǔ)汁了。也不知道婄是怎么知道這個有著拗口名字的東西的,總之,她能順溜地說出這個名字來。
孊知道婄的心思。即使婄不吩咐,她也會久不久就買一瓶回來給婄。而每到趕圩的日子,孊就會挑一些家里自產(chǎn)的農(nóng)產(chǎn)品去街上,換回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包括婄需要的維磷補(bǔ)汁。街叫分界街,在我們村的西面,離我們村上其實不遠(yuǎn),也就三里路,很近的,婄一般能判斷,孊什么時候回來。但是,婄還是早早就來到村口的地坪上,朝西邊望去。只見她將頭高高揚(yáng)起,右手搭起一個小小的涼篷,望著八孔渡槽的方向,望著望著,她會不由自主地踮起腳尖,似乎要將目光穿透那道山梁。望了一會兒,見不到孊,她就先回家砍豬菜,煮豬潲,喂喂豬。如果過了那個時辰,孊還沒回來,她又會來到村口的地坪上,迎著西斜的太陽,再次右手搭起一個小小的涼篷,遮住那刺眼的陽光,讓眼睛能夠看清那道山梁上,有沒有孊的身影。然后又是不由自主地將腳尖踮起,似乎這樣可以看得更遠(yuǎn)。
我曾經(jīng)無數(shù)次地看到婄踮起腳尖望向遠(yuǎn)方的那種姿勢。她嬌小的身子沐浴在夕暉中,高高揚(yáng)起的臉被夕暉照耀著,閃著金色的光澤。踮起的腳尖支撐著整個身子,由于體力的不支,使她的身體微微晃動著,搖搖欲墜的樣子,似乎隨時要倒下。但她頑強(qiáng)地支撐著,凹陷的雙眼在手搭的遮陽篷里專注地望著遠(yuǎn)方……未曾開蒙的我,在玩耍之余,看到婄的這一個動作,也不由得放下手中正在玩弄的破磚爛瓦,靜靜地看著這樣一個神圣的場景,眼睛也不由自主地朝著同一個方向看去。在夕陽的余暉里,一個踽踽而行的身影出現(xiàn)在進(jìn)村必經(jīng)的那座八孔渡槽上,她的身影被西斜的太陽拉得長長的……我知道,那就是婄期盼的,也是我們所期盼的孊。
在后來我慢慢成長的歲月里,我又多次看到了踮起腳尖的這個影像。有婄的,當(dāng)然也有孊的。
盛夏的下午,正是曬谷坪上最熱鬧的時候。各家各戶都將自家剛收回來、剛脫完粒的玉米或稻谷攤在地坪上,讓灼熱的陽光暴曬。我們和孊一起,在屬于自家的那一小塊石灰打成的曬場上不斷地翻曬著玉米、稻谷。那玉米粒和谷粒金黃金黃的,一眼看去,黃澄澄的,很是好看。但忍著悶熱、流著大汗的我們,對這玉米、稻谷卻恨之入骨。所以翻曬時就很馬虎。本來,翻曬這些谷物,是要將這些顆粒均勻地翻一遍,將貼地的那一面翻過來,讓太陽曬著,而且要鋪勻,不能這里一堆,那里一簇。但偷懶的我們,翻曬時都是應(yīng)付了事,這樣,那塊地坪就呈現(xiàn)出一副癩痢頭的樣子。孊見了,也不吱聲,就戴著一頂自編的竹斗笠,蹲在灼熱的陽光下,對我們的工作進(jìn)行“糾錯”——重新翻曬、鋪勻那些金黃的谷物。弄完之后,孊就站了起來,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我們以為,孊會馬上就轉(zhuǎn)身回來,擠到地坪邊的那蔸大苦楝樹下,避一避炙熱的太陽。但孊,卻站住了,然后抬眼朝南邊望了一眼。望著望著,她用手搭起一個遮陽篷,對著南邊的天空再次瞭望。這時,我看見,孊開始踮起腳,那赤裸的腳尖黑而粗糙,足底的老繭厚厚的,像是牛足底的肉墊。這些“肉墊”該是多少年的辛苦勞作積下的啊。
未待我細(xì)想,孊那踮起腳尖對著南方的天空眺望的姿勢引起了苦楝樹下的人的注意。大家順著孊的目光望去,遠(yuǎn)處的那座桂中丘陵地帶突兀而起的最高峰——牛頭山聳立在那片藍(lán)色的天空下。但此刻,在地坪上曬玉米、稻谷的人并沒有閑情逸致觀賞山景,他們的目光忽略掉了牛頭山,而是一眼就看到了牛頭山頭頂上剛剛出現(xiàn)的那一抹黑色。見到這抹黑色,所有站在苦楝樹下的人就像見到了一只報喪的黑色烏鴉一般,全都跑出了樹蔭,靜靜地看著那遠(yuǎn)方的黑色一抹。但那黑色一抹所帶來的信號并不明顯,原本躁動的人,全都靜了下來,接著,全都不由自主地學(xué)著孊,手放到眼上遮住陽光,踮起腳尖朝南方的天空望去——不好,隨著一陣風(fēng),那黑色的一抹迅速成為一團(tuán)、一片,快速地飄了過來。這一飄,讓所有的人像在起跑線上的運(yùn)動員聽到發(fā)令槍的響聲一般,全都如脫韁的野馬,呼啦一聲就四散開來,跑向自己的目的地——各家各戶正在晾曬的玉米、稻谷。用掃把掃,用撮箕刮,有的甚至直接用手刨……總之,目的就是在那片黑云到來之前,將自家的谷物全部收攏、蓋好……一般來說,在這片桂中丘陵地帶的夏天,老天就像一個頑皮的小孩,好像故意逗人玩。常常是,明朗燦爛的天空,突然間就陰云密布,如果你不將它當(dāng)一回事,它可能頃刻間就會將傾盆大雨傾泄而下,將你曬得就快要收倉的谷物再次淋濕,要重新費(fèi)幾天的時間再次晾曬。有時候,等你好不容易搏命般將谷物收攏來,蓋好,那來勢洶洶的黑云卻突然偏過你的頭頂,將大雨沿著地坪的邊緣一撒而過,地坪里一個雨點(diǎn)都不會有的;而有時,它卻在你頭頂耍夠之后,就輕盈而去,尿都沒灑下一滴……這樣的情形每天都有好幾次,每次都像打仗一般,將人累得要死。因此,好多人寧愿冒著太陽到地里干活,也不愿到地坪上曬谷物。endprint
被老天爺耍弄多了,大家就都養(yǎng)成了看天色的習(xí)慣。但天色不是每個人都能看出來的,孊就不同,只要她朝著云來的方向搭起手篷踮起腳尖,觀察片刻,基本就能斷定那片愈來愈近的烏云是否會帶來雨水。許多人一面搶收一面嘲笑孊,等著看笑話,殊不知,那烏云硬是一飄而過,讓那些等著看笑話的人成了笑話,不得不訕訕地重新將收攏的玉米、谷子攤開來。地坪上的人看出孊看天色的本事確有一套,每天就都唯孊的馬首是瞻。只要每天有孊站在地坪上,搭起手,踮起腳尖,他們就安心地圍在苦楝樹下,撿幾顆石子,在地上畫幾道線,下起本地流行的三棋、回字棋來。雖然下著棋,他們還是隨時關(guān)注著孊的舉動。只要孊沒有發(fā)出信號,他們就心安理得地繼續(xù)走著自己的棋。如果孊大喊一聲,他們就會立即丟下手頭的那些玩樂,忙亂起來……
我不知道,當(dāng)年孊踮起腳尖的瞭望,給地坪上曬谷子、玉米的村人省去了多少操心,給他們帶來了幾許的輕松。
多年過去了?,F(xiàn)在的村人早沒有了這種在地坪上曬玉米、谷子的群體活動了。各家各戶,大都在自家的樓頂上進(jìn)行翻曬作業(yè)了?,F(xiàn)在的氣候早已沒有了那時的四季分明,我的故鄉(xiāng)桂中丘陵地帶的夏天也沒有了那頑皮的天象。而遍布天空的千里眼——?dú)庀笮l(wèi)星早在云還未能夠聚成烏云的時候就已經(jīng)準(zhǔn)確地告訴了人們雨水何時光臨,村人怕是已經(jīng)用不著專門守在曬谷場邊,等待著與不約而至的烏云展開一場爭搶時間的戰(zhàn)斗了吧?我不知道,在村人那里,是否還偶爾留存著孊搭起手、踮起腳尖瞭望南天的那種記憶?
雖然,在地坪上,我無數(shù)次地見到過孊踮起腳尖的樣子。孊踮起腳尖的結(jié)果大大減少了我和村人的辛苦勞作,但有時她發(fā)出的失誤信號也讓我被迫加入搶收谷物的忙亂中,這樣的忙亂常激起我對命運(yùn)對我的不公的憤怒,讓我心生怨懟,因此,我對孊的這個舉動,我的記憶里其實并沒有留下多么深刻的印象。
倒是孊的一次舉動,讓我記憶深刻。那是一個初冬的日子。桂中地區(qū)的初冬其實只能算涼,稍微有點(diǎn)沁人的那種涼。天氣陰沉沉的,整個田野呈現(xiàn)著灰的色調(diào)。這個季節(jié),已經(jīng)沒有多少農(nóng)活可干了。中午的時候,我們正在村前的地坪上打陀螺玩。這時孊出現(xiàn)了。她站在地坪的一邊,望著通往分界街的那條大路。那天既不是節(jié)日,也不是圩日,那條路上基本沒什么行人。我不知道孊望什么,但我知道孊這么望著,肯定有她的理由。于是我就停下手中的鞭子,看著孊,任由剛才被抽打得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的陀螺慢慢慢下來,直到跌地不動。孊抬眼望一會兒,停一下,又接著抬頭望。望著望著,只見她不由自主地將右手搭到前額上,然后踮起腳尖,脖頸似乎也伸長了……在這陰沉沉的天色里,沒有陽光,孊為什么要搭起右手呢?疑惑間,我望向進(jìn)村的路,那路上依然空空如也,那座進(jìn)村必經(jīng)過的八孔渡槽靜靜地橫在陰沉沉的天幕下。
(選自《紅豆》2014年1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