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慶榮
夜深時望望故鄉(xiāng)(外六章)
周慶榮
一
不說滄桑,不說滄桑。
繁華也不過只是一段往事,一條路向南,再一條路向北。
故鄉(xiāng),你是我的遠方了。
二
對于我的第一次遠行,母親說,就當她放一回風箏吧。風箏的形狀有點像鷹,天空是新的家園。
從此,母親一想兒子,就看看頭頂的云。電閃雷鳴的時候,云在旅途,母親說,天空里的道路也不好走呢。直到雨點落地,屋檐叭噠叭噠地滴水,母親在房間靜靜地坐著,仿佛聽到了兒子的消息。
三
三十年。
從一座城市到了另一座城市。
白天,街道上人群密集,一張臉,另一張臉;夜晚,一扇窗,又一扇窗。
自由的空氣,清新的空氣。剝開青青的豌豆,唇齒留香。它長在故鄉(xiāng)的田野,在三十年歲月那般遙遠的故鄉(xiāng)。
我從不與母親講都市里的萬家燈火。
螢火蟲或者星星。
一個村莊有這樣的夜晚,全世界就會平靜和安詳。
我不敢告訴母親,我的窗口整夜亮著燈。
高尚的思想可以徹夜無眠,那么,卑鄙的陰謀呢?
四
一條小河從村莊流過。
兩旁的田野,麥子與高粱。
一切都涇渭分明,清清爽爽。車水馬龍的熱鬧,它的根在遠方的一個村莊。
凌晨三點,斟滿酒,一干而盡。
面頰有點酡紅,別擔心,故鄉(xiāng),我不是醉生夢死的那個人。
我無眠,我只是想成為村子里醒來的第一人。
牽出那頭黃牛,扶犁。
長鞭一甩,星星跌落。太陽照亮我親愛的田野,日出而作。
五
是的,耕地,播種。
不需要太多的思想,能學會滅殺害蟲就行。到了秋天,一個莊稼漢也可以磨刀霍霍,他不是想排斥異己,只是去收獲成捆的莊稼。
寒冬臘月,躺在棉花堆上。
人生,原本可以這樣溫暖起來。
幾十年后啊,找個好地方把他埋了。一個莊稼漢,他是自己的根。
一生不遠行,一生不浪漫。2010.07.18 凌晨·老風居
1
是早春的最后一場雪呢。
如果,明天繼續(xù)下,那么,明天的是最后的。
2
在真正的春暖花開到來之前,我想再次徹夜無眠。
這個冬天,風有些大。
從枝頭落下的葉,經常被吹在半空。落葉也不能安寧的季節(jié)?
我當然可以感冒。一聲咳嗽,一群鳥兒從枝頭飛開;喘,喘成鄉(xiāng)間灶膛旁不停扯動的風箱。是怎樣豐富的晚餐,需要爐火旺盛?
3
這就是我想念南方的理由。
就這么簡單。
椰子樹。芒果。蘇眉魚。新鮮的螺片。
溫度恰到好處的沙灘,留下一串腳印,海浪沖走它們。
再留,再被沖走。
和大海的游戲就這樣開始。
然后,皮膚黑了下去,心情暖和起來。
關于浪漫,那也要等到身心俱已舒展。
4
我不想因為自己身體的狀況,來否定冬日里的天寒地凍。
風蕭蕭兮,易水寒。
沒事,我把這些古書合起,放在壁爐上。讓感到寒冷的人,暖。
讓使人寒冷的人,罰他們變成柴火。
再向窗外望去??吹饺种臍q寒三友:松與竹。
梅花,我的梅花。
我發(fā)現自己其實是可以喜愛冬天的。
誰,在漫漫的冬季也能活得內心柔軟?讓她是那個梅吧。
5
不能責備冬天里的冰棱了,就像不能責問夏日里的汗水。
這是一個季節(jié)交替的瞬間。
晌午紛紛揚揚的大雪,子夜,屋檐響亮著清脆的水滴。
消融的雪呵。
寒冷已經掛不住挽留。
對這個冬天最后的記憶,先從忘掉一場咳嗽開始。
因為,生長在我茶室的一排油菜,起苔打苞并且綻放。
誰能想到在北方這樣的雪夜,我正聞著油菜花,像一只蜜蜂?
對,就像一只蜜蜂,好好地熱愛春天。
2010.3.15凌晨
那未被光明照亮的云層,深厚的,富有內涵的事物,在渺遠處,在溫暖里。
你難以想象,當灑水車從我身旁緩緩駛過,我一邊看著塵埃暫時落定,一邊深深地愛你。
那高深的遙遠。
你在我的目光之外,大路朝天呵,行人們各自走在一邊。
疲倦的期待,長久的真實,它們互相溫存。憂心忡忡的田野,高粱的頭顱越來越像火炬。一群飛鳥銜著它們的種子,飛向遠處的寂寥和空曠。
我省略四周的親切,景象平庸或者安靜。一張又一張的面孔,我喊著伙伴,呼喚親人。
那深厚的,富有內涵的事物,高處的云層未被陽光穿透;而那一種遙遠仿佛遠古,又仿佛人類仍可以擁有的漫長的未來,我的心靈和你在一起。
塵埃落定。
塵埃又濺起。
我在!并且深深愛你!
2010.07.12 凌晨·普陀山
關于純凈,人們只好想到這里的蓮臺。
三千人語,不如一聲佛。
普陀山在東海深深扎根,觀世音菩薩高高在上。
世事滄桑,驚濤拍岸。
大海不動,無休無止的是人的心事。一道波浪,是人間的一道皺紋,歲月啊,你讓我怎樣仔細端詳?
阿彌陀佛!
普陀山站著不動,望向遠處的是觀世音菩薩的目光。
把近處的皺折輕輕撫平,一切了然在胸,然后,不糾纏。
遠方,我屬于那里嗎?
2010.07.16 夜
整個下午的時間可以給予一只螞蟻。
直徑10公分,高10公分。一截鋼管,把這只行進中的螞蟻圍在中間。
哈,小國的諸侯。
一只螞蟻與它的封地。
風吹不進來,疆界若銅墻鐵壁。初秋的陽光垂直瀉下,照亮這片100平方公分的國土。
青草數叢。
放大鏡下,看到江山地勢起伏。
這只螞蟻以轉圈的方式巡視江山,一個圓,又一個圓。然后,向鋼管壁攀援,最高的時候,它爬到鋼管的0.8公分處。接著,滑落。
這光潔無垢的10公分的高度!
一方諸侯又能奈何?
我移開這截鋼管。
這只螞蟻又畫了幾個圓,然后,隨便找了個方向,一路遠去。
一方小諸侯,重新身在旅途?
還是,從此一生顛沛流離?
2010.08.16 下午
月,真的如鉤。
掛半夜的思念,一生的離愁。
站在寂靜處,秋風陣起,天空里星星的眼神,一絲涼意在前。另一絲寒意,在后。
不是我呆在北方的秋夜里,固執(zhí)地預言寒冷。不是我拒絕跟隨日晷的影子,與溫暖隨時隨地廝守。
大片大片的棉田,棉花雪白。
寒冷的人們啊,快點去那里。撥響長弓,彈出棉絮里飛揚的暖意。手搖紡車,一切還來得及,紡紗,織成暖衣。
如鉤的月,掛著我半夜的思念。沒有方向,我的思念漫無邊際,誰此時正感受著深秋的涼,誰還未找到自己的棉田,我就思念誰;
至于一生的離愁啊,我一邊行走,一邊自己為自己取暖。這漫長秋夜里月光的清冷,就當做是冰鎮(zhèn)過的光明吧。
2010.10.03 凌晨 4時
會有這么一天的。
一塊一塊的磚頭,在建筑的下面,它們來決定一切。
苔跡,不只是歲月的陳舊。
螞蟻,或別的蟲豸,訪問著這些沉默的磚,它們或許爬出一個高度,它們沒有意識到墻也是高度。
有一天,這些磚頭會決定建筑的形狀。
富麗堂皇的宮殿或不起眼的茅舍,這些磚頭說了算。
上層建筑是怎樣的重量?
沉默的磚頭,寂寞地負重。它們是一根又一根堅硬的骨頭。
它們就是不說話,更不說過頭的話。
它們踏踏實實地過著日子,一塊磚挨著另一塊磚,它們不抒情,它們講邏輯。
風撞著墻,磚無言。風聲吹久了,便像是歷史的聲音。
2010.10.14 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