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波
月明星稀,一地如銀,從老閘戲院傳出的陣陣京胡鑼鼓聲,就像一記記重錘,敲打在徘徊于戲院后側(cè)的黃秋生心上,使他陡感一絲秋涼。
連本戲《西游記》已成為暨城老百姓街談巷議的話題,師兄連俊像一輪朝陽紅得發(fā)紫。
這是命中注定的嗎?有時黃秋生凝望滿天星斗,也難解心頭的結(jié),如果不是因?yàn)樽约旱沽松ぷ?那么,此刻站在舞臺上騰云駕霧的就是自己了。
十七歲的黃秋生對自己這個年齡段會有的倒嗓并無準(zhǔn)備,早上洗漱時習(xí)慣性地喊了兩聲,卻發(fā)現(xiàn)嗓子“沒音兒”了。黃秋生起始還以為是痰卡住了,趕緊喝了口水,并使勁咳嗽了兩聲還是沒聲音。那一刻,黃秋生感覺有一團(tuán)黑云向自己壓來。
那會兒,師傅恰好站在他身后,師傅的臉看上去很凝重:“你“倒”了,休息幾天吧,戲院有連俊頂著呢?!?/p>
早聽說梨園有倒嗓一說,一般都發(fā)生在青春期。黃秋生不敢相信這么快就讓自己攤上了,而且,是在即將上演《西游記》的關(guān)鍵時刻。
黃秋生的世界開始色彩斑斕,一種無邊無沿的痛苦讓他難以自持。他與連俊同在三歲上拜師學(xué)戲,也同學(xué)武生,但師傅的一板一眼,黃秋生都學(xué)得惟妙惟肖,無論在師傅眼里還是大家的印象中,黃秋生都是繼承其衣缽的最佳人選。
日子就像樹葉黃了綠,綠了黃,黃秋生儼然老閘戲院的當(dāng)家武生,風(fēng)頭明顯蓋過連俊。即使有些戲連俊也唱主角,但就像周瑜與諸葛亮,連旁人也??畤@連俊生不逢時。
但好似秋天的落葉,一夜之間黃秋生的天地就翻了個,而且黃秋生聽到了背后的議論:“其實(shí)連俊不比他差哪兒?!?/p>
對黃秋生而言,更致命的打擊是來自師妹燕兒。燕兒是他和連俊之間的晴雨表,燕兒的喜怒哀樂他都記掛在心上,但他對燕兒的心思一直不明就里。一次在槐樹下被他追問得急了,燕兒兩只手繞著小辮,潭水似的眸子在黃秋生的臉上逡巡片刻說:“這很要緊嗎?”
黃秋生無數(shù)次在夜晚仰天長嘆,有一次他發(fā)現(xiàn),燕兒用手帕給連俊擦額頭上的汗水,而連俊則報以一笑。
黃秋生的心一點(diǎn)點(diǎn)下沉,感覺一切美好都在離自己遠(yuǎn)去,就像身邊刮過的帶著槐花香的秋風(fēng),指不定就刮向哪兒了。他常常在夜晚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像一只無頭蒼蠅,找不到自己該去的方向,只覺得眩暈一天緊似一天。
憋得實(shí)在難受的一個夜晚,黃秋生就去了戲院后面的小樹林,喊了兩嗓子。他不相信那是從他的嗓子里發(fā)出的聲音,如鴨子打蔫,或者被主人追著驚恐地亂跑。有一次在舞臺一側(cè)看連俊唱戲,下意識地跟著哼唱了幾句,卻惹來燕兒的掩嘴竊笑。
黃秋生感覺天塌了下來,自己就是傻子看戲,完全不領(lǐng)章法。
他問過師傅,同齡的連俊為何沒有倒嗓。師傅說:“人和人不同,有早有晚,連俊也許是晚倒?!?/p>
黃秋生感覺身心俱疲。無數(shù)個夜晚,他甚至眼望天花棚流下了眼淚。
師傅有一天將黃秋生叫到身邊:“千萬不要吊嗓子知道嗎?一切順其自然,嗓子靠養(yǎng),過些時日也就沒事了?!?/p>
但師傅的話白駒過隙一般,很快從黃秋生的耳邊吹過。他已經(jīng)不相信任何人。
黃秋生的蔫頭搭腦很快引起一個人的注意,此人系城東大戲院的副總管,他請黃秋生喝茶,并將一些銀兩推至黃秋生面前。黃秋生不明對方意圖,不肯收。副總管深意地一笑,又將一紙包遞給黃秋生:“這是啞藥,事成之后還有重謝?!?/p>
黃秋生狐疑地盯住對方良久,終于明白那是給他的師兄連俊準(zhǔn)備的??磥砝祥l戲院的紅火影響了城東大戲院的生意。黃秋生驚出了一身冷汗。
那幾天黃秋生像熱鍋上的螞蟻,不斷地在宅院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連著兩個晚上,黃秋生都在外面喝得酩酊大醉,醉了就啞著嗓子笑。
一切都來得那樣突然。
一覺醒來,黃秋生居然變成了啞巴。師傅和燕兒驚問他怎么回事,黃秋生卻只是傻笑,并沖連俊翹大姆指。緊接著的一個黃昏,黃秋生又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贛水橋下。
黃秋生的啞和死成為暨城的一個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