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巴爾虎草原

2010-12-27 22:48薩娜
天涯 2010年2期
關鍵詞:黑馬老婆草地

薩娜

黑馬咴咴走進白拉森丘陵的時候,烏奇勒正在緩緩的半山腰亂轉悠。

烏奇勒逢遇到一樁難以啟齒的,卻無法回避的大事。頭頂的太陽還像昔日一樣溫暖地照徹草原,茂盛的綠草還像他熟悉的那樣,一個勁兒地舔著他的雙腿和肚子??墒撬睦镩L了一塊石頭,石頭上長了一片濕膩骯臟的綠苔。他走累了,兩條腿有點哆嗦,像剛睜開眼睛的小狗想趴下,他想坐一會兒,腦袋又像春季的大風,刮得他繼續(xù)亂走。他終于站下了,低下頭看著微微羅圈的雙腿自言自語:兄弟,你騎著駿馬,像風一樣馳騁在茫茫的巴爾虎草原上,你游過九九八十一彎的莫爾格勒河,追逐失散的馬群,你走進莽莽蒼蒼的大興安嶺,顯示了男人的力量,現(xiàn)在你老了,想像拔出泥土的樹根那樣等待死亡嗎?

他坐下了,他不得不坐下。從昨天傍晚看見了那一幕,他就想坐下來,讓自己腦袋里的狂風變成冬季的雪花,慢一點飄下來吧。

昨天傍晚,烏奇勒趕著羊群往回走。他看見了老婆德瑪妮。她不是一個人,她的身后跟著他的朋友,唱起歌兒來連月亮都羞澀的尼木。他是男人,是德瑪妮的男人,不用問便知道,剛才他們兩個人在草地上干了什么。

朋友,應該是冬日的火盆,秋天的太陽。尼木是什么,春天的毒蛇,夏日的暴風雨。尼木是朋友嗎?烏奇勒真想掏出腰間的匕首,刺進尼木的胸膛,然后告訴每一位草原的男人,按照古老的規(guī)矩,他殺了那個欺騙自己的惡棍,就是這么一回事。

現(xiàn)在他問自己,為什么當時沒有殺掉尼木,反而讓他跑了。是的,尼木跑了,在他眼皮底下,像圓溜溜的兔子一樣跑掉了。他望著騎馬奔馳的尼木,望著紅艷艷的晚霞一點點地吞噬掉那家伙。美麗的晚霞和長歌一樣飄泊的炊煙,弄得他熱淚盈眶。該死的家伙,找了這么一個良辰佳時把事辦了。他在心里憤怒地罵道。

現(xiàn)在怎么辦?殺掉尼木,像任何一個蒙古男人那樣,用槍用匕首解決這樣的丑事,而不是像多嘴的麻雀那樣罵人。

烏奇勒一遍遍地問自己。烏奇勒,巴爾虎草原上有名的硬漢,讓許多女人暗自迷戀的男人,這會兒變成了石頭和傻瓜,讓天空中的雄鷹吐口水,地上的母雞昂起了腦袋。他可夠丟人啦。

黑馬咴咴看見了烏奇勒,長長地嘶叫一聲,快速地跑到他面前。烏奇勒以為自己正在做夢,驚詫地站起來,朝它猛撲過去。十年前,他的兒子小利布道就是騎著馬兒跑進草原深處,再也沒有回來。那匹馬和眼前的馬長得一模一樣,莫非是它回來啦。黑馬咴咴躲閃一下,又站穩(wěn)了,用濕漉漉的黑眼睛望著他。他僅僅看了它一眼就失望極了,它不是兒子騎的那匹馬,它更年輕,比十年以前的黑馬咴咴還年輕,看起來只有三歲??墒牵难凵窈湍瞧ヅ軄G了的馬一樣,不錯,它倆的眼睛深處都藏著叫人無法形容的神韻,只要你與這樣的眼神相碰撞,心里肯定陡然一跳,肯定以為它想告訴你早該知道的東西。至于那是什么,長生天會比你更清楚。

烏奇勒看見了馬屁股上的一道傷口,是用刀砍的。那個天殺的真狠啊,大概想卸下來一條馬腿直接烤肉吃吧,或許還想在馬身上蓋一家飯店吶。他心疼地用手抓下幾條白胖的蛆蟲,接著從懷里掏出牛皮制的酒囊嚷嚷:我的孩子,挺著點吧,大地會給你力量的。他把酒灑在傷口上,馬疼得肌肉抽搐著,但是它的身體紋絲不動。嘖,好樣兒的,是個男子漢,他溫柔地撫摸著馬的脖子說,你找到了我算對了,傷口若是化了膿,你的命就沒了。

他領著這匹不知打哪兒來的黑馬往回走。馬信賴地跟著他,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烏奇勒邊走邊想,也許他身后跟著一個精靈,黑馬咴咴的精靈,只要愿意,它馬上會從他的身邊消失。像他的大兒子利布道那樣,再也不回來了。該怎么解釋那件讓他傷心多年的事情,他的兒子利布道,連個招呼都沒來得及打,像鳥兒一樣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

打那樁事情發(fā)生后,老婆德瑪妮便有點不對勁兒了。如若她驚天動地哭幾場就好了,但是她不哭,每天盼著兒子出現(xiàn)在氈包前面的草場上。利布道,該起來啦。利布道,該換衣服啦。利布道,該睡覺啦……她冷不丁地叮囑著那個已經不存在的孩子,好像孩子化成陰魂,笑嘻嘻地跟她耍賴吶。

烏奇勒去甘珠爾寺廟,請求長生天再賜給他一個太陽一樣明亮的兒子。這個家庭,往昔充滿著多少令人羨慕的快樂,現(xiàn)在便充滿著多少令人擔憂的傷痛。他太需要有個兒子了,那樣的話,德瑪妮便忙碌不已,丟失利布道的痛苦也會慢慢淡下去。

格桑喇嘛從佛祖那兒為他求到一包香土,讓烏奇勒在八天內舔光。喇嘛把手放在他的頭頂后果斷地說,你的兒子還在人世,只不過用另外一種方式返回來。喇嘛告訴他,相信長生天,相信人間有奇跡,相信善良和智慧會讓他得到心靈的安寧。喇嘛說,比鷹飛得更高的是無欲無求的靈魂,比草原更寬闊的是包容萬物的精神。

烏奇勒嗅了嗅香土,一股清甜的滋味飄進了鼻子。他舍不得一個人舔,便和德瑪妮一起在八天里舔完香土。讓我們忘掉利布道吧,他抓住老婆的肩膀難過地說,咱們已經找遍了整個巴爾虎草原,現(xiàn)在,咱們重新獲得兒子吧。

那天晚上,他們選擇了一片草地做了愛。德瑪妮不想在氈包里親近自己的丈夫,她希望長生天親眼看見他們在一起,用最熱烈的方式討回孩子。而烏奇勒也感到氈包里已經裝不下他跳蕩的激情和河流一樣奔騰的欲望。德瑪妮,我的親親,他像新婚之夜一樣,深情地叫著她的名字,德瑪妮,再給我十個兒子,再給我十個太陽和雄鷹。他摟住了她,聽憑她一口咬住他的胸膛,在那里留下深深的痕印。

可是德瑪妮生不了孩子。她悲傷地對男人說,你找別的女人吧,我的悲傷和絕望像河水一樣,日夜在身體里流淌,我再也生不出像太陽一樣新鮮的生命了。

烏奇勒再也忍受不了兩人夜守孤燈的寂寞。他們老了,是心靈的衰老。他們坐在一塊兒的時候,誰也不瞅誰。還有什么好瞅的,彼此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烏奇勒熟悉老婆臉上每一道新添的皺紋,德瑪妮熟悉丈夫頭頂上每一根新長的白發(fā)。而夜里,他倆誰也不碰誰,德瑪妮變成了干涸的河床,烏奇勒則變成了游蕩的野風。

烏奇勒再也信不著格桑喇嘛那番故弄玄虛的話,再也信不著他的生命里會出現(xiàn)奇跡。在他看來,蒙古人的祖先已經把數十代后人的奇跡占用盡了。是的,蒙古人一直生活在森林里,按照命運的旨意,他們就呆在那里好了。然而,他們創(chuàng)造了奇跡,用七十張牛皮做了鼓風箱。用煉鐵的方法熔化懸崖絕壁后,走向了廣袤的大地。那些英雄,一旦踏上了平原,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神話般的蒙古帝國。

奇跡在哪里,在長生天賜予人們的夢境里嗎?烏奇勒對朋友尼木抱怨地說,在人們比百靈鳥還聒噪的嘴巴里嗎?我憑什么相信我的生命里會出現(xiàn)奇跡?

尼木勸慰他,蜜蜂會找到花朵,子彈會找到獵物。巴爾虎草原上的女人比鮮花還美麗,比云朵還溫柔,去找心愛的女人吧,去找一個比德瑪妮的胸懷還誘人的懷抱吧。

他沒找別的女人。他瞧不起那種把性事當做樂子的男人,也瞧不起隨便撩起裙子的娘們。男人和女人碰一下容易,不就是聽砰砰的肉響嗎,他對尼木說,我還不如找片木板,隨便拍大腿吶。

心心相印比什么都重要。他說。

黑馬咴咴打著突嚕猛然加快了腳步。它似乎很熟悉草地上隱約可見的道路,徑直朝烏奇勒家的方向跑去。烏奇勒一眼看見白色的氈包就走不動了。怎么辦,回家以后逼問德瑪妮,為什么那天傍晚看見尼木提著褲子跟在她身后,為什么她不在家呆著,卻竄到草地里啦,這一切她說得清楚嗎?

德瑪妮怎么回答他,難道還像昨晚那樣,連一點羞愧感都沒有,做飯、吃飯,然后把枕頭扔給他,說睡覺吧,倒頭睡得像真睡了一樣。

他恨死了尼木。這家伙最近不對勁兒,有空就往他家溜,而且來的時間也不對勁兒,每次烏奇勒趕著羊回家,總是能發(fā)現(xiàn)這家伙言不由衷,說自己想念仁慈的大哥啦,聚到一塊兒喝酒才能感到有親人的溫暖啦。這家伙來了就賴著不走,一會兒唱一會兒笑一會兒哭的,非鬧騰得德瑪妮連禮節(jié)也顧不上,趴在飯桌一角睡過去。有一次這家伙喝多了,摟著他居然說起女人只生一個孩子身材苗條一類的混帳話。當然他拿鞭子敲了酒鬼的腦袋,讓他看清楚坐在誰家的氈包里。事后烏奇勒說了尼木的壞話。德瑪妮卻喟然長嘆道:寬容點吧,我的丈夫,我們已經沒有了孩子,難道還把唯一樂意陪伴我們的朋友也趕走嗎?

那個時候趕走這家伙就好了,烏奇勒悔恨不已地想,省得現(xiàn)在想拿鞭子抽老婆一頓。要知道,自打結婚后,他連一根指頭都沒戳她一下,更別提因為孩子丟失后她瘋癲那陣子了。

黑馬咴咴站在那兒等著他。烏奇勒欣慰地想,這匹馬拿他當自己的主人吶。他想起與兒子一起丟失的那匹黑馬咴咴,也是這樣動不動便揚起頭等待著他。茫茫的草原,生命吸引生命,馬從來都是通人性的,黑馬咴咴用不著他吩咐,僅僅看他一個眼神,或者他拽一下馬韁繩,它就知道干什么。

讓烏奇勒不開心的是,德瑪妮沒像往常那樣站在門前等著他。是呀,一大早他就跑出去了,連馬都不騎,任憑羊群關在柵欄里咩咩地叫喚。餓著點吧,這些沒頭腦的家伙,家里出了大事了他顧不上它們的肚皮。他跑出去了,而且跑得很遠??墒撬麨槭裁催@樣,她該清楚。嘖嘿,犯不上責備她,缺心眼兒的娘們,出了那樁事她還腆著臉站在門前等候自己的丈夫,那她可令烏奇勒刮目相看。

他進了氈包,重重地咳嗽一聲。老婆正在火塘前熬奶茶。她一下一下?lián)P著木勺子,讓勺子里的奶茶重新澆在沸騰的奶茶上。草地的女人們都是這么熬茶來著,可是烏奇勒像是頭一次看到,直瞪瞪地盯著她。與往常一樣,她的表情很安靜,好像昨天傍晚的事是他瞎編的。有一瞬間,他真懷疑自己腦袋出了毛病。可是外面羊圈里羊群此起彼伏的叫聲,一下子惹惱了他。

他從氈包木架壁上取下鞭子,一腳踏出門外叫道,你出來一下。她看著沸騰的奶茶遲疑了一下,默默地走出氈包,站在他面前。他直直地望著她,她躲開他的目光,低垂下頭。他的心快炸了,她躲著他,她從來沒躲過他的目光,從來沒有,這是第一次。他們以往的肝膽相照、相濡以沫都哪兒去啦,難道他們就這么互相躲避著熬度下半生嗎?

你昨天和尼木呆在一起,干什么啦?!烏奇勒緊緊握著鞭子,大聲喊起來。反正他不怕別人聽見,這片草地只有他們一家人,只有一座氈包。德瑪妮用手捂住胸口,責備地搖搖頭,你從來沒對我這么喊過,她說,尼木是你的朋友,你應該問問他。

腦袋里肯定被人塞進東西了,烏奇勒憤怒地想,那個東西快爆炸了。他仰起頭望著天空。那輪太陽多么美麗,像剛剛嫁給他的德瑪妮那樣美麗。他手里的鞭子咬他一口,提醒他該動手了。他要干什么,那么碧藍碧藍的天空,那么純潔悠長的河流,還有一望無際的綠草地,他要干什么?手中的鞭子又狠狠地咬他一下,他舉起鞭子,劈頭蓋臉地抽打著她,她抱住了頭,一聲不響地挺著。她的馴服徹底地激怒了他,他寧可看到她哭喊她反抗,卻不愿意看到她默認似的等待著下一次的抽打。

黑馬咴咴嘶叫起來,它的聲音驚懼而凄厲,像一只手抓住烏奇勒的鞭子,讓他下不去手。德瑪妮垂下手,慢慢轉過身,看見了黑馬咴咴。她怔了一下,搖搖晃晃走過去。天吶,她小聲驚呼道,我的兒子,你回來啦。

烏奇勒再也忍不住,扔掉手里的鞭子,嚎啕大哭。

兩個人默默地為黑馬咴咴洗了傷口,然后撒上了消炎粉。德瑪妮翻箱倒柜,找出還沒用完的青霉素片給馬灌進去。她一會兒走出去一趟,喂馬吃奶酪、肉干和牛奶。烏奇勒生氣了,在氈包里喊,讓它自己吃草吧,牛奶解藥,你這個愚蠢的娘們,它不是小孩啦,犯不上嬌慣它。

德瑪妮不說話,仍然給黑馬咴咴喂牛奶,而且一遍遍地用酒擦傷口,兩手揮動驅趕蒼蠅和蚊子。烏奇勒吃完飯后把羊群放出圈,騎上馬跟隨羊群后走了。這一天的時間太漫長了,比死還漫長。他收拾了老婆,心情不僅沒好受點,反而更難過了。

呸,對女人下手,你還是個男人嗎?他對著草地上自己的影子奚落一句。接著他想起德瑪妮的話,她讓他問尼木去,因為尼木是他的朋友。他跳起來,不錯,他應該問尼木,因為他想起來,德瑪妮穿得整整齊齊,而且手里拿著拾揀牛糞的木鏟子!這個娘們,下午就獨自一人去草地拾牛糞。她把貼在草皮上的濕牛糞起得離開地面通氣,待到曬干后再收集起來。她一定在那個時間里看到了尼木,尼木想調戲她,她就說,忘掉這回事吧,尼木,你是烏奇勒的朋友,你不該欺侮他的老婆。

烏奇勒跳起來,她讓他找尼木,就是想讓尼木自己有膽量承認事實??墒撬謸鷳n,烏奇勒盛怒之下會把尼木殺掉的。他有理由像干掉一只賴皮狗那樣了結尼木的性命。草原上的男人重義氣講信譽,從不做背叛朋友的勾當。他待尼木不薄,尼木手頭缺錢,只要說一聲,他肯定慷慨解囊,除了老婆,他差不多什么都可以給予那個混蛋。至于尼木四處風流,惹下一樁樁爛事,嘿,他幫助尼木解決了多少爭端?

傍晚時分,烏奇勒趕著羊群回家了。離很遠他便看到德瑪妮站在氈包前朝這邊眺望。這個傻娘們,他嘟嚷一句,眼睛濕潤了。這個傻娘們,她哪里知道,他離不開她。說實話,不是沒有女人投懷送抱。在草原上,他經常逢遇這樣的事。騎馬放牛放羊的可不都是男人,還有女人。在藍藍的天空下,在青紗帳一樣的草地里,沒事時干點那樣的勾當也沒什么,但他不行,心里不行。為此,寡婦斯琴哭著離開了他,再也不在他放牧的地方出現(xiàn)了。她惦念他幾年了,那可是全蘇木最出色的女人,比男人還能干。德瑪妮,這個傻娘們不知道,他的心交給她了,他相信有一種愛不會在這個世道里變味。

烏奇勒跳下馬,大踏步地走到老婆面前。她遞給他一碗奶茶,看他咕咚咚地喝下去又斟滿一碗。三碗溫暖的奶茶進了肚子,他覺得五臟六腑舒服極了。喂,黑馬咴咴的傷口好多了,德瑪妮邊把羊群趕進圈里邊說,它的胃口可不小,喝了挺多的牛奶。

我說過牛奶解藥,烏奇勒皺一下眉頭說,你怎么還喂它這玩藝兒?可是德瑪妮自信地說,我看它用不著吃藥,只要吃好了,它自己就有勁兒長肉。她再也不躲避他的目光,很坦然地望著男人,好像壓根就忘了那樁爛事。

半夜里她叫了一聲。烏奇勒骨碌一下坐起來,點燃油燈。她睜開了眼睛,幽幽地說,我夢見了兒子,他說他快到家了,只要過了莫爾格勒河,他就到家了。她抽泣一下,開始默默地哭了,利布道太逞強了,非要從最深的水流里趟過來,我喊他,他聽不見。

烏奇勒伸出手無聲地摟住女人。她的身體滾燙滾燙的,她的臉也是滾燙滾燙的。她發(fā)燒了,從昨天到今天,她經歷和承受得太多了。全聚在心里,所以身體里燃燒起大火。他下了鋪位,用涼水打濕了毛巾,捂住她的額頭。她又睡過去,嘴里不時說著胡話。但烏奇勒不認為老婆胡思亂想,一定是佛祖借她的嘴道出了利布道失蹤的原因。那條像巨蛇一樣彎彎曲曲的莫爾格勒河帶走了他的兒子。莫爾格勒河,人稱天下第一曲水,它打大興安嶺里流淌出來,流淌過整個巴爾虎草原。在它的身邊,草長得比樹木還高,鮮花開遍了兩岸。是它帶走了利布道。

現(xiàn)在他想讓老婆快點清醒過來。她把他曳在一邊,獨自和兒子會面吶。沉默寡言的女人,居然有這么多的話要跟兒子講??墒撬剿匕炎扉]得比門還嚴。唉,他看見了德瑪妮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他也看見了她翻滾時后背的鞭痕。他拉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痛苦地說:我這兒疼,你挖了我的心。德瑪妮,你不能傷了我,否則,我比死還難過。

黑馬咴咴的傷口好得很快,它似乎很留戀德瑪妮。只要德瑪妮走出氈包,它就跟隨她身后。每到下午,德瑪妮便牽著它朝草地深處走去。除了她家的幾頭牛,從別處游蕩而來的牛群四處遺留牛糞。德瑪妮把牛糞揀回來,堆放在一起,用來做飯和取暖。牛糞燃燒起來的味道很好聞,像青草的味道。每逢這時,黑馬咴咴便抽搐著濕漉漉的鼻子,不時打著響亮的噴嚏,好像被遍地花香嗆著了。德瑪妮便說:我猜不出你從哪里來的,我也猜不出誰是你的主人,他怎么會把你弄丟了?

烏奇勒看出來,老婆擔心有人認領黑馬咴咴,他邊修理馬鞍子邊說,誰也領不走黑馬咴咴,即使傾家蕩產,我也要買下它。

德瑪妮臉上頓時笑逐顏開。呀嘿,黑馬咴咴多么懂事,它的眼神像人一樣,有時候我弄不明白,它是一匹馬呢,還是一個精靈。烏奇勒心里撲嗵撲嗵地跳蕩著,老婆沒看錯,馬的眼神像一個人,他的孩子,利布道。

尼木再也不來了。烏奇勒放牧時看見過尼木。那是陽光照耀的中午,尼木隨著羊群走來,他騎著馬朝烏奇勒大聲喊著,然后揮動手里的草帽向他致意。烏奇勒騎著馬掉轉過頭,用不著問這家伙那天傍晚的事,還是讓他滾蛋好了。老婆德瑪妮做得對,尼木是他的朋友,在他最痛苦的時候帶給他許多快慰,德瑪妮不是一驚一乍的女人,她有她的厚道和寬容,她可不想看到男人之間動刀子。草地上因為娘們出人命的慘事還少嗎?

可是他不想原諒這家伙。真正的朋友不會背叛良知的,該給這家伙點顏色看看。

尼木沮喪地騎著馬走進草原深處。烏奇勒看著他的背影漸漸融匯進深綠色的地平線,心里充滿了無限的悲涼。

那天晚上,烏奇勒被德瑪妮推醒。在微弱的光線里,他看見老婆正睜大眼睛傾聽著什么。發(fā)大水啦,你聽聽多么好聽的聲音,她興奮地說道,明天咱們會看見水汪汪的一片。

他也聽見漲水的響聲,驚天動地的流水聲猶如濃濃的白霧,彌漫在整個草原的上空,他們被大水包圍了,在十幾天之內,他們只能在高處的草地上放羊和牛,再也看不到從別處游蕩而至的牛群、馬群和羊群。十幾天內,他們只能聽到彼此的心跳、呼吸,只能看到彼此的一舉一動。

兩人一起走出氈包,在銀色的月光下,莫爾格勒河像豐腴的孕婦,舒展開自己的身軀,嘩啦啦的水流聲,像神奇的生命熱烈地喧鬧、嬉戲、歌唱。德瑪妮說對啦,草甸子里白茫茫的一片很美麗。過去他怎么沒有注意到呢?

德瑪妮拉住他的手,起先是試探的,之后便緊緊地握住手。這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倆相依為命,他在那一瞬間深深感到老婆無聲的語言和信賴。

烏奇勒抱起德瑪妮進了氈包。他們在大水膨脹的聲音里做愛。皎潔如水的月光從天窗瀉露進來,灑在德瑪妮赤裸的身體上。他用手一遍遍地撫摸她,已經很久了,他沒有這樣動情。德瑪妮真好看,只有他知道她的美麗和誘人。給我兒子吧,他把手放在她的小腹上輕聲說,你會有兒子的。她抓住他的雙手,放在自己臉上。他摸到了淚水,她正在流淚。大水把利布道接走了,大水也會把他送來。她哽咽地說,剛才我聽見他喊啦,媽媽,我回來啦。

他伏下身,吸吮掉她的淚水,什么也沒說,用身體覆蓋了她。利布道回來了,老婆說得對,他的兒子回來了,就在他的身體里,在她的身體里。他怎么沒有想到這一點,利布道應該早點回來,是他們擋住了孩子的回程。該死的,這么多年了,他都干了些什么?

德瑪妮終于打開了心扉,她變成了另外一個女人,讓烏奇勒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她笑著,她哭了,她輕聲地呼喚他的名字,羞澀而甜蜜。他們一直在做愛,在愛,直到大水撤下去,直到一場場涼風把茂盛的綠草染成了金黃色。

德瑪妮懷孕了。她開始嘔吐起來,反應強烈得跟第一次相同,她臉上長出妊娠斑,烏奇勒打趣地形容那是莫爾格勒河流從她臉上流淌過去的痕印。他甚至擔心等到她生產后,臉上的斑消失掉。那可是丑死啦,他搖著腦袋犯愁地解釋,我看你就這個時候漂亮。

德瑪妮幸福地笑了。她沒告訴男人,她還會要孩子的,長生天幫助她打開了生命之門,她當然會要更多的孩子。草原的女人,哪個不希望自己兒女成群吶。

烏奇勒趴在她肚子上傾聽胎兒的動靜,終于聽見若隱若現(xiàn)的胎聲。再過一段時間,胎兒就像一條豐沛的河流盈盈而漲,在那個神秘的世界里歡快地奔騰著。他驚奇地看著她身體的變化,感到一切都不可思議。直到那一天,他喜憂參半地說:你懷了一座高山吶,到時候怎么生下孩子?

德瑪妮滿有把握地說,我會生下來的。

德瑪妮真的是自己接下了孩子。那天下午,她照例去草甸子里拾揀牛糞,肚子就疼痛起來。四月的草原還很寒冷,大風掃在直挺挺的枯草尖上,發(fā)出尖利的嘯聲。她感到兩腿之間流出了羊水,便意識到自己趕不到家了。她把皮袍鋪在尚未泛出綠意的大地上,聽見黑馬咴咴從老遠朝她奔來的馬蹄聲。它跑得真快呀,像草原的心臟咚咚地跳動著,像一道疾風從遠方刮來。德瑪妮滿意地看到,馬長得漂亮了,比神話里的馬還威武,瞧它四只長著白色毛發(fā)的蹄子踩在枯黃的大地上,猶如四朵潔白的蓮花,而它黑色的皮毛泛著光澤,像黑色的火焰在草地上燃燒。她欣慰地長吁一口氣,利布道該回來了,他就騎在馬上,還是十年前的模樣,穿著她精心縫制的藍色蒙古服,頭上系著藍色絲帶。阿媽,蒙古人為什么喜歡藍顏色?小利布道穿衣服時問她,阿爸的衣服都是藍顏色的。她邊為兒子系上藍色的長腰帶邊說,看見天空了嗎?蒙古人喜歡像藍天一樣的顏色,它寬廣、尊貴、安寧?,F(xiàn)在她看得見黑馬咴咴背上的英俊少年,仁慈的長生天真的把兒子歸還給她了。

德瑪妮就在草地上生了孩子,黑馬咴咴來回轉著圈長聲嘶鳴。她用牙咬斷臍帶,用皮袍緊緊裹住了孩子,翻身上馬回家。

烏奇勒在草原的深處放羊。羊群走得很慢,嚼著枯黃的草莖。再熬過一個月,大地就會變了模樣。大地重新變得生機勃勃,起初的草長出來是嫩嫩的、柔弱的。一根根小草像一只只嫩綠的小雞嘀嘀咕咕撒嬌??墒堑戎?,再過一段時間,嫩芽般的小草便突然瘋狂地長起來,空中彌漫著它們生長的聲音。只要夜晚坐在草地上闔閉眼睛靜靜地傾聽,你會聽到生命旺盛的勃動。而外面來的人總是抱怨草原太寂靜了,像掉進海水里那么可怕。外來人沒有草地人的耳朵和心靈,他們當然什么也聽不見,什么也看不見。

烏奇勒聽見黑馬咴咴奔跑的聲音,心里怦怦跳蕩起來。德瑪妮一定生孩子了,黑馬咴咴趕來告訴他。他看見在草地上飛馳的馬,驚奇地發(fā)現(xiàn),黑馬咴咴是一匹真正的普氏野馬,草原上早已罕見而今卻神奇般地降臨到他的面前。難怪草原上沒有人來認領它。這匹普氏野馬的真正主人該是長生天吧。

烏奇勒沒猜錯,黑馬咴咴趕來告訴他,回去迎接自己的孩子吧。他趕著羊群以最快的速度返回了家。剛剛走上通往氈包的小坡路時,他便聽到嬰兒的啼哭。那嘹亮的像太陽一般有力的哭聲一下子震撼了他。是男孩子,只有男孩子才能這樣驚天動地地宣告,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上了。

他發(fā)瘋了一樣跑進氈包。德瑪妮正用早已準備好的白色的熊油擦拭嬰孩的肚臍,以免感染。由于全身光裸,嬰孩身上的皮膚泛出紫紅色。德瑪妮用布緊緊裹住孩子,雙手托住后舉向烏奇勒,看看吧,這是我們的兒子。

他小心翼翼地接過來,用雙手托住。在嬰孩皺巴巴的臉上,他看到了利布道的眼睛。孩子停止了哭泣,安靜地看著他,好像在辨認著他。他感到淚水涌了上來,莊重地親了德瑪妮額頭一下,把襁褓里的嬰孩高高托到頭頂大聲說:長生天,請賜給我兒子雄鷹般的勇敢,太陽般的力量,巖石般的堅強和如你般的智慧,讓他成為一個真正的草原男人吧。

他聽見德瑪妮輕聲說,還叫兒子利布道吧。

在孩子降生的那些日子里,尼木意外地死了,他死在莫爾格勒河碧波蕩漾的激流中。他是牧歸時順著水流漂走的。人們在河岸邊只看見了他的馬在痛苦地徘徊,卻沒有在河流里找到他的尸體。人們都說尼木去了遠方的草原,是仁慈的莫爾格勒河送走了他。

多年來,烏奇勒一家依然游牧在巴爾虎草原,他們再也無法見到每天都那么快樂,喜歡唱歌的尼木了,他們再也無法回憶起往日生活的場景。在巴爾虎這片天堂草原,在莫爾格勒河流的岸邊,烏奇勒的兒子也騎著黑馬咴咴一天天地長大。

猜你喜歡
黑馬老婆草地
老婆餅
草地上的事
“黑馬”誕生記
Laughing song
別把老婆丟掉
草地
剛加入“黑馬+云孵化”的Udesk融到300萬美元
黑馬會
黑馬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