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遙

奔跑在世界之外

楊遙

年三十晚上，朋友發(fā)短信來，孫金死了。忙詢問怎么死的？線路擁擠，怎樣也發(fā)不出去。倒是祝福的短信接二連三進來。心里很郁悶。還不到發(fā)旺火的時候，不時有煙花在夜空中綻放一下，之后是無邊的黑暗，零星的鞭炮聲被麻將聲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的聲音稀釋，大年夜熱鬧中透著冷清。

2001年，幾個和我一起在北京做過環(huán)保志愿者的朋友來，我?guī)麄內(nèi)ケ碧炫_山趙杲觀玩。這是一處為了紀念春秋時候古代國宰相趙杲修建的寺廟，現(xiàn)在是國家級森林公園。到了山下，在賓館登記好，把東西擱下。上了山，玩到太陽落山的時候，幾個人還游興未竟，下山吧，明天還得再上山，這時忽然看到一個人，孫金。一下認出他，是因為當年孫金很有名，而且快十年了，他樣子幾乎沒有大的變化。他那時學雷鋒，獲過全國的一個獎，縣里因為這還給他安排了工作。他在全縣作報告，上初中的時候在我們學校作過。孫金穿著一身居士穿的衣服，不知道他怎么到寺廟里了？我問：“山上有住處嗎？”孫金說：“有，得上點布施?！蔽覀兯娜私o了他四十元錢。朋友說：“我們在山下賓館還放著東西，你能幫我們退了房把東西拿上來嗎？”孫金說：“沒問題?！蔽覀冇纸o了他十元錢。孫金幫我們下去拿東西，我們繼續(xù)在山上玩。天黑的時候，孫金把我們的東西拿上來，領(lǐng)我們?nèi)チ怂鞒值哪隙础Ｄ菚r，天臺山還沒有通電，孫金幫我們煮了自己帶的方便面，在恍惚的燭光下，散發(fā)著土味的窯洞里，時光仿佛逆轉(zhuǎn)。幾個北京的朋友覺得很有味道。吃完飯，孫金問我們分開住，還是一起?。恳黄鸬囊粋€女的說：“單獨住怕?！睂O金便說：“那你們住一起吧?！彼硭拇蹭伾w。準備好這些，他給我們倒水，山上沒有杯子，用的是吃飯的碗。我們都說不用了，孫金卻不走，提著暖壺等我們喝水。誰都不喝，四碗水明晃晃的，滿滿地溢出白光。過了會兒，孫金大概累了，放下暖壺，但他還不走，用一塊破布擦屋里唯一的柜子。我們覺得有些累，對他也有點煩。而且，我心里對孫金有了些看法，覺得他既然信佛，就不該有貪念，應該予人方便。給我們提供個住處，拿點東西，還要收錢。再因為錢，讓男女合住到一起，一點原則也沒有。孫金擦完柜子，又開始掃地。一位朋友低聲說：“他是不是嫌咱們給的錢少??？”孫金大概聽見了，動作遲疑了一下，又快了，本來干凈的地幾下就掃完了。我們覺得這下孫金該走了，但孫金還沒有走的意思，他在屋子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又提起暖壺。大家都沒有吭聲，他看見碗里的水滿著，說：“水大概涼了，我給你們換點熱的吧？”說完就要倒碗里的水，我攔住他說：“我們不喝，你可千萬別麻煩了?！睂O金臉上現(xiàn)出些愧疚的神色，我想他大概是收了我們五十元錢，不好意思。孫金放下暖壺，蹭到炕上來，但他只坐了屁股一角，好像我們是主人，他是一個卑微的客人。我說：“你沒事休息去吧，我們沒有需要的了?！睂O金笑了笑，說：“我想請你們指點指點，我寫了些東西?！闭f完怕我們拒絕似的，從一個盒子里拿出一大疊手稿。我們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朋友們以為在山里遇上了高人。一個朋友接了，翻了翻，大概是整整一本稿紙。他說，“我們一定認真欣賞，明天告訴你意見，你先休息吧?！睂O金不住地點頭，說，“好，好?！睂O金出去以后，我們覺得屋子里輕松了許多。朋友問孫金到底是什么人？我離開縣里已經(jīng)幾年，大學剛畢業(yè)，說不上來。拿過他的手稿翻了起來，寫的是趙杲觀的傳說，用的章回體，但翻了幾頁，看不下去了。錯字不少，語句也不大通順，意思更是直接、簡單，都是勸人積德、行善的。放下稿子，我加入朋友們的聊天。我們聊到很晚了，等我要睡著的時候，聽到隔壁窯洞里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想起孫金的稿子，心里有點不踏實，但也沒有好的辦法，他基礎太差。

頭天晚上太累，第二天我們起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大亮。孫金在門口等著，問睡好沒有，我們都說睡好了。孫金用眼角的余光瞟那些稿子，我把稿子還給他說了說自己的看法，孫金不住點頭，說一定認真改一改。

過了一年多，我調(diào)到縣政府辦寫材料。孫金的書出來了，到處給人送。我們辦公室每人收到一本，書是自費印的，內(nèi)容以以前那些為主，又加了點新的。接到書的人都說，不容易。等孫金一走，翻幾下啪地放下，說，現(xiàn)在誰也想出書？

孫金自從出了這本書之后，經(jīng)常拿一些稿子到我們辦公室。單位領(lǐng)導和他是同鄉(xiāng)，便讓我們給他看看稿子。同事們幾乎沒有一個能完整看下去的，往往看上幾頁便還給他。有一個率直的同事看了他的稿子對他說：“你不要寫了，先認字吧?！彼蛔↑c頭，說是。但是過了不久，孫金的第二本書出來了。照例拿上給單位上送。好多人拿上書隨便擱桌子上，從來沒有翻開過。

孫金根本不在乎別人怎樣看，那幾年，他隔些日子就拿上一摞書來到單位，人們看到他就打趣說：“孫金，新書又出來了?！睂O金響亮地回答：“出來了，送你一本吧。”孫金的書有大有小，有薄有厚，都是自費，沒有書號，也沒有定價。他把書送了人，一些單位領(lǐng)導給他點錢，多少孫金也不計較。他把出了的書擺在旅游景區(qū)，有些游客感興趣，會買上幾本。人們開玩笑說，孫金這些非法出版物文化部門應該管一下，他在景區(qū)賣給游客，有損我們這兒的形象。說歸說，并沒有人對孫金怎樣過。幾年中，孫金出的書絕對可以說是很可觀的，沒有一個搞文化的人在這么短時間出過這么多書。他出的每一本書都送給過我，我一本也沒有完整看過。一日，坐在我對面的同事說，他家里人在村里開了個租書攤，孫金的那些書挺好租。我沒有想到有人喜歡看孫金的書，便把我的都給了他，覺得這些書有了一個歸宿，心里對孫金的內(nèi)疚少了些。

經(jīng)常有人找縣領(lǐng)導上訪，其中有一個叫劉老三，出了車禍，兩只腳都沒了，又得了脈管炎，沒有錢治療。政府通過民政局給他出了點錢，但這些錢對于他來說無疑是杯水車薪。而且，他的生活是個無底洞，他失去了腳，好像對生活的希望也失去了，他妻子也對生活沒有希望。他們一家把上訪、向政府要救濟成為解決問題的唯一渠道。在好長一段時間里，他每天架著拐，他妻子扶著他，找縣領(lǐng)導。單位人都和他熟了，對他這點事情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來了便不再招呼他們。他們也像到了自己家一樣，找個地方坐下，開始等待。有時候他們還拿些鋪蓋，仿佛要在單位扎根一樣，一副不把問題解決誓不回家的樣子。有一次，他們堵在樓梯處，男的躺在地上，枕著他妻子的大腿，把拐放一邊，樣子悲慘極了。社會上悲慘的家庭很多，比他悲慘的也不少，但像他這樣一味依賴政府的還真不多。人們看看都繞過去走了。

不知道孫金是什么時候知道他的事情的，人們先是發(fā)覺他不來上訪了，以為政府答應出錢給他看病，后來才知道是孫金答應給他治病。人們覺得十分詫異，孫金和他非親非故，自己也并不富裕，連老婆都沒有。

孫金找每一個熟悉的人借錢。他說：“我答應給劉老三治腿，需要六千元，還差兩千元，你能借給我吧？年底一定還?！钡藗儾⒉幌虢桢X給他，因為理解不了他的行為，或許怕他還不了。有人問：“你的工資呢？你賣了書的錢呢？”孫金說：“我還供著兩個大學生，他們沒錢上學，我都負擔起來了?！薄澳銢]錢還給他治腿，讓他找政府，找大款去。你看電視上那些人整天給這兒捐款，給那兒捐款，修路、蓋廟，身邊就有一個需要的，讓他們捐點?！睂O金不辯解，只是憨厚地笑笑說：“你不方便，我找別人問問?！焙髞?，我的一個朋友借給他兩千元。

孫金辦了這件事后，還是像以前一樣，拿著一疊稿子到處找人看，遇到那些沒有借錢給他的熟人，一點芥蒂也沒有。對方感興趣和他聊幾句，孫金便熱情地和人家談下一部書稿的內(nèi)容。

臨近冬天的時候，在一個灰蒙蒙的下午，單位人很少。我看到兩個人，一個扶著另一個向辦公室走來，很像劉老三和他老婆，又覺得不大可能。孫金已經(jīng)給劉老三錢治腿了，他怎么還拄著拐？他們過來之后，果然是劉老三他們。那一刻，我覺得好像自己受欺騙了，理都沒理他們，進了辦公室。劉老三他們進了對面辦公室，對面辦公室的同志馬上出來，進了我們辦公室，說：“什么東西，孫金那么可憐，給了他錢他沒有治病，又來找政府，死了也活該?！蔽乙灿X得同事說的很有道理，對這種人不值得同情和幫助。從那天開始，劉老三他們又經(jīng)常來上訪，我和我的同事們再沒有搭理過他們。他們一來，我們都厭惡地躲開。他們坐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像腐爛的東西。他們不說話，只是默默地等。

年底的時候，和借錢給孫金的朋友一起吃飯。我問：“孫金借你的錢還了嗎？”他說：“還了，大概分五次還的，最后剩五百，還的時候都是五元、十元，還有一元、兩元的，一厚沓?！蔽矣X得心里很不舒服。這時孫金已經(jīng)離開了天臺山，聽說是因為和廟里的主持合不來，去了另一處景區(qū)，凈土宗的發(fā)源地——白人巖。我們兩人都沒有提劉老三的腿，兩人喝了兩瓶酒，都吐了。

春天到了，風沙漫天。小草一點一點地從土里頂出來，又被黃沙淹沒。但是空氣慢慢濕潤了，有時還下點小雨，氣溫也高了。街上的人卻仿佛被風刮跑了，除了上下班和放學時間，街上只有些賣東西的和鄉(xiāng)下進城辦事的人。一出門，滿臉滿嘴的沙子。

這時，孫金又出現(xiàn)了。帶著他以前出的書，他的身子還和以前一樣強健，說話嗓門很高。他把書送給認識的每一個人，送過的也還給，人們翻書的時候，他問：“你可以幫我貸點款嗎？”人們疑惑地望著他。他說：“我?guī)蛣⒗先瓮?，他的腿馬上要做手術(shù)，再不做就壞了，我用我的工資抵押?！毙⌒〉目h城是瞞不住事的，人們都知道他去年就借錢給劉老三治腿了，而劉老三根本沒有治，今年還要幫他做手術(shù)？還要貸款？幾乎沒有一個人贊成他的行為，也沒有人肯為他貸款。

那段時間，孫金把時間幾乎都用在給劉老三貸款上了。他去一個個熱愛文化的領(lǐng)導辦公室，我正好有事也在。孫金說：“您幫我貸點款吧，劉老三的腿再不做手術(shù)就完了?！鳖I(lǐng)導也早聽說過他貸款這回事，沒有詳細聽他解釋，說：“你學雷鋒做好事我們支持，但你得在自己的能力范圍之內(nèi)，不能自己的事也解決不了，一味無原則地幫助別人?！睂O金的嘴張了張，想要說什么，終于什么也沒有說。他的眼神失望極了。領(lǐng)導遞給他一根煙，他慌亂地搖頭擺手拒絕，仿佛那是一根大棒子。他連聲說著“我走了”，離開那間辦公室。

他來上次借給他錢的那個朋友那兒，剛把話說完，那個朋友問：“你上次給他的錢呢？”“他給孩子上學花了。”朋友一聽就火了，說：“那是你給他治腿的錢，他怎么就花別處了。那是你自己以后的防老錢啊?！睂O金不為劉老三的行為辯解，只是固執(zhí)地說：“他再沒錢做手術(shù)腿就完了，他向我保證這次有了錢一定要做手術(shù)，我想再幫他一次?！迸笥褔@了口氣說：“孫金，幫人是在自己有能力的前提下才幫，你貸款給他做手術(shù)我不贊成。”孫金仿佛傻了，說：“你不幫我貸？”朋友苦笑一聲：“你應該打消這個念頭。”孫金在這一剎那，好像遭受了重大打擊，他明亮的眼神黯淡了，嘴唇，尤其是嘴唇，剛才還很濕潤的嘴唇馬上干了，而且起了一串小泡。朋友給他續(xù)了水，他說：“不喝了?！甭曇糨p飄飄的，像從一具沒有生命的軀體里發(fā)出來的。朋友拍了他一把，他強起精神轉(zhuǎn)頭走了。朋友沒有留他。

在漫天的黃沙下，孫金每天為貸款的事奔波。他的整個人變得灰撲撲的，還沒到跟前，土腥味就撲鼻而來。

孫金轉(zhuǎn)變了策略。他對求人家?guī)兔J款的人說：“我只求你幫我這一回，你看我這個人值多少錢，幫我貸上多少，年底一定還?！笨墒侨藗儾⒉灰驗樗@樣說而給他貸款，在這件事上，人們保持了一致的齊心。有個人聽了他的話后，很真誠地說：“孫金，你要是娶媳婦，我一定借錢給你，利息不要，啥時有了啥時還?！睂O金的臉一下紅了，撲滿面頰的沙土也沒有掩蓋住他臉上的紅暈，孫金忸怩著像個大姑娘，說：“不娶，我這輩子也不娶，修行呢?！?/p>

孫金經(jīng)常到我們辦公室來，磨住我們想讓為他貸款，我們憎恨孫金這種固執(zhí)的行為，見他來了躲開，或者他說他的，別人說別人的，把話題扯開。但孫金真有股勁，今天不行，明天再來，別人不理他，他也自顧自地說。有時候，他前腳剛走劉老三那兩口子就來了。人們都很厭惡，沒有人理他們。劉老三問：“縣長不在嗎？”辦公室小王回答：“找縣長干啥啊？孫金都在貸款準備為你做手術(shù)呢！”劉老三說：“還沒有貸上啊。我的腿疼得要命，聽說脈管炎發(fā)展特別快，是不是我快要死了？”“死不了，活菩薩孫金幫你呢。”劉老三感覺到小王在打趣他，不再說話。一次劉老三先到，在對面辦公室坐著等縣長。孫金來了直接進了我們辦公室，又說貸款的事。孫金的聲音很高，幾乎整個樓道只聽見他一個人說話，但是對面辦公室沒有一點聲音。劉老三行動不方便，他老婆最起碼應該過來一下呀，人們都覺得孫金很不值得。等孫金走的時候，正好劉老三也要走，在樓道里碰一起。人們以為劉老三遇到恩人一定會感激涕零，劉老三只是淡淡地和孫金打了個招呼，人們心里為孫金鳴不平。后來人們說起這件事時，孫金說：“我?guī)退且驗樗蓱z，也不是想讓他感激我。我聽到誰有困難就去幫助誰，西關(guān)有兩個女娃沒錢上學，我聽說后，給她們湊好學費，以后一直供她們。我自己的侄兒上學，家里也沒錢，但我不管，因為他不是最困難的。我只幫助那些最困難的?！?/p>

有幾天，孫金沒有來。不知道誰先說起，說：“孫金呢？怎么這幾天沒見孫金？”人們才覺得很奇怪?！笆遣皇菍O金貸上款，劉老三做手術(shù)去了？”這樣一說，人們都覺得可能性很大，憑孫金這股勁，又有工資抵押，一定可以貸到。人們心里都覺得怪怪的，為自己沒有幫孫金而歉疚。畢竟到后來，孫金只要求能幫多少幫多少。

孫金和劉老三都很長時間沒有來，人們更加肯定孫金貸上款給劉老三做手術(shù)了。時間一久，人們對孫金這件事就不大提了。

機關(guān)的日子，有序而無聊，白開水一樣。樹綠和花開仿佛只是一夜間的事，但大半年已經(jīng)過去了。若要說說這么長時間里做了些什么，好像誰都挺忙，但具體做了些什么，誰也好像說不上來。只是那一摞摞的文件，證明日子確實在流淌。

秋天的一個星期天，我和朋友去白人巖。東晉時期的慧遠大師在此創(chuàng)立了佛教凈土宗，還有傳說明朝的兵部尚書孫傳庭幼年時在此讀書。山外邊還是干涸的河灘和黃土丘，一進入景區(qū)，綠色撲面而來，周圍的山壁峭若斧削，我們隨著石砌的臺階往上走，眼界越來越開闊，空氣越來越濕潤。到了主景區(qū)的時候，看見孫金彎著腰在一處施工隊伍前干什么。我喊了一聲，孫金看見是我們，很高興地走了過來。半年沒見，他的身體好像更壯實了，面色紅潤，一說話，山谷間隱隱約約好像還有回音。我們看到他也很高興，尤其是他現(xiàn)在的樣子一看就很不錯。我說：“孫金，在山上不錯啊，劉老三的腿你給做手術(shù)了？”孫金說：“不錯，不錯。劉老三做了手術(shù)?！蔽覇枺骸澳阗J上款了？”“沒有，我借了高利貸?？偹惆堰@件事辦了。我回來這半年就沒有下山，準備一直閉關(guān)修行?！睕]有想到孫金是借上高利貸給劉老三做手術(shù)，我覺得我們好像有些對不起他。但孫金不再提這件事，他說：“我寫了一部白人巖的稿子，大概有六千多字，正想請人指點指點，有人給我看過，說改不了。你幫我看一下吧?！蔽彝纯斓卮饝耍f：“行?！睂O金很有興致地陪我們轉(zhuǎn)完景區(qū)，邀請我們?nèi)ニ〉牡胤胶瓤谒?，順便把稿子帶上?/p>

我們?nèi)チ怂〉奈葑?，這是緊貼懸崖的一排房子，過廟會時給香客住宿，孫金占了其中一間。屋子里特別簡單，只有一條炕，炕上擺著張桌子，桌子上有些稿子，還有一本《現(xiàn)代漢語詞典》。地上有個爐子，天氣不冷，沒有生火。孫金拿碗給我們倒水，我和朋友都說不喝，時候不早了，拿上稿子早點下山。孫金把稿子給我拿上，說：“我的書你們不全吧？”我們說：“都有了。”但孫金有些不放心，從桌子下拖出一個紙箱子，從里面把他的書拿出來，邊取邊說：“我的書現(xiàn)在不多了，不能隨便送人，但一定送你們?！蔽液团笥训植贿^他的好意，每人帶了一本。我們下山的時候，孫金一直陪著，幾次讓他留步他也不聽。他囑咐我盡快看稿子，看完上山的時候帶上，要是近期不上山，就讓旅游局的一個朋友捎上來。我答應盡快看。朋友說：“我們很快就再上來，山上太好了。”孫金讓我們再上山的時候幫他捎些放在印刷廠的書，我們答應了。到了山口的時候，孫金不走了，他說：“你們下次來，到了山口喊我，我聽見就下來?；蛘吣銈円部梢宰屖┕り牭墓と税褧鴰蟻怼！蔽覀冏叱龊苓h，還看見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山上，朝我們揮手。

回去之后，我把孫金的稿子拿出來。他寫得很認真，每一個字都工工整整，有些寫錯字的地方還用橡皮擦了，擦破紙的地方用一些很小的紙塊補上。但一看內(nèi)容，覺得像第一個給他看稿子的那位朋友說的，改不了。他的稿子滿篇都是堆砌的詞語，意思表達不準確，特別愛用成語和別人用濫了的句子。開始的時候，我用筆劃去那些意思重復的句子，在稿紙邊上的空白處寫下自己的意見，但越看越覺得這是一篇毫無價值的稿子，根本沒法弄。直接說出自己的意見又怕他太失望，我把那些劃去的句子又標上恢復符號，把空白處寫的意見撕去。然后，找到旅游局的朋友，說孫金托他把稿子捎上去，同時讓他告訴孫金，我也改不了，建議孫金放一放，重新寫。那一刻，我覺得自己很市儈很虛偽。

一回到單位，每天便被無邊的瑣事包圍，覺得無聊和空虛，但在這種置人于死地的空虛和無聊中，竟一天天活了過來。冬天轉(zhuǎn)眼間就到了，大風和嚴寒使得萬物蕭條，我和朋友再沒有去白人巖，我們想的是到了來年春天。

整整一冬天，一次也沒有見到孫金，我知道他是在山上閉關(guān)修行。劉老三隔段時間還來單位上訪要救濟，沒有人問他腿怎樣了？

年轉(zhuǎn)眼間就到了，每年的年和年大同小異，我是回村里過的。村里的主要街道都硬化了，還安上了路燈。但人們都說沒錢，種的玉米賣不了，物價瘋漲。好多人家里在賭博，一大群人，桌上放著幾乎已買不到什么東西的一角、兩角的零鈔。過完年回了單位，人們在問過好之后，都不約而同談起孫金的死，他是被煙悶死的，死了連打發(fā)自己的錢也沒有，他的工資本還在他貸高利貸的人手里。

楊遙，作家，現(xiàn)居山西省忻州市，曾發(fā)表小說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