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梅新育

“中國投資環(huán)境惡化！”——這是最近一段時間以來某些西方媒體大聲抱怨中國的主題。據稱，由于中國在全球金融危機中政治經濟地位相對上升，中國政府在外國政府和企業(yè)面前表現(xiàn)出了一種新的“傲慢姿態(tài)”，跨國公司在華經營環(huán)境也艱難了許多；谷歌退出中國大陸市場、力拓胡士泰案件都被引為這個說法的依據。

我們從來不認為我國投資環(huán)境盡善盡美，我們也高度重視改善投資環(huán)境，因為中國越來越不能依靠廉價勞動力和財稅優(yōu)惠吸引國內外投資，吸引投資的著力點必然要日益轉向基礎設施和產業(yè)配套、公共服務、人力資源質量等方面，而良好的投資環(huán)境是內資企業(yè)和外資企業(yè)共享的，新發(fā)布的《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做好利用外資工作的若干意見》（國發(fā)〔2010〕9號，下文簡稱“《意見》”）也體現(xiàn)了這一點。但將“歧視外資企業(yè)”的帽子扣到20多年來以對外資超國民待遇而聞名的中國頭上，未免不可思議；倘若與外商直接投資統(tǒng)計數據對照，這些抱怨更顯得分外蒼白。因為根據聯(lián)合國貿發(fā)會議數據，去年全球跨國投資在發(fā)展中國家下跌35%，其中巴西、印度分別下跌50%和19%，發(fā)達國家中的英國下降93%，美國、日本分別下降57%和53%，中國只下降了2.6%；今年一季度，中國合同外資金額達到420億美元，同比增長31%，實際外資金額增長7.7%，達到234億美元。倘若中國果真歧視外資企業(yè)，對華外商投資就不會增長了，畢竟在商海沉浮多年的投資者們不是“傻帽”。

既然如此，這種抱怨為什么會發(fā)生？原因是多方面的。就短期因素而言，自從《國務院關于進一步做好利用外資工作的若干意見》開始醞釀以來，某些投資者就開始制造“中國投資環(huán)境惡化”的輿論，希望借此制造壓力，使得中國政府在《意見》中給予更好的待遇。這是一種政治策略，外界不可把這種政治策略語言太當真。

還有一部分原因是某些外國投資者希望維持超國民待遇，而這種期望顯然是不現(xiàn)實的。對于海外投資者而言，期望得到東道國較為寬松的待遇實屬人之常情，但在一個正常國家，希望借助不客觀的方法實現(xiàn)這一目的，結果多半會南轅北轍。無論是在華外商，還是跨國經營的華商，記住這一點對自己都有好處。而且，與其徒勞地追求不現(xiàn)實的目標，投資者不如認清大勢，順勢操作，取得符合外來投資者本份的收益。中國發(fā)展的方向不應也不會是從開放走向封閉，而是提高駕馭開放經濟的水平；中國外資政策近年的調整目的不是要關閉國門，而是要為內資企業(yè)創(chuàng)造平等的競爭環(huán)境；不是為了驅逐、限制所有外資，而是要加強篩選，限制住外資中的刁民，為良民創(chuàng)造更好的環(huán)境，避免劣幣驅逐良幣。中國固然應當糾正某些以前的失誤，把本來不該放開的領域重新管理起來，但就總體而言，中國利用外資的深度和廣度仍將繼續(xù)擴大。

東道國與海外投資者之間只有平等互利才是可持續(xù)的關系。改革初期剛剛開始引進外商直接投資企業(yè)時，我方許多談判者因缺乏經驗、害怕吃虧而往往一心只考慮我們單方面的利益。1979年中方與法國雷諾汽車公司談判時，我方一連提了多項要求，包括技術轉讓及其價格、培訓、外銷比例等等；對方聽后，承認其中不少要求原則上是合理的，別的要求也可以接受或可以談判，但向中方提出了一個問題——“你們?yōu)槭裁礇]有提到同你們合資對我方有什么好處呢？” 時至今日，恐怕是需要中方對海外投資者以及為外資優(yōu)惠待遇搖旗吶喊者提出這樣的問題了。

一般而言，從根本上講，一國外資法律政策的變遷只有部分是法律、政策本身充實和完善的結果，主要是由法律、政策之外的一系列因素決定的：該國在國際經濟體系中的地位，經濟社會發(fā)展水平，對外資的需求和國際環(huán)境等等。簡而言之，其他條件相同，一國經濟發(fā)展對外資的需求越強烈，相應的外資法律、政策也越“寬大”，激勵性越強；世界上激勵性外資法律政策越是成為潮流，相應的外資法律、政策就越會趨向寬大，相反，就會趨向收緊；一國經濟社會發(fā)展水平越高，產業(yè)體系越完整，基礎設施越完備，法律可預見性越好，就越不需要依靠超國民待遇招徠外資；一國海外投資越少，海外投資需求越弱，在制定限制性外資政策的時候就越不需要顧忌本國海外投資發(fā)展的需要。作此總結，愿有助于來華外商和赴海外跨國經營華商。

由于不求進取、產品老化，導致競爭優(yōu)勢逆轉，卻希望不費力氣而維持以前的市場地位，這是某些外資抱怨中國投資環(huán)境惡化的重要原因；在谷歌風波中，這一點暴露得特別充分。電子商務的基本原理確實是美國人建立的，網絡搜索確實是由雅虎首創(chuàng)又由谷歌發(fā)揚光大的，谷歌在英語世界的網絡搜索服務上確實有其獨到之處，問題是中國人很快就在電子商務和網絡搜索等方面玩出了水平，玩上了規(guī)模，玩出了特色。而內資企業(yè)的發(fā)展又有巨大且增長迅猛的國內市場支持，因此基礎穩(wěn)固，中國方面因此無需擔心該領域外資競爭而對外資額外實施高度的歧視性政策，更不擔心該領域外資企業(yè)撤出會導致本國喪失這方面的服務。

我們看到，網絡即時通訊技術的開創(chuàng)者ICQ目前活躍用戶也不過4200萬，1998年以2.87億美元將其購入的美國在線公司現(xiàn)在正以1.2億美元標價出售，而借鑒其基本原理起家的騰訊建成了全世界最大的網絡即時通訊社區(qū)，2009年第二季度QQ注冊賬戶已達9.9億，2009年末活躍帳戶數達到5.229億，相當于ICQ目前此項指標的12.45倍。2010年3月5日QQ同時在線人數首次突破1億。 2009年騰訊總收入為人民幣124.400 億元（18.219億美元），期內盈利人民幣52.216 億元（7.647 億美元），2009年末現(xiàn)金、現(xiàn)金等價物、定期存款、持有至到期日的投資等總值116.953億元，并已參與競購ICQ。我們也看到，谷歌、ebay等美國電子商務巨頭來到中國都不是本土同行的對手，谷歌在中國市場占有率不過是百度的一半。面對自己的商業(yè)失敗，不是反躬自省，而是抱怨東道國并將問題政治化，豈不可笑！

迄今關于外資與東道國關系的論爭中，就筆者所見，雙方幾乎都隱含地將外資視為一個具有統(tǒng)一訴求的整體，實則不然。外資企業(yè)與企業(yè)之間不同，同一企業(yè)內部各個高管、員工不同。表面上是某一外資企業(yè)對東道國的無理要求和做法，有些可能是認識問題，有些則可能是暴露了該外資企業(yè)內部的道德風險問題，表明該企業(yè)高管和業(yè)務人員為了自己的短期利益而不惜以犧牲公司、股東長期利益為代價。某些關于中國“歧視”和“經營環(huán)境惡化”的抱怨，是否僅僅是因為當事者由于環(huán)境日趨規(guī)范而不能如同原來那樣方便地尋租呢？在華外資企業(yè)和輿論界需要冷靜觀察思考。

讓我們看看胡士泰案，四名被告的罪名之一便是非國家工作人員受賄，受賄金額合計高達9232萬元。面對這個結果，對于其他此前對此案有非議的在華外資企業(yè)，對于某些此前持有異議但還能秉承客觀精神的海外媒體，對于某些此前真誠以為澳大利亞公民胡士泰確實遭到中國政府不公正對待的澳大利亞人而言，靜下心來，理當感到幾分尷尬，因為他們此前為胡士泰奔走呼號，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們以為胡士泰是在為公司、為他們的利益而效力，結果到頭來發(fā)現(xiàn)他們企圖庇護的卻是一個竊賊！

而且，胡士泰等人的商業(yè)賄賂并非罕見罪行。任何一家公司，只要該公司的市場控制力相當強，其員工就有可能利用公司的這種市場控制力和本人在公司的職權尋租，換言之就是向上游供應商和下游采購商索賄受賄。僅2007年8月一個月之內，中國就爆出了3起影響較大的類似商業(yè)賄賂案：家樂福北京區(qū)域8名經理級員工因涉嫌收受供應商賄賂而被捕；麥當勞董事總經理劉士成因涉嫌賄賂罪被香港廉政公署拘留；小肥羊連鎖火鍋店員工及供應商共27人被香港廉政公署拘留。其它條件相同，對于在本土經營的內資企業(yè)而言，其高層了解本土文化和社會狀況，能夠制定實施更對癥的防范監(jiān)督措施；對于外資企業(yè)而言，由于遠在母國的總部及其高管不了解東道國情況，在東道國的員工因此能夠獲得更大的空間上下其手，牟取私利。所以，無論是在華外資企業(yè)，還是正在積極“走出去”的中國企業(yè)，在看到胡士泰等人索賄受賄的案情后，都需要汲取教訓，完善自己的內控體系，而不是被索賄受賄的員工慫恿著抱怨東道國投資環(huán)境。

外企內部的錯誤主張不受到挫折，正確主張就不能占據上風。東道國要鼓勵外資企業(yè)中的“良民”，限制其中的“刁民”，不能無差異一味遷就，也不能一味拒絕限制。對于企圖從中國攫取非分之財、享受非分待遇者，綁架奉公守法的大多數海外投資者固然是“聰明”的做法，但大多數奉公守法的“良民”倘若心甘情愿讓少數“刁民”綁架，從而令自己的信譽在東道國公眾眼里也一并淪落，那就未免可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