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志強
春節(jié)前有幸得讀李衛(wèi)先生的專著 《遼金錢幣》 (紫禁城出版社,2009年 11月第一版),頗有感受,今擇其要者,記錄于下。
遼是北方民族——契丹人建立的政權(quán),建國于 907年,即唐末五代之初。遼錢和唐、宋錢幣血脈相通,它和唐、宋錢幣一樣,亦分為正用品和非正用品兩大類。正用品是正式以貨幣的名義鑄造和發(fā)行的錢幣,是遼錢的主體。非正用品是由遼代的貨幣文化衍生出來的各種錢幣,它們不行使貨幣的職能,而有著各自不同的用途。
遼錢的正用品主要是年號錢,而且多是當一的平錢。我在 1994年發(fā)表的拙文 《也談遼錢和遼錢研究》(《中國錢幣》1994年第 1期)中,討論的便是遼錢的正用品。在那篇文章里,我曾經(jīng)提出,“遼統(tǒng)治者決定鑄年號錢,更重要的原因,不是為了流通,而是為了顯示一種權(quán)力,出于一種與外部抗爭的心理?!币虼?遼鑄錢的政治目的遠遠大于經(jīng)濟意義,大于實用價值。這種理念,不僅是遼早期統(tǒng)治者的思想,而是通遼之史,歷代統(tǒng)治者一貫的思想,即使是重熙 (1032—1055年)以后,遼錢的鑄額大大增加,但市場交易所用的貨幣,主要的仍是宋錢。通遼之史,從來沒有拒絕使用中原地區(qū)的貨幣,不僅沒有 “拒絕”,相反,是想方設(shè)法引進中原地區(qū)的貨幣。正是出于這樣的認識和理解,所以我贊同李衛(wèi)在書中提出的觀點:遼實行“改元即鑄錢”的貨幣政策。
如果這樣的認識成立,那么,在我國,“改元即鑄錢”的貨幣政策,不是起于唐,也不是起于宋,而是起于遼。因為唐朝雖然已經(jīng)鑄有年號錢,但並未成為定制,整個唐朝主要的行用貨幣是 “開元通寶”錢,而“開元通寶”不是年號錢。宋初承繼唐制,鑄行 “宋元通寶”錢,是國號錢。到宋太宗太平興國年間 (976—984)才始鑄 “太平通寶”年號錢,而北宋真正推行年號錢制度則是太宗淳化年 (990—994)以后的事情,即公元十世紀末葉以后的事情。遼推行年號錢制度,則是早在十世紀的一、二十年代,從這個意義上講,宋朝的年號錢制度,不僅是受唐的影響,或許更多的是受遼的影響。
那么,實行年號錢制度,是不是每改一次年號,就必定會改鑄新的年號錢呢?倒也未必。因為在大政方案的前提之下,也會遇到事先沒有考慮到的特殊情況,或者臨時性的突發(fā)事件。譬如北宋在推行年號錢制度期間,就出現(xiàn)過變異:真宗乾興 (1022)的年號錢,至今未見,或許是因為真宗改元乾興以后,不久便駕崩,故未及鑄錢。仁宗寶元年間 (1038—1039),鑄的是 “皇宋通寶”國號錢,也沒有新鑄年號錢,而且 “皇宋通寶”錢在寶元以后繼續(xù)鑄行,一直延續(xù)到康定 (1040)、慶歷 (1041—1048)、皇祐(1049—1053)年間,所以現(xiàn)在我們見到的康定年號錢只有一些地區(qū)性的鐵錢,而未見銅錢;慶歷年號錢只有當十大錢,亦未見當時主要流通使用的當一的小平錢;皇祐則至今未見年號錢。當然,遼的情況和北宋有所不同,北宋鑄錢主要是為了實用,遼錢則更注重于政治目的,基于這樣的情況,遼鑄年號錢的制度,應該會實施得更加堅決。
十六年前,我在寫 《也談遼錢和遼錢研究》時,尚未見到過神冊、大同、乾亨等年號的遼錢。這些年適逢收藏盛世,其中自然也包括錢幣的收藏。收藏熱帶動了兩股熱浪,一是推動了尋覓錢幣、挖掘錢幣的風氣,其聲勢之大,超過了以往任何時期,甚至到了觸目驚心的地步。我們在這里不想評議這樣的舉措是否妥當,但就錢幣學研究、貨幣史研究而言,我們這一代的確是趕上了機遇,以前從未見過的新品,時有出土,它們的出現(xiàn),為我們提供了千載難逢的資料,為我們對歷史真實的了解和理解提供了更多的依據(jù)。李衛(wèi)抓住了這個機遇,他借工作之便,經(jīng)常深入遼金腹地,掌握了不少關(guān)于遼金錢幣的信息和資料,在他的書里收錄了不少前所未見的新品,也因此提出了不少新的見解,新的看法。
收藏熱,同時也帶來了偽造熱。清乾、嘉時期是這樣,二十世紀三、四十年代是這樣,當今更是這樣。而且隨著新的錢幣學研究成果的發(fā)表,對錢幣的認識和理解的深化,以及科學技術(shù)手段的進步,錢幣作偽的程度也在提高。凡是錢幣中的名譽品、小名譽品,當今市場幾乎都有仿制的偽品,甚至本來沒有的所謂的 “新品”,也會冒出來,還會編造出它們 “出土”的活靈活現(xiàn)的故事情節(jié)。雖然它們中的多數(shù)是容易識破的,但也不乏有作偽程度很高的假錢,幾乎可以亂真。遼金錢幣也是這樣,其中的確有新出土、新發(fā)現(xiàn)的珍品,但我們必須有清醒的頭腦,這樣的新品、珍品的實際品種、實際數(shù)量是極少的,而混雜其間的大量的是冒牌的假錢。這就為我們的征集和研究增加了困難,為去偽存真增加了難度。所以現(xiàn)在的形勢,既是機遇,又是陷阱重重,機遇不可放過,陷阱必需嚴防,而要真正做到這一點是極其困難的。其實,在一個地區(qū)、一個時期,真正作偽的高手,只是少數(shù)幾個人,甚至就是一、兩個人,他們作偽的手法也應該基本是一致的。如果我們把這些高仿的偽品集中到一起,就會發(fā)現(xiàn):不同時代、不同制作的錢幣,居然會是同一個面孔 (一樣的制作風格),穿著同樣的服飾 (一樣的銹色),于是便可以不攻自破,露出它們的廬山真面目。我們只要認真解剖其中的一枚,或者幾枚,便可以舉一反三,提高我們的辨識能力。
遼錢和其它古錢相比而言,有其特有的制作風格。同時,遼錢的制作特征和錢文書法,又是逐步形成,發(fā)展,調(diào)整和成熟的,所以每個時期,每一種遼錢,在大風格一致的前提下,又都會有屬于自己的個性特征。在遼早期的錢幣中,“天贊通寶”(922—926年)錢的制作特征應該引起我們的注意,“天贊通寶”錢的 “贊”字,“貝”部上面是兩個 “夫”字,而不是兩個 “先”字;“天贊通寶”錢的 “通”字,更有一個明顯的特點,古錢學家稱之為虎尾通。所以會有這樣的桂冠,是因為 “天贊通寶”錢的 “通”字的走之尾部有一個高高翹起的大尾巴。1985年,在遼寧博物館,我曾見過李佐賢先生舊藏的 “天贊通寶”錢,其 “通”字走之的尾巴真的是高高翹起,而且是彎曲上升的,因為特別,所以印象極深?;⑽餐ǖ臅?應是源于唐 “開元通寶”錢 “通”字的寫法,只是大大地夸張了。天贊以后的遼錢,“通”字的寫法,走之的尾巴雖然還會有翹起的,但決無再有天贊錢那樣的夸張的個性。天贊錢不僅錢文書法和它以后的遼錢不同,而且錢體制作,輪廓闊狹,文字布局等等,都和后來的遼錢有比較大的區(qū)別。天顯 (926—938年)以后,遼錢才逐步形成一個相對穩(wěn)定的模式,但 “天顯通寶”錢的 “顯”字,錢文書寫非常別致,緊接著 “會同通寶”錢(938—947年)的 “會 ”字, “天祿通寶”錢 (947—951年)的 “祿”字, “應歷通寶”錢 (951—969年)的 “歷”字,錢文的書寫又連續(xù)出現(xiàn) “借筆”現(xiàn)象,又形成了這一時期遼錢的個性特征 (詳見拙文 《也談遼錢和遼錢研究》)??傊?不同時期的遼錢,雖然它們的總體風格相似,但都會有它們各自的個性和特點,錢幣學家既要掌握它們共同的制作風格,又要了解它們各自不同的個性特點,只有這樣,才能在遼錢鑒定和研究上步入自由王國,不被假相所迷惑。
遼錢的非正用品,多和民族文化、民俗文化有密切的關(guān)系,它們的取材、形制、鑄造工藝等多和正用品雷同,但它們不是貨幣,不能行使貨幣的職能。綜觀非正用品遼錢,大致有以下幾類。
一是吉語錢。遼的吉語錢,多為大錢,諸如 “天朝萬順 ”、 “千秋萬歲”、 “神冊萬年”等等。吉語錢的錢文有漢文,也有契丹文;契丹錢文中,又有契丹大字和契丹小字的區(qū)別;契丹文錢中還會有陰刻的契丹錢文。遼的吉語錢,除銅鑄者外,也見有金、銀制作的,但為數(shù)極少,遺存至今者更少。吉語大錢多數(shù)制作精良,它們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版式多變。這些上乘的吉語大錢,應是當時上層社會,甚至是皇室的用品,有的或許和祭祀等重大活動有關(guān)。
二是國號年號錢。如 “大遼天慶”錢。此類錢數(shù)量不多,亦都是大錢,制作精良,也應是皇室專門的用品。
三是記年錢。如 “清寧二年”、“大康六年”等。1972年 9月,吉林哲里木盟庫倫旗奈林稿公社前勿力布格屯的 1號遼墓 (此地今已歸屬內(nèi)蒙古管轄),發(fā)掘并出土了一枚“大康六年”大錢,這枚錢當然不會是作為貨幣殉葬的,而是為了標明墓主人下葬時間的一枚瘞錢。這枚錢制作精整,沒有使用痕跡,應屬殉葬的專門用品。
四是陶質(zhì)冥錢。李衛(wèi)書中列有 “保寧通寶”、“大安元寶”等陶質(zhì)年號小錢。要為死者殉葬冥錢,是我國的傳統(tǒng)民俗,只是每個時期、每個地區(qū)會有不同材質(zhì)、不同制作風格的冥錢,形成各自不同的特點。
五是所謂的 “巡貼”錢。如 “百貼之寶”、“千貼巡寶”等。前輩古錢學家對此已有論及,但至今仍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故只能有待確鑿的新資料,再做分析研究。
六是廟宇錢。多為銅質(zhì)年號小錢,一般都小于正式發(fā)行的年號錢。廟宇錢盛行于元代,甚至可以在地方上行使某些貨幣的職能,成為元錢的一大特色。根據(jù)現(xiàn)在掌握的資料,可以知道,廟宇錢應是起于魏晉南北朝時期,唐、宋以降,漸成風氣,遼時的銅質(zhì)年號廟宇小錢,或已具備元時廟宇錢的某些特性,但對此,還缺乏更多的資料依據(jù),我在這里要專門提出來,希望引起遼錢收藏者和研究者更多的關(guān)注和重視,以便取得更多的實物佐證和研究成果。
金是北方民族——女真人建立的政權(quán),建國于1115年,即北宋徽宗政和五年。1125年滅遼,1127年虜徽、欽二帝,同年趙構(gòu)南逃,開啟南宋政權(quán),于是形成了金與南宋、西夏對峙的局面。
金的貨幣制度和錢幣文化,幾乎是全盤接受了宋錢的制度和中原的文化。北宋發(fā)行使用紙幣,金于海陵王貞元二年 (1154)起,也開始發(fā)行紙幣——交鈔,並逐步成為主要通貨。在紙幣使用的實踐中,還有所改革和發(fā)展,譬如金章宗大定二十九年(1189)取消交鈔七年為界的限期,從此交鈔不再換界,成為永久通行的貨幣。
兩宋用銀已經(jīng)相當普遍,白銀的貯藏手段,大額支付手段,和作為國際貨幣的職能,已經(jīng)突顯。金也采納了這樣的制度,不僅接納宋鑄的銀錠,而且仿照宋錠的器形,鑄造自己的銀錠。開始,金地鑄造的銀錠,均為五十兩大錠,民間使用時,可以截成小塊。金章宗承安二年 (1197)鑄行承安寶貨銀錠,史載:一兩至十兩,分為五等。白銀貨幣分等鑄造,大大便于流通使用,在我國白銀貨幣史上是一次重要的改革,一個重大的進步。
金鑄的方孔圓錢,也一樣繼承了宋錢的制度,而且把宋錢文化的特點發(fā)揮得淋漓盡致。一是,金也鑄年號錢,而且都是漢字錢文。金在正隆、大定年間 (1156—1189)鑄錢數(shù)量頗多,故遺存至今者亦多,但別的年號錢卻鑄得不多,遺存亦少,有的甚至未見實物遺存,也可能有的年號本來就沒有鑄錢,因為當時紙幣已經(jīng)成為主要通貨,白銀的使用也已非常普遍。二是,金錢講究錢文的書法藝術(shù),金錢的錢文應該都是出于書法大家之手,再加上鑄造工藝的精湛,所以它完全可與宋錢比美。同時代的西夏錢也鑄造得十分精良,它們形成了共同的時代特征。三是,金錢也有 “對錢”,從劉豫的阜昌錢(1130—1137年)開始,金的年號錢往往用不同書體的錢文同時鑄錢。與宋錢不同的是,宋的 “對錢”制度一般是以篆書錢文者為主,再配置以楷書、行書或隸書等別的書體的錢文,而金的 “對錢”則是以楷書錢文者為主,再配置以篆書書體的錢文。四是,金錢不僅有當一的小平錢,同時也鑄當二以上的大錢,這或許是受北宋徽宗崇寧、大觀(1102—1110年)錢制的影響,但每個時期,錢幣的分等似乎并沒有統(tǒng)一的規(guī)定。
讀李衛(wèi)的 《遼金錢幣》,對金錢的認識有兩點啟迪,留下很深的印象。一是關(guān)于“承安寶貨”。我對 “承安寶貨”的認識,有過反復的過程。年青時自然是接受前輩的成果,對 “承安寶貨”方孔圓錢的鑄造和存在,不存懷疑。1985年,黑龍江阿城地區(qū)出土承安寶貨銀錠並得到認可,我為之興奮,在這樣興奮的沖擊下,曾經(jīng)對承安寶貨方孔圓錢的存在產(chǎn)生了懷疑,在給研究生講課的時候,我也曾表白過這樣的看法。現(xiàn)在讀李衛(wèi)的書和書中所錄的 “承安寶貨”方孔圓錢拓本,覺得有必要重新審視,重新認識,于是又重讀了丁福保先生的 《古錢大詞典》和《歷代古錢圖說》等錢譜所錄錢拓,其中“承安寶貨”方孔圓錢的制作,的確具有金朝鑄錢的時代氣息,所以不應該把金章宗承安年間 (1196—1200年)鑄 “承安寶貨”方孔圓錢,和承安二年 (1197)發(fā)行承安寶貨銀錠對立起來,方孔圓錢和白銀貨幣,本來就是兩個系列,它們之間應該是互為補充的關(guān)系,并不存在矛盾和沖突。而且,據(jù)說“承安寶貨”方孔圓錢,不僅鑄有銅錢,也還鑄有銀錢。
二是關(guān)于 “泰和通寶”、 “泰和重寶”。李衛(wèi)書中收錄了一枚 “泰和通寶”篆書小平錢,是錢和楷書小平錢可以配對,天衣無縫,和篆書 “重寶”大錢也如出一轍,其精神氣息,令人嘆服。由此可見,金 “泰和”年號錢 (1201—1208年)的錢文,應該有楷書和篆書兩種書體,是 “對錢”制度的繼續(xù),只是除小平和當十大錢外,至今尚未得見泰和折二、折三、折五的篆書錢遺存。由此我還想到,在 2002年,曾有幸得見黑龍江友人收藏的一枚篆書 “泰和重寶”銀質(zhì)大錢,其制作和精神面貌亦和篆書重寶銅質(zhì)大錢完全一致,真正可謂精美絕倫。所以泰和年間除鑄有銅錢外,也還鑄有銀錢,只是鑄額不多,故遺存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