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
走出“冰冷”與“曖昧”
留白
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隨筆,題為《冰冷的知識和曖昧的自我》(載《天涯》2006年第6期),對當(dāng)下知識分子的“冰冷”和“曖昧”加以揭橥和反省。事隔幾年,不知道別人如何,我是在努力走出這種“冰冷”和“曖昧”的,盡管每一次都那么心力交瘁。
我是個表面溫和的人,有時候甚至顯得世故圓滑,表現(xiàn)之一就是,喜歡采用多個角度看問題想問題,特別是對親朋好友,并無所謂嚴(yán)格的“立場”。但這也不過是表面,骨子里,我是個子路般容易沖動的人,認(rèn)死理,不善迂回,不愿受氣,有時候竟會不計后果與利害地發(fā)起雷霆之怒,虎嘯龍吟,事后想想,這是我的“孩子氣”加“書生氣”雙管齊下所使然,怨不得誰。
半個月前,我打電話給菜場門口賣米的葉師傅,請他送一袋二十斤裝的大米過來。和葉師傅認(rèn)識也很偶然,一次從菜場出來,經(jīng)過他的“攤位”(其實是路邊隨意擺放幾袋米的一個所在),問他米價如何,沒想到他說可以送貨上門,從此就和他打上了交道。每次我撥通他的電話,剛說一聲“葉老板”,他馬上知道是我——大概沒有人稱他“老板”吧——連忙說:“老師,米又吃完了?我這就送來?!?/p>
這一次,送完米、付過賬之后,我們又多聊了幾句。他說前幾天本來想找我?guī)兔Φ?,因為他的“攤位”被“黑貓”(對“城管”的敬稱)盯上了,他們把幾袋米裝上卡車不說,還要把他抓去,幸虧有幾個好心的業(yè)主幫他求情,才沒有被抓走,本來要罰款兩百元,后來大家又幫他說話,被罰去五十元。
我說你怎么會想到找我?他說:你不知道啊,那次你幫老太太打抱不平的事,我們都知道。她們說去找那個老師,他會說話。
我笑了,說:那你怎么不打我電話?他說:怕你忙,沒敢打攪你。你不知道,那次我都哭了。
我的心一震。這位葉師傅,蘇北人,黑臉膛,絡(luò)腮胡子,年紀(jì)約摸五十出頭,卻過早地謝頂了。他孩子在上海上大學(xué),他就跟過來在這里販米,算是“陪讀”。本來他在菜場有個正式的攤位,可是每年租金兩萬多,吃不消,只好轉(zhuǎn)讓給別人,自己就在菜場旁邊小區(qū)的鐵柵欄門口“打游擊”,一晃不少年頭了。當(dāng)這個靠自己的汗水在城市的旮旯中討生活的漢子說他“哭了”的時候,不知怎么,我心里也仿佛要流淚了。我想象著葉師傅的遭遇,感同身受,不知如何安慰他。
葉師傅說的那件事倒是實情,但事后的影響我并不知曉。
那是2007年5月間,我所棲身的大學(xué)也成“百年老店”,大張旗鼓地搞起“百年校慶”。一天,我經(jīng)過所住小區(qū)門口,看見一個外來民工模樣的老太站在門口哭嚎,之所以說她是哭嚎,蓋因聲甚凄厲。我這人愛管閑事,忍不住上前問她:“怎么了?”
沒想到,這一問不要緊,這頭發(fā)花白、皮膚黝黑的老太便如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扯住我的胳膊說:“行行好吧,你一定要救我?!蔽覈樍艘惶H凰念?,以為中了誰設(shè)下的“局”,要不行人來去匆匆,幾個門衛(wèi)怎么站在那里對我似笑非笑呢。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且看“后事如何”吧。
從這老太的哭哭啼啼、語無倫次的講述中,我了解了事情的大概:原來老太是安徽來滬的民工,在這一帶靠撿廢舊物品為生,老伴兒有病在床,三個孩子也不成器,全靠她一人操勞度日。事后想想,這些話也可能有添油加醋的成分,但足以引起我的同情了,我催著她說下文。
她說:“俺在路上撿破爛,一不留神,就被門衛(wèi)把三輪車給搶走了,現(xiàn)在找也找不見,求求你了先生,你幫俺把車子要回來吧,那是三百塊錢買的,全家人靠它活命啊?!蔽一仡^看看那兩三個門衛(wèi),他們尷尬地別過頭去。門衛(wèi)雖然穿著所謂“制服”,但他們也屬于老百姓,有的并不是那么飛揚(yáng)跋扈的。我每天走這里出入,覺得他們也還溫和可親。于是我走上前去,對他們說:“各位師傅,你們就把她的車子還給她吧,你看她哭得多可憐……”
我還沒說完,一個師傅就說了:“車子不在我們這里,你去找警察吧?!?/p>
我說:“怎么扯上警察了?”
他說:“我們也是奉命行事,這幾天校慶,警察查得緊,這車子在大路上擺著影響市容?!?/p>
我說:“她說是你們拿的,到哪里去找警察?”
他們見我不信,便指點(diǎn)我去小區(qū)居委會走一趟,管這個小區(qū)的“片警”在那當(dāng)班。
我是個直性子,二話沒說,就帶著那老太去找居委會。路上聽她進(jìn)一步哭訴,迎面走來的人不住地向我們投來詫異的目光。這目光竟讓我有些興奮。
到了居委會,說明了情況,我請求坐在辦公桌后的一個四十出頭的警察,歸還老太的車子。居委會一位阿姨問:“你和她什么關(guān)系?”竟有些質(zhì)問的口氣。
我說:“什么關(guān)系也沒有!我就是看她在那哭得可憐,就帶她過來了。”
那阿姨不說話了。警察卻說:“她的車子被沒收了!沒什么好商量的!”
我說:“為什么???”他說:“現(xiàn)在百年校慶,她那輛破車子放那兒是不允許的!”
我一聽就火了,說:“我是這個學(xué)校的老師,我對百年校慶都沒你這么起勁——百年校慶算什么啊?百年校慶也不能不讓人家吃飯哪?!”
那老太見我發(fā)火,嚇壞了,說你別和他吵啊,越吵我的車子就越要不回來啦,說著竟然給警察跪下了,拉著他的衣袖作揖叩頭,死乞活求。警察嫌惡地別轉(zhuǎn)身,還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這種嘴臉最是可憎,不論是誰,只要手里有點(diǎn)小權(quán)力,可以給別人設(shè)置點(diǎn)“路障”,一律會擺出這種千篇一律的臭面孔。
我一邊拉老太起來,一邊對警察說:“我只問你一句:你是不是人民警察?如果是,你就不應(yīng)該這樣?!鳖D了一頓,又說:“她現(xiàn)在都給你跪下了!你就忍心看著一個老人給你下跪?她也是老百姓??!誰不是人生父母養(yǎng)的?如果是你的親人你會這樣嗎?她在這里撿破爛,等于免費(fèi)打掃衛(wèi)生,你不付她工資倒也算了,還要搶了她謀生的工具,這算什么為人民服務(wù)?再說了,撿破爛也是她的正當(dāng)權(quán)利,憲法沒有規(guī)定人不能撿破爛,你把車子沒收了,等于掐住了她的脖子,她就可以在大學(xué)的正門口靜坐、抗議,那就不是影響市容的問題了,到時候恐怕你負(fù)不起這個責(zé)任!……”
說來慚愧,年輕時我練過演講和辯論,一通大道理也算得上義正辭嚴(yán),有理有據(jù),最后的結(jié)果是,警察讓步了(這個警察還不算太差),他打了個電話給大門口的門衛(wèi),然后讓我們?nèi)ツ密囎?。我呢,索性好事做到底,陪著老太一直到她拿到她那被鎖在一間廢舊倉庫里的三輪車。老太對我千恩萬謝,還要拿錢給我買煙。我說謝謝,我不抽煙,這事本來就是他們不對,以后再碰到這事,你不要怕,你越是軟弱,就越是受欺,別忘了你有你的權(quán)利!
老太最后說的話我一直記著,她說:俺哪敢跟他們作對啊,就是敢,俺也不會說啊……
我想,葉師傅之所以想到我,可能跟老太以及大門口那些收購舊電器的民工大嫂的傳播有關(guān),而她們得出的一個結(jié)論就是——因為“那個老師會說話”。
這么一個結(jié)論讓我無語凝噎。事情真的這么簡單嗎?一件明擺著的事,決定其性質(zhì)和走向的難道僅僅是“會說”與否嗎?孔子說過很多有道理的話,但有一句話我最反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笨鬃硬恢?,這句話被多少野心家、陰謀家、獨(dú)裁者所利用,成為他們“愚民政策”的保護(hù)傘和尚方劍。我們的宣傳,學(xué)校的教育,為什么不告訴民眾,你們擁有什么樣的權(quán)利!而只告訴他們,你們必須承擔(dān)服從管理的義務(wù)?一個時時處處處于被“管”狀態(tài)的人,最后不就成了“沉默的羔羊”?可是,恰恰是這些“沉默的羔羊”,經(jīng)常被剝奪尊嚴(yán)、人格,甚至生存的權(quán)利。為什么老太這樣的老百姓永遠(yuǎn)處在“不知情”的狀態(tài)?為什么他們“不會說”、“不會想”、“不會爭”?當(dāng)受到強(qiáng)權(quán)的干預(yù)甚至侵犯的時候,為什么他們只會“求”,甚至磕頭作揖地“乞求”和“哀求”?
我所以能“說”,首先是我能“想”,我所以能“想”,是因為我“知情”(明理),盡管也只是部分的“知情”。對那些失去言說能力的人,誰來替他們“說”呢?
還是回過頭來,說說我為什么要寫這么一篇文章吧,在我文債累累、恨不得一天四十八小時的現(xiàn)在?
我坦白,因為就在昨晚,我又一次和警察和城管發(fā)生了沖突。當(dāng)時我從超市買東西出來,就聽到一陣廣播喇叭的叫囂,只見一輛警車和兩輛卡車停在路口,緊接著傳來一陣十分具有威懾力的吆喝和求饒的聲音,于是,許多過路的行人趕上去圍觀。那正好是一些外地小販晚間擺攤做生意的地方,不用說,這又是一起“貓捉老鼠”的事件。
我不由自主地走上去,只見七八個穿著制服的城管正在拉扯那個賣炒面的婦女的車子,婦女驚惶失措,又是討?zhàn)?,又是道歉,求他們放過這一次,下次再不敢了。圍觀的人有二三十人,沒有人說話。我先是想息事寧人,就說,算了吧,人家老老實實做點(diǎn)小生意,警告一下就算了。可是沒效果,他們一邊罵罵咧咧,一邊七手八腳地上來搬東西:一桶雞蛋被搬走了,一鍋生面被搬走了,又要來搬鍋灶。那婦女哭了起來,護(hù)住自己的車子,說,你們別搬了,我有病啊,指望掙點(diǎn)錢看病,下次我不敢了……可那些“黑貓”不依不饒,還是搬東西,拉扯之間,有的東西掉在地上摔碎了。
不知是不是條件反射,總之多年來,我經(jīng)常會陷入這種“見義不為,無勇也”的處境中,這一次,我還是沒能學(xué)聰明,又扮演了一次大戰(zhàn)風(fēng)車的堂·吉訶德。我知道那被城管所管的婦女“不會說”,于是只好“替她說”——“你們態(tài)度好一點(diǎn)行不行?”人一著急,嗓門自然就大了:“干嘛要搶人家東西?她又沒違法!”
一個城管停下來,沖我說:“誰說沒違法,她違章了,當(dāng)然要處罰!”
“她又不偷不搶,違什么章了!誰定的章?”我嗓門更大,潛意識里,我希望周邊的人能夠加入我的抗議。
另一個城管看我說話挺硬,十分滑稽地對我做了手勢,說:“你證件呢?”這大概是他們慣用的伎倆,估計對那些小販很管用。
我馬上反問:“你的證件呢?你有什么權(quán)利看我證件?”
那家伙又指了指自己的帽子制服,意思是我還用出示證件嗎?
我火了,語言也就不夠斯文,竟指著他說:“你嚇唬誰???你以為戴大蓋帽、穿制服就了不起了?我沒證件,你怎么樣?有本事你把我抓走?”趁他一愣神,我又加了一句:“量你也不敢!”
這樣一來,幾個城管圍了上來,說你干什么的?我說我是大學(xué)老師,對你們的做法看不慣。他們就說,大學(xué)的老師怎么了,我認(rèn)識的大學(xué)老師多了。這時,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說這么一句傻話:“你們這樣對待老百姓是不對的!否則,我就打110了!”
想不到這一說,把他們逗樂了,他們指著一個警察——由于天黑我起初沒注意——說,這個就是110的!警察挺挺胸,說:“我在這兒,是我叫他們搬的,怎么說吧?”
我就沖他說:“誰給你們的權(quán)利?”
警察說:“政府!有意見你去找政府提!”
我最討厭這副狐假虎威的嘴臉,我說:“政府怎么啦?政府也有犯錯的時候。政府叫你們這么做就更不對,別忘了她也是老百姓,是老百姓養(yǎng)活了你們!”
警察說:“聽你這么說,好像你就沒領(lǐng)導(dǎo)管似的,你就是老子天下第一?”其他幾個也附和,好像在暗示我要告訴我們領(lǐng)導(dǎo)什么的。
“對!”我說,“你們有人管,我就沒人管,怎么著?政府是老百姓養(yǎng)的,你說誰最大,當(dāng)然是老百姓最大!”這時,我看到地上一片狼藉,就借題發(fā)揮,說:“你們說,這地上搞這么臟怎么辦?我看你們怎么把這兒打掃干凈??!”我這個人火起來說話就不講章法,怎么過癮怎么說。他們被我這樣的腔調(diào)噎得一愣一愣,看熱鬧的人也都笑了。
這樣的爭吵相持了大約有十幾分鐘,我慷慨陳詞,寸土不讓,要不是妻子把我勸走,城管警察無心戀戰(zhàn),可能還會繼續(xù)下去?;丶业穆飞?,我一個人往前走,心里堵著一股氣,不知如何抒發(fā)。因為這一次,畢竟孤掌難鳴,我雖然“說”了,可沒有真正幫上忙。圍觀的人倒是越來越多,但除了“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看客”,就是“敢怒不敢言”的“同是天涯淪落人”?總之,沒有人為我聲援幾句,使我的越來越像吵架的陳詞成了“街頭政治”的演講。估計在我走后不久,城管的小卡車就會滿載而歸。那個可憐的賣炒面的婦女,不知將怎樣度過這個萬家燈火的夜晚……
我想起警察城管說過的一個詞——“取締”。根據(jù)《現(xiàn)代漢語詞典》的解釋,“取締”意為“明令取消或禁止”。當(dāng)他們使用一個權(quán)力話語的時候,似乎自己也在分享著某種權(quán)力,他們?yōu)榇硕砸詾槭?,耀武揚(yáng)威。殊不知,有多少不合理的制度和章程都是“明令”的,都是冠冕堂皇的,但卻一點(diǎn)都不人道。同是一個國家的公民,為什么有人因為生在農(nóng)村就要“低人一等”?為什么那些所謂“進(jìn)城務(wù)工人員”要受到如此的歧視、盤剝和欺壓?難道他們愿意過這種流寇一般的生活嗎?和那些為盜、為娼、為貪、為腐者相比,這些掙扎在生存線上的勞動者不是更令人尊敬嗎?
說穿了,他們其實就是遠(yuǎn)道而來的故鄉(xiāng)的親人,他們在用一種特殊的方式,看望我們這些被現(xiàn)代生活和繁華城市綁架了的“人質(zhì)”!
今天早上起來,昨晚的事依然縈繞在腦海,什么事都做不成,于是,坐在電腦前,寫下這篇文字。我承認(rèn),在寫的過程中,我曾經(jīng)流過淚。也許,我的“自我”仍舊是“曖昧”的,我只是在勉力抵抗那種“冰冷”。不管結(jié)果如何,至少,我愿意一直抵抗下去,直到徹底走出“冰冷”和“曖昧”。僅此而已。
留白,學(xué)者,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世說新語>會評》、《書與火》、《古詩今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