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 卓
許堆兒蹬著他那輛自命大號為“仙女”的漂亮溜利的三輪車,把不知已婚還是未婚的如意君郎送進了一家小旅店時,天已黑得像書法家的涮筆水了。許堆兒就騎著“仙女”朝聽雨軒來。聽雨軒是一家挺沒德性的飯館,位處南關(guān)菜市場,沿著護城河,齋號雅得淅瀝淅瀝,內(nèi)容卻簡陋得連桌板都忘了上漆,稀臟的河水有時可將嘩嘩啦啦的淌聲連同臭魚爛蝦的穢氣打后窗灌灑進來,不過說起來倒也是依波傍水,沒來過的也許還挺向往。
許堆兒確實很向往這個地方,這兒的老板娘很和藹,容你做最低廉的消費。時間也敞著口的讓你使,說明白點,你若臉皮厚些,帶著一身汗酸,打五毛錢一兩酒,弄碟豆芽菜,磨蹭到星光滿天也沒人攆。許堆兒覺得呆在這兒特別舒坦。已有四五同行聚在這里了,許堆兒插進來,要了三兩高粱酒,一份腐竹芹菜花生米的涼拼盤,享受起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光。
馮老三牛逼哄哄的毛病怕是這輩子都難改了,本來就是下九流的層次賣苦力的命,不甘心,又沒有往上躥騰幾格的能力,就在同伙中間拔節(jié)子亂擺布,胡吹海旁顯示自己很高級,這會兒又在扇,說上海的樓多么多么高,桂林的水怎么怎么美,蘇杭的娘子如何如何俊,好像自個兒遛過瞅過都見過。別人全當(dāng)耳旁風(fēng),聽個樂。許堆兒一根筋,忍不住出來搞破壞,說,高是高美是美俊是俊,可你啥時候光顧過?馮老三下崗日子不多,剛操車,肉還白著,車不如許堆兒蹬得好,見識不能甘下風(fēng),說,五湖六海咱哪兒沒走過?許堆兒知道他的老底兒,這輩子壓根兒沒出過保定城,說,你當(dāng)過廠長還是跑過業(yè)務(wù),你哪來那么些游山玩水的錢?馮老三一筷子豬耳朵沒咽下去,噎得打咳咳,喝了口茶壓了壓,眼珠突突著:咱外出旅游多會兒花過錢?許堆兒說,不花錢咋旅游,咋吃住?馮老三說,吃住自然有人管。許堆兒說,別牛了,是不是鋪被窩連娘兒們都給你鋪進去。馮老三脖根脹了筋說,怎么著,不信?許堆兒說,信不著呀,人家憑什么!馮老三說,憑什么?就憑我舅,我舅在外貿(mào)當(dāng)經(jīng)理,去哪都得給面子。秦強插話說,外貿(mào)經(jīng)理不小了點,我舅媽他哥這會在司法廳當(dāng)主任。許堆兒說,雞巴個主任有啥了不起,我表哥魏寒林,沒聽說過?出過二十多次國,國宴見天吃,跟總理握過手。馮老三仰脖灌下一盅酒:你表哥出國得經(jīng)我表哥批,我表哥在國防部當(dāng)處長。秦強及另外三人嘻嘻樂,樂夠了,秦強挑逗說,國防處長算個啥,我大姨當(dāng)過副部長。馮老三已醉得像只桶,橫眉直眼:我,我姨夫是,是美國副,副總統(tǒng)。連許堆兒都跟著大伙笑了,秦強說,是副的不是正的?馮老三頗有自知之明地說,是正的我他媽還蹬這破車嘛!
哥兒幾個聚一塊邪里呼啦地吹吹牛,笑一陣樂一陣也是挺愜意的事兒。本來嘛,兩條杠桿似的腿掄著仨鐵轱轆轉(zhuǎn)一天,累得灰毛驢一般,再碰上個中國特色的愛把人不當(dāng)人看又坐不上特權(quán)車花幾張票子就喝五吆六使性子的傻家伙或在風(fēng)吹日曬中窩了一肚子無名火撒也不敢亂撒逮你沒得說的小警察,于是就不光灰毛驢似地累了,還有三孫子的氣,滿腔愁苦不找個洞孔泄出去非憋病了不可,所以借酒吹牛是非??梢岳斫獾氖虑椤?/p>
許堆兒乘著酒勁兒蹬著“仙女”飄飄悠悠往家走。許堆兒生性木訥,不擅吹牛,雖然時常得天獨厚地受誨于馮老三這類大師級牛家,卻也只學(xué)到了一些皮毛。那個魏寒林是真正的確有其人,稍做牛逼的是其出國的次數(shù)和表親的關(guān)系。許堆兒吹不出關(guān)聯(lián)美國副總統(tǒng)那種不著邊際的氣兒,豎翻祖宗八輩,橫查親戚朋友,令人引為驕傲的也就這孤獨的魏寒林了,所以他常常想起他,也常常提起他,就像一些比馮老三還年輕的蹬車小輩張口周華健閉口孟庭葦那般五體投地似的,他眼里漫天遍野只有魏寒林這一顆明亮的星。
許堆兒跟魏寒林同年同月生在保定府這座歷史文化小名城。同一天背著書包進學(xué)校。魏寒林天生一只書蛀蟲,書堆里打洞,樂在其中。許堆兒則一見油墨字就像在飯碗里見了蒼蠅屎,一聽紙頁沙沙響,心里就撓攘。開頭還勉強能堅持,1加1,2加2,3加5,4加6,手指頭掰來掰去還能捋清楚,再往上,腳趾頭也動用,感覺亂一點,倒也不出大錯誤,數(shù)九隆冬了,始終也沒敢穿襪子,腳趾頭還總得從鞋窩里掏出來,硬是凍成一根根小蘿卜。“小蘿卜”終于不夠使了,就改換為齊頭齊尾的小木棍,演算300減20,就鋪嚴(yán)滿蓋一桌子;老師對他很撓頭,課下給他吃小灶,周末勞動美化校園剛栽了樹,老師說,許堆兒呀,四年級乙班同學(xué)一天種了72棵樹,甲班同學(xué)比乙班多栽了八分之一棵,丙班比甲班多栽了九分之一棵,你算算甲丙班各栽了多少棵?許堆兒拍著小腦殼,越拍越使勁,突然開了竅,拔腿就往屋外走,老師說,干嘛去,做題呀。許堆兒說,還用做?我去給你數(shù)數(shù)不得啦?老師也不知是哭是笑噴了一把涕沫在桌上。過了會兒,許堆兒回來了,興高采烈加得意,說,甲班種了30棵,乙班種了32棵,丙班種了28棵,根本沒有72棵這個數(shù),是從黑板報上看來的。老師說,許堆兒你可真聰明。許堆兒說,今年再叫我降班留級可沒理由。老師說,叫你隔級往上跳。許堆兒是真傻還是裝傻,誰也說不清。反正跟許堆兒一塊玩蛐蛐的小伙伴們眾口一辭說堆兒腦袋瓜子里有“神弦兒”,聽見一只蛐蚰叫,就能說出是猴頭、江米還是棺材蓋;是黑頭、紅頭還是紫紺頭;是勇猛驃悍還是松包蛋;是有了妻室還是耍光棍。鞋跟胡同年年都有蛐蛐戰(zhàn),許堆兒年年拿狀元,玩了六十年蛐蛐的跛老頭,評價許堆兒時,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兒,這小人兒,精。老師嚇唬許堆兒說,你這樣下去不行,我要叫你的家長了。許堆兒假裝害怕說,甭介,我家長很忙。老師說,忙也得叫。他們要是來不了,我就去家訪。許堆兒其實也真的很怕父親的“弓指磕”,“弓指磕”是許堆兒自小就領(lǐng)教過的父親對兒女特有的懲罰,父親把右手食指和中指團結(jié)成一個前傾的疙瘩,照著腦殼任意一個地方砸下去,很硬,很疼,很損害智商。往往砸的方位離記憶儲備處極近,挨幾下,會讓你長久不忘,而父親采用“弓指磕”并不隨心所欲、毫無章法,一般他只是在刮風(fēng)下雨,不能出門拉洋車而和家人一道共進飯菜,見兒女、尤其是許堆兒旁若無人扒拉出菜盤子里零星的白肉丁往嘴里填時,“弓指磕”便閃電似地出現(xiàn)。而面對許堆兒從學(xué)校抱回的糟糕的成績單和學(xué)生手冊評語欄里的令人難堪的言語,父親卻總也想不起來“弓指磕”,因此,許堆兒對老師多次表示過的叫家長的殺手锏才不真的害怕。這次老師真的叫家長了,不是叫許堆兒一人的,全都叫,開家長座談會。老師說,許堆兒的家長到?jīng)]到?許堆兒的父親就站起來點點頭。老師說,許堆兒在校的情況你知道不知道?父親嘿嘿笑著說,知道知道。老師說,他現(xiàn)在是三年級的學(xué)生了,連二年級的算術(shù)題都做不出來。語文也一樣,拼音字母還認不全,讓他寫作文《我的家》,他寫,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和煤礦,還有那數(shù)不盡的大豆高粱……寫這點兒字兒還錯了四個半,您
的家是在東北松花江上嗎?父親說,這地兒倒是聽說過,夏天都戴皮帽子,盛產(chǎn)松花蛋。其他家長哄地一陣笑。老師說,看來您不是抗日聯(lián)軍老戰(zhàn)士嘍,您都沒去過的地兒咋會成了他的家鄉(xiāng)?父親說,向往唄。老師說,家鄉(xiāng)還能亂向往?父親說這孩子自小就笨。老師說,吃起來也笨?能把尿桶當(dāng)飯鍋?父親說那倒不至于。老師說加減乘除都學(xué)不好,將來咋工作?父親說,甭看現(xiàn)在學(xué)不好,到了掙鈔票的那一天,一張一張準(zhǔn)能點清楚。老師說,您是做什么工作的?父親說,拉洋車的。老師說,字兒您起碼得認識吧,要把鞋跟胡同念成帽檐胡同了,客人還能送到家嗎。父親說,字兒俺認識不了八九個,可保定城大街小巷深溝淺坎沒俺不知道的地兒,您說上哪兒吧,三百一十條胡同哪條在東北哪條在西南,哪條窄哪條寬,哪條長哪條短,哪條活轉(zhuǎn)彎,哪條是死梗子,哪條多少個門洞,哪道臺階高,哪道臺階矮。俺還真分不清鞋跟帽檐這幾筆字兒,可半夜三更蒙上俺眼睛也準(zhǔn)保走不岔,俺……老師說,您歇歇兒,歇歇兒,家長座談會到此結(jié)束,大家都歇歇兒。這以后,老師常在課堂上講一個老掉牙的故事,說以前有個孩子,不務(wù)正業(yè)不好好學(xué)習(xí),家長也不管教,后來成了小偷兒,進了監(jiān)獄,母親到獄里看他,他說想吃奶,母親讓他吃,他痛恨以前母親對自己的溺愛寬縱,下口咬掉了母親的奶頭。老師講這故事,總情不自禁朝許堆兒臉上瞅,許堆兒對這挑撥離間的故事很反感,心說去你媽的,我才不干這傻事兒,要咬,咬你那嫩奶差不多,可有時又覺得這故事并非絲毫無道理,就沉悶下來,想起來過去那會兒,父親并不像現(xiàn)在,自己學(xué)齡前時也曾聽他多次教誨說,你們以后得好好讀書。別學(xué)你爹當(dāng)牛做馬一輩子。瞧人家魏先生,有學(xué)問,掙大錢,拉他的車,警察都讓著。
爹所說的魏先生就是魏寒林的爸,保定城里有名的大律師。也在鞋跟胡同住,那門庭宅院非同一般地寬闊,出出進進常坐許堆兒父親的車??傻胶髞砭筒恍辛?許堆兒的爸爸就再也不把許堆兒往好好讀書的方向指引了。許堆兒為應(yīng)付老師到魏家找魏寒林抄他的作業(yè),昔日敞亮宅第被別人割去了五分之四,側(cè)旁兩間原本的庫房成了正堂居室,平日肥嘟嘟油汪汪的大律師,腫脹的眼睛掛著滴不盡的酸淚。魏寒林正在吃飯,玉米面菜團子,少許油星的豆腐湯,以前這是大律師家那條黃毛獅子狗都不吃的東西。許堆兒過了好多年才弄明白,魏律師是被新政府的鐵拳砸扁的。魏律師被指定為一身罪惡的另冊人,因為他曾為竊賊鳴冤為贓民辯護。魏律師在倒霉的前夕還受理過一個著名的案子,為一個被蹂躪被壓榨得痛不欲生的妓女伸張正義。這個案子使魏律師的名聲如日中天,然而也成了他罪大惡極的一例。新的政府一站穩(wěn)腳根就毫不客氣地收拾煙堂妓館,社會毒瘤的維護者怎能給他好下場?魏律師的名望一落千丈,究其根源,是他的學(xué)問害的。許堆兒的爸爸沒學(xué)問,據(jù)說可以在新社會里當(dāng)家做主人。許堆兒的爸爸背后高車座上的闊人們,果真都變得和藹又可親,雖然還是人家高高在上,可拉車時卻有了我比你自豪比你光榮的新感覺,我窮,我苦,我臭汗淋漓,可我比你能勞動,我讀不了書,看不了報,可對天下大事一點不比你少知道,知道咱已經(jīng)不是手無寸鐵,誰敢對咱不恭敬就叫他自取滅亡。再后來,黃包車扔進歷史垃圾堆,許堆兒的爹改行到貨場蹬三輪拉物品,其實也不算改行,還是一介車夫,拉的是貨不是人了;每當(dāng)許堆兒的爸爸拿自己的揚眉吐氣跟魏律師的悲慘遭遇相對比,總會輕嘆一聲,自言自語道:讀書有啥用呀,自個給自個挖墳坑。
天蒙蒙亮,許堆兒在當(dāng)院打扮心愛的“仙女”。近日得到了魏寒林即將要回歸故里的消息,魏家那鎖閉了多年的小屋前些時候已經(jīng)開啟,五十年前被人割去的那一大部分也重新歸還了過來,不知是哪個部門的人正在做修繕工作,許堆兒是從修繕工那里打聽到主人就要回來的確訊的。
許堆兒的仙女號在保定城的人力車群中一直顯眼出眾。漆得紫亮、有門有窗的車廂恰如其分地座落在車身上,車頂蓋著平整的紅絨大布,流蘇四垂,飄漾有韻,車廂外圍四周裝飾著金黃的銅釘,一只雄霸的獅子頭口中銜著碗大的銅環(huán)鑲嵌車身背后,給人以平安無阻的印象;車的機械部分軸光鏈滑,好蹬好踏,車廂內(nèi)座軟壁明,暑有涼白開,冬備暖腳爐,合格的顧客之家。許堆兒的老婆很不愿意許堆兒把這輛車叫做仙女,整日把花枝招展的仙女壓在屁股底下,不能不使人產(chǎn)生嫉妒。許堆兒的老婆希望許堆兒把這駕快車更名叫奔馬飛驢什么的,許堆兒并不接受她的誠懇兼寶貴的意見,對仙女這個雅號一往情深。老婆心里酸溜溜的,卻仍然吃力地研究著大本小本的菜譜,爭取許堆兒有空在家吃上一頓飯時能獲得贊賞。老婆的名字雖然不似仙女那么滑嫩,人也得不到許堆兒那么精心的照料,卻從未產(chǎn)生過絲毫叛逆的念頭。她是許堆兒從黑暗的深淵中救出來的。二十六年前,許堆兒的老婆還很年輕,家住風(fēng)景如畫的白洋淀水邊。一個明媚的假日,一撥城市青年男子到淀水里乘船撒歡,許堆兒老婆三面環(huán)水的家成了他們的臨時客棧,每年她家都要接待不少游人。青年男子里的一個對許堆兒老婆豐滿健康的體態(tài)產(chǎn)生了想法,黃昏后還非要乘她親自劃的小船下淀游玩。據(jù)說這個男子唾液橫飛講了許多癲話,才得到膚淺撫摸的許可,許堆兒老婆渴望到城里過一種嶄新的生活,那男子為了進一步有所收獲,很果斷地留了一份地址給許堆兒的老婆,然而他一走三個月,許堆兒老婆總也等不到他的消息,就按圖索驥來到了保定城中。從中午到夜晚,竟打聽不到有個什么蒙仁胡同。深冬的野風(fēng)比碎玻璃碴口還尖還硬,身無分文無處投宿的許堆兒老婆很快就要被凍成街頭的一棵樹,這時剛剛接送完客人的許堆兒冒了出來,饑寒交迫的白洋淀女人見到許堆兒,用所存不多的力氣向他打聽蒙仁胡同的所在,許堆兒雖搜腸刮肚,卻對自父親那兒繼承來的活地圖的美稱大有辜負。女人上了車,說去不成蒙仁胡同去哪兒都成,許堆兒就把她拉到了自己孤獨的小屋,小屋里爐火熊熊,有凍豆腐,熏魚頭,女人猛烈地吃過,脫了鞋襪,凍腫的一雙秀足,使許堆兒想起了自己小時候冬季做算術(shù)時借用過的腳趾頭,許堆兒除了深表同情,沒施展任何邪惡的招術(shù)就把這個女人融化成了自己的老婆。日后這老婆不負厚望為許堆兒生了一個可愛的兒子,許堆兒非常疼愛這來之不易的獨根碩果,取了個言簡意賅的名字叫許寶。許堆兒立志把許寶培養(yǎng)成魏寒林那樣的優(yōu)秀人士,他不像自己的父親對磨筋累骨的苦力充滿翻身做主的自豪,現(xiàn)在的世道到處閃爍著迷人的燈紅酒綠,他不愿意自己的兒子過一輩子同自己一樣的日子。
許堆兒這種超越父輩的認識來得很有程序。中國闊步進入八十年代,許堆兒也沒有留在原地。他發(fā)現(xiàn)知識分子到底是很有作用,國富家強非得把知識擺到第一的位置。許堆兒添置了一臺十二英寸的黑白電視機后,突然有一天在上面發(fā)現(xiàn)了魏寒林的身影,這是一臺專題報道,介紹魏寒
林先生在神秘的西藏阿里高原象泉河邊探索古格王朝之謎的事跡,畫面將魏寒林的音容笑貌展示得真真切切,舉手投足滿帶著三十七年前的痕跡。三十七年前魏寒林考入了北京大學(xué),畢業(yè)之后奔赴到了遙遠的邊疆,當(dāng)時許堆兒的爸爸曾預(yù)言這將是一顆被暴風(fēng)雪無情埋沒的知識種子,豈料種子成了參天大樹。電視里魏寒林一會兒去日本,一會兒奔美國,乘坐著飄在云里的大飛機,這飛機的一小時行程不知“仙女小姐”的輪子轉(zhuǎn)十年能不能企及。魏寒林還跟名古屋的市長共進午餐。名古屋是日本的城市,該市的一位居民曾到保定府來尋訪他當(dāng)憲兵時患虐疾住過的、使他起死回生的羅思醫(yī)院,尋找一個為他端屎接尿的女護士。許堆兒駕“仙女號”陪了他半個多星期,還免費了兩回“咪西,咪西”,名古屋的地名就牢不可摧地印在了腦子里。許堆兒還記得幾年前那次母校開的校友會,自己雖然是地地道道純正的老校友,又近在咫尺,并有一輛能跑善顛的快“仙女”,竟沒人通知他到美麗的校園喝上一杯。幾千里之外的魏寒林卻坐到了正正中中的主席臺,這也是在電視上看到的。省人大的一個副主任也是校友,也很把魏寒林當(dāng)回事兒,恭敬地遞給了魏寒林一支“大中華”。副主任代表校友講了話,說學(xué)校是一座大搖籃,搖出了魏寒林等一批社會英才;當(dāng)今在校的小校友還跑上臺來給魏寒林敬了一個舉手禮,獻給他一束月季花。許堆兒瞅著看著,呆呆地想,如果魏寒林的爸爸還活著,看到這景象,還不樂暈了。魏寒林所受高規(guī)格禮遇叫許堆兒羨嘆不已,后來他又在途經(jīng)的郵局報刊亭的櫥窗上看到了一本雜志,封面上刊登著魏寒林的半身照,懷著景仰崇敬的心情,許堆兒買下了這本書,拿回家,讓上小學(xué)的兒子把這幅陌生圖像死記硬背在腦海中,說他就是你的榜樣,還讓兒子把書中關(guān)于魏寒林的文字一字一字念誦出來,迫使二年級的兒子翻了幾十次字典。兒子向榜樣學(xué)習(xí),他在一邊細聽,聽到國務(wù)院副總理在人民大會堂與魏寒林等著名學(xué)者親切交談,他就打斷了兒子的念誦,說,看看,看看,你這個伯伯有多么地了不起,坐著飛機滿天逛,山珍海味滿世界吃,還能認識副總理。許堆兒非常曉得副總理是怎樣的一種角色,有一個副總理到本市來過,通衢要道戒備森嚴(yán)了好幾十分鐘,“仙女號”上的一對客人想去蓮池公園賞湖光,就被憋在了半道兒上。許堆兒還在電視上看到全市的領(lǐng)導(dǎo)們,跟在副總理屁股后頭,全都笑容可掬、沒脾氣地成了一副公仆的模樣,許堆兒就極其盼望自己的兒子有一天也能像魏寒林似的和副總理坐到一起拍一張光宗耀祖的大彩照,讓蹬車的伙計們來一個目瞪口呆,尤其是那個把美國總統(tǒng)當(dāng)姨夫的馮老三,不來點真格的鎮(zhèn)一鎮(zhèn),很難封住他那張包著大黃牙的臭嘴。
有魏寒林抻著,許堆兒對自己已故的爸爸越來越心懷不滿。每天如牛似馬地穿梭奔波得氣喘吁吁的時候,他就會想起小學(xué)老師講過的那個咬掉自己母親大乳頭的孩子,許堆兒決不再秉承父親的衣缽,他要把兒子培養(yǎng)成有能力享受幸福生活的上等人。兒子上小學(xué)時,他就經(jīng)常不請自到地找老師聯(lián)系,請求老師對許寶嚴(yán)加管教。許堆兒信奉棍棒之下出俊杰的說法,對兒子從不縱容姑息,但由于對“弓指磕”的深惡痛絕,許堆兒就采用竹板打手心兒的辦法。許寶也有逮蛐蛐的天生愛好,許堆兒殘忍地要將這童趣扼殺在搖籃之中,他不斷地用偉大導(dǎo)師列寧同志的話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再學(xué)習(xí),鼓勵許寶,甚至自輕自賤地說,你要不好好學(xué)習(xí),就跟你爹一樣當(dāng)一輩子毛驢。為了防止小寶做算術(shù)時少動腦筋,即使盛夏之季也要讓他套上襪子,可小寶的學(xué)習(xí)自覺性不高,許堆兒用竹板教育雖然傷不了自己多大氣力,卻免不了生一肚子惡氣。他就把管教的責(zé)任慷慨地委托給各科老師,要求他們在小寶成績不佳的時候?qū)ζ溥M行拳腳的懲罰,只要不傷了腦袋其他部位可以隨意。老師們不想因此而犯錯誤,光說不練,許堆兒就跑過去進行威脅,說你們不負責(zé)任,下學(xué)期我就不交學(xué)費。老師們很欣賞許堆兒的態(tài)度,在“護犢子”雨后春筍的今天,許堆兒與他們形成了難能可貴的對比。
工夫不負有心人,之后,許寶在校的成績出類拔萃。甲某和乙某同時在一條路線上相對出發(fā)的難題,許寶做起來不費吹灰之力。初中畢業(yè)后考上了重點高中,考大學(xué)文科類考了個全市第二十一。許堆兒對許寶前途的設(shè)計沒有新意卻不乏深意。做大學(xué)問家要做到魏寒林的水準(zhǔn),中國有五千年的文明,要想學(xué)問做得深,就刨五千年的根,于是許寶攻研歷史,把三皇五帝消化成肚子里的墨水,一晃四年過去,小寶大學(xué)畢業(yè)了。
畢了業(yè)的小寶回家鄉(xiāng)進了一所中學(xué)當(dāng)教師。許堆兒覺得兒子離魏寒林的高度還差著十萬八千里,不由地心眼里冒煙火。這會兒聽說魏寒林要告老還鄉(xiāng)回鞋跟胡同定居,就盤算著把兒子送到魏先生門下當(dāng)徒弟,只要沿著魏先生的路子走下去,許寶咋就不能飛紐約逛倫敦、接見副總理?
許堆兒駕著“仙女號”在污濁的街市上穿過。沒心思攬生意,到火車站去,盼望能將從站口出來的魏先生接上車,一開頭就給先生留下一個好印象。許堆兒朝往外涌動的人堆兒使勁兒瞅,心里像是揣著個狼羔子似的不寧靜,跟魏先生是街坊校友老相識,四十多年前也很隨意地搶過他的作業(yè)本,拍過他的后腦勺,這會兒分明覺得有很大一截距離了,副總理的座上賓,一肚子學(xué)問水兒,見面頭一句說什么?自我介紹,許堆兒,還認得么?一塊兒進得銀線街小學(xué),二年級時,我留級您跳級,嘿嘿,嘿嘿……許堆兒覺得這么說比較合情理,嘿嘿了之后就上車,不用怕,有學(xué)問的人沒架子,拉了這么些年車,這點道理早悟出來了,但凡擺派頭耍蠻橫賴?yán)锇蛇笙肷俳o錢的,甭問,肚囊里裝著的不是秫秸就是干草,連李鴻章是白種人還是黃種人都猜不準(zhǔn)。許堆兒挺熟悉李鴻章,保定府有淮軍公所,有總督衙署,都是沾著李鴻章的名勝古跡,外地人尋幽探古,許堆兒跟著亂轉(zhuǎn)悠,耳濡目染,自然近朱者赤。
許堆兒空待了大半天沒能等到魏先生,晌午不回家,坐車上扒拉老婆給裝在大飯盒里的蛋炒飯。馮老三不知打哪兒鉆了出來,說許師傅,今兒車咋老空著?許堆兒說,專等一個人。馮老三說,等那個魏什么吧。許堆兒心中偶像要回故里的消息五天前就被他不無驕傲地在同行中傳揚開了,仿佛魏先生一到集體都能受照耀似的。馮老三很懂得中國國情,所以對不帶任何長字的知識分子一概嗤之以鼻,陳景潤怎么樣,還不是擠公共汽車擠死的。一個窮鄉(xiāng)的鄉(xiāng)長沒有自己的桑塔納也乘一輛吉普車。知識分子算個蛋,讓你坐氫氣球上天,賞你的是一囊子空氣。許堆兒說,魏先生早說要來,今兒大概能到。馮老三說,一個挖死人骨頭的,值得您給備專車?許堆兒說,名古屋市長請他吃過飯,副總理跟他握過手。馮老三說,時傳祥還跟國家主席握過手呢,怎么握也配不上一輛紅旗車。許堆兒不愛聽了,說紅旗車有啥稀罕,魏先生的資格能坐專列。馮老三嘻迷嘻迷一陣兒樂,說他要坐專列,我明天立馬包專機,飛往意大利。許堆兒攪不
過馮老三,很憋氣,不惜連自己一塊兒貶,說你咋能跟人家魏先生比,一個臭苦力一天能掙幾個子兒?馮老三說,昨個兒我拉了個闊娘們兒,看上咱了,一出手給了一百塊人民幣。許堆兒說,才一百塊,人家魏先生打皇上墓里一貓腰抓把什么就值三兩萬。馮老三使勁想了想,覺得這話并不是一點沒根據(jù),他有個把兄弟干過盜墓的事,大發(fā)了,跑到香港辦公司。魏先生就是掘墓人,發(fā)起財來應(yīng)該說很容易。馮老三的人生哲學(xué)很簡單,一崇權(quán),二拜錢;價值觀念也明朗,有權(quán)有錢才是爺。要想讓他服,這兩點把他壓住就齊活。許堆兒見馮老三有點蔫,便乘勝追擊擴大戰(zhàn)果,意氣風(fēng)發(fā)加緊說,你知道魏先生送名古屋市長的見面禮是什么?一只玉扳指,慈禧打獵射箭戴過的,你知道值多錢?價值一座保定城,名古屋市長回贈了魏先生一條名古屋市的金鑰匙,這鑰匙你知值多錢?價值一座石家莊。等魏先生回來了,我讓他請咱倆吃西餐,捎帶把金鑰匙拿出來給你看!馮老三顯得很虔誠,說將感謝魏先生的盛情款待,我一定光臨,一定光臨!
魏先生在陽光普照的星期四下午從車站走出來,被老同學(xué)許堆兒攔著了。沒等許堆兒自我介紹,魏先生就驚喜地叫出了聲,你是許堆兒吧?唉呀,咱們多少年沒見面啦。魏先生面色黝黑,精神矍爍,濃密的頭發(fā)間白黑交雜。許堆兒說,媳婦和孩子呢?魏先生說,他們還得呆一陣兒,我先回來安排安排。許堆兒說,您上車吧,咱們回去聊。許堆兒把魏先生送到家之后折身回了自己的家,神秘兮兮地跟媳婦說,回來了,我把魏先生接回來了。媳婦說,接來就好,趕緊著讓寶兒給他當(dāng)徒弟吧。許堆兒說,話也不能說得太冒失,我跟他雖說是老同學(xué),過去有交情,誰知人家這會兒認不認。媳婦說,認不認不提咋知道。許堆兒說,我想給他敬個禮兒,請他吃頓飯,酒席上把寶兒拜他為師的話說出來,把握更大些。媳婦說,這主意不賴,請吧,別小氣嘍,人家見過大世面。許堆兒說,老城根兒有家“大富豪”,挺有氣派,就在那兒請他,你跟寶兒一塊兒去。媳婦說,俺就不去了,沒進過大飯店,到里頭什么規(guī)矩也不懂,準(zhǔn)露怯。再說人家是高級文化人兒,俺這個土鱉樣兒,給你丟人呢。你和寶兒兩人去吧,許堆兒說,你這人說話叫人不愛聽,我跟魏先生這關(guān)系,你就是他的弟媳婦,什么土鱉不土鱉,你就是八千年的出土文物人家也決不嫌棄。媳婦說,好,好,好,我也去。
許堆兒找魏先生邀請他到“大富豪”。還記著前天跟馮老三說過的話,魏先生一到,請他下館子看鑰匙,這話只能算戲言了;腰包得自己掏,標(biāo)準(zhǔn)還不能低于三百塊,兒子拜師嘛,破費多少都值得。許堆兒把上大富豪請飯的話說出來,魏先生又?jǐn)[手又搖頭說沒必要,沒必要,我倒是挺饞咱保定府的馬家雞,槐茂園的春不老,再弄瓶本地特產(chǎn)劉伶醉,就挺好。許堆兒說,太簡單了,不成敬意。魏先生堅持說,這樣最好,這樣最好。許堆兒說,那就主隨客便了,我準(zhǔn)備馬家雞、春不老。晚上您就過來喝。
許堆兒回了家,見媳婦又油頭發(fā)又膏臉蛋,說,甭倒拾了,不出去了。把魏先生的意思說了說。媳婦說,不去大富豪俺也得扮得利落點,不能有礙觀瞻影響食欲。許堆兒說,我上街辦貨去,你把屋里也拾掇干凈點。
傍晚時分,魏先生翩然而至。許堆兒自以為酒量大,沒想到魏先生也不含糊,一杯一杯地磕。魏先生因痛飲家鄉(xiāng)酒大嚼家鄉(xiāng)菜逢上家鄉(xiāng)的老朋友而顯得格外高興。許堆兒借興頭兒把兒子交到先生門下深造深造的愿望講出來,魏先生就問許寶是哪家學(xué)府畢業(yè),學(xué)的是哪一門,哪一種,師從何人。許寶一一答了,說在校時就熟聞先生的大名,今日得見,三生有幸。先生說,小小年紀(jì)甭這么世故,要認我為師把這三杯酒喝了。許寶有三代遺傳基因作基礎(chǔ),三杯酒連續(xù)飲盡,杯底點滴不剩,而臉色依然紙白。正喝得暢快,魏先生的手機嘀嘀作響,先生握機講話,屋中一片肅靜。通完話,先生說,是我愛人打來的,他們現(xiàn)在成都,明天坐8次特快過來,后天下午到達。許堆兒說,太好了,后天我去接嫂夫人。魏先生說,不麻煩你了,我去接。許堆兒說,咱自家有車,用不著坐別人的。不就夫人和兒子兩人嗎,裝下了。我?guī)麄冺槺愠虺蛟郾6ǜ氖腥菔忻?您在家等著吧。魏寒林說,你們互相不認得,車站又挺亂。只怕接不到。許堆兒說,沒問題,您讓他們下了車到廣場南邊郵電大樓門口等著,我車直接蹬過去。許堆兒情真意切,魏寒林只有順從,說,一會兒我給他們掛電話,就在郵局門口等。
成都開來的特快車在保定站按時穩(wěn)穩(wěn)停下。許堆兒和他的“仙女號”也準(zhǔn)點兒到了廣場郵局大門口??梢坏仍俚冉K不見嫂夫人貴公子的身影。郵局內(nèi)外進來出去的顧客并不少,臺階上也只稀落地站著三四個人,倒是有一對鄉(xiāng)土神態(tài)粗手大腳的俗陋男女在東張西望盼顧著什么。許堆兒尋思要接的人是不是認錯了地兒,別干等了。就蹬車在廣場邊緣一番細轉(zhuǎn),又走至站前四下尋覓,一無所獲。就重返郵局,門前原有的幾個人也都不見了,許堆兒就懷疑母子二人是耽誤了車次,天都黑了,趕緊回去報信兒吧。
誰知進了魏家院落,竟聞人語喧嘩,好像夫人孩子已經(jīng)到了。許堆兒隔窗一瞅,媽呀,這小男大女就是見過的那對粗俗人物。許堆兒好生驚訝,大學(xué)者的妻兒怎么會是這么一副皮糙肉皺舉止笨拙的模樣,整個一個五十年代鄉(xiāng)下佬,跟想象中的清高儒雅風(fēng)度翩翩相去太遠啦,別不是弄錯了吧……許堆兒推門進去,先生向他作介紹,千真萬確,說是等不及了,打的過來的。許堆兒吭哧吭哧不知怎樣作解釋,大活人從眼皮底下溜過去,怎么也說不過去呀。
今日的一幕奇景令許堆兒頗多感慨。魏先生懷著感激的心情向許堆兒進一步介紹自己的妻兒,自己長年從事考古研究的地方地僻人稀,生活上多有不便,愛人給予自己很多的關(guān)照。由于方圓百里沒有學(xué)校,兒子沒有機會讀書學(xué)習(xí);愛人和孩子都是放羊、種菜的好手,靠著他們的支持自己才有了今天的一些成績。魏寒林扯著許堆兒的手說,許老弟呀,有件事我想了好久好久,想跟你說。許堆兒說,啥事您盡管開口,只要我能辦到,一定盡力。魏寒林說,你看我這兒子咋樣?許堆兒說,身強體壯的,挺好。魏寒林說,他自小風(fēng)里來雨里去,吃苦耐勞很皮實??上]灌多少文化水兒。這城里也沒有了放羊種地的條件,干別的他也沒能力,我想讓他跟了您蹬三輪去,力所能及,自食其力,您可答應(yīng)?
許堆兒像是突然遭遇了美洲豹,一身冷汗淋下來。從魏寒林家出來,踉踉蹌蹌走在涼風(fēng)掃蕩的街市上,心情十分復(fù)雜地想:名古屋的金鑰匙,蹬三輪的小徒弟,馮老三要是知道嘍,他那片刀子嘴……唉,魏寒林呀魏寒林,光輝耀世的魏寒林,原來你也有這么大的……一顆流星在遼遠的天穹飛躍出一條美麗的弧線,許堆兒就突然想到了兩個字:犧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