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本身永遠吸引我、刺激我,無需任何麻煩,只需挪動雙腿就能給我提供劇本或故事或詩歌素材……獨自漫步在倫敦就是最好的休息?!比缤及亓謱τ谡材匪埂桃了?,巴黎對于馬爾賽斯·普魯斯特,倫敦對于弗吉尼亞·伍爾夫來說是她的生命之源、生活之源和創(chuàng)作之源。她生于斯,長于斯,一生中的絕大部分時光都是在這里度過。她的十部長篇小說里,除了《到燈塔去》和《幕間》的背景不在倫敦外,其它作品均涉及或以這個大都會為背景,展示了這個城市人們的生活狀態(tài)、情感起伏。此外,伍爾夫的多篇隨筆和散文都寫過倫敦,其中最為集中的是她應(yīng)英國《好管家》雜志之約寫的一系列有關(guān)倫敦景色和生活的文章??傊?,不管是在虛構(gòu)的故事中還是在描述現(xiàn)實的隨筆中,倫敦始終是弗吉尼亞·伍爾夫筆下一個永恒的話題,而她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一個立體的、多元化的大都市景象。
一、高雅的文明中心與空虛的精神荒原
地理上,倫敦分為五個區(qū)。倫敦城是金融資本和貿(mào)易中心,倫敦西區(qū)是英國王宮、首相官邸、議會和政府各部所在地,倫敦東區(qū)是工業(yè)區(qū)和工人住宅區(qū),南區(qū)是工商業(yè)和住宅混合區(qū),港口指倫敦塔橋至泰晤士河河口之間的地區(qū)。出現(xiàn)在伍爾夫筆下最多的是倫敦西區(qū)。她在這里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住宅區(qū)里度過了童年和青年,生活了22年之久。父親死后,伍爾夫與姐姐搬到了布魯姆斯伯里,盡管這里不像以前的住房那樣屬于高雅住宅區(qū),但是后來慢慢形成的布魯姆斯伯里文化圈使這里藝術(shù)氛圍異常濃厚?!堆鸥髦摇分械难鸥靼褌惗乜闯墒俏拿鞯陌l(fā)祥地,而大英博物館則為文明的中樞神經(jīng)和大腦?!逗@恕分械哪尉S爾把倫敦看成文明世界的中心,快到倫敦時他說:“現(xiàn)在我們漸漸開近文明世界的中了?!薄哆_羅維夫人》中彼得從殖民地印度回到倫敦,愉快地漫步在倫敦街頭和公園里,無法掩飾對倫敦的贊嘆:“倫敦是個輝煌的成就”,他“為英國感到驕傲”,“為男管家、中國種小狗、生活有保障的姑娘感到驕傲”。在倫敦久居的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說:“對于和我一樣選擇倫敦定居的人來說,倫敦體現(xiàn)了一種最具可能性的生活方式?!瓊惗厥侨祟惿钭罴械捏w現(xiàn),是世界最全面的縮影?!?br/> 街道是伍爾夫經(jīng)常描繪的場景之一。街道作為一種典型的城市景觀,如同城市的血脈,集中體現(xiàn)了城市的社會格局和流動性、混亂性特征,是建構(gòu)城市地理空間與文化空間的主要意指符號之一。伍爾夫喜歡在街頭漫步,因為這里有太多她感興趣的東西:聽歌劇,看畫展。從高雅的西區(qū)漫步到破爛的東區(qū),從在布魯姆斯伯里的家走到倫敦塔。從地鐵站沿著新牛津街可以走到布魯姆斯伯里街,還可以看到倫敦大學、戲劇藝術(shù)皇家學院、大英博物館。西區(qū)沿街有數(shù)不清的書店、劇院。她常常邊走邊構(gòu)思小說,同書中的人物交談。她也可能在中途停下來,去看看圣保羅大教堂。她在《閑步倫敦街頭》中說,散步于倫敦街頭是“冬天城市生活提供的最大樂趣”。哈頓認為街道是“人與物之間的中介”,“不僅具有表現(xiàn)性,而且是日常生活戲劇的展示窗口”。街道還是將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室外空間與室內(nèi)空間聯(lián)系起來的中介,是主人公最先密切接觸的城市空間,它串連和分割著城市的建筑物。作家常常充分利用這些建筑物,將夢幻空間與現(xiàn)實生存空間進行置換,并用它來開展敘事、連接情節(jié)、轉(zhuǎn)換情節(jié)。在《達羅維夫人》中,清展出門買花的女主人公對倫敦的生活充滿了喜悅之情。但就在同一條街道上,平民出身的退伍士兵賽普蒂莫斯卻在想著走向死亡。晚會上,挽著首相的達羅維夫人的虛榮心達到最大滿足的時候,傳來了賽普蒂莫斯自殺的消息。表面的一切浮華都消失不見了,達羅維夫人看見了自己生命的空虛,孤獨與寂寞爬上心頭。這種感覺并不是達羅維夫人一人所有,人們在2004年所發(fā)現(xiàn)的伍爾夫的手稿《一個倫敦人的肖像》中,那個上流社會婦女空虛無聊的生活正是達羅維夫人生活的翻版。城市的發(fā)展,使傳統(tǒng)文化崩塌,使人際日常關(guān)系相對蕭條。達羅維夫人與丈夫沒有感情,與女兒無法溝通,家庭女教師對她懷恨在心。在《歲月》中,下一代人唱著上一代人聽不懂的歌,兄妹之間充滿猜疑,人們無法溝通。坐落在泰晤士河西岸的大本鐘,在伍爾夫的筆下反復(fù)被提及,在《達羅維夫人》中先后出現(xiàn)過十次,在《雅各之室》《歲月》也出現(xiàn)過數(shù)次。鐘聲提示人們表面的浮華會隨時光的流逝而消失,現(xiàn)代都市的生活給人們帶來非比尋常的幻滅感-《海浪》中六位主人公不同程度地感受到生命的無常和生活的無從把握。孤獨的人們找不到生活的根基、生命的意義,所以賽普蒂莫斯、羅達都選擇了放棄生命。如同喬伊斯的都柏林是個癱瘓狀態(tài)彌漫于社會生活各個層面的城市,倫敦也成了“現(xiàn)代人”精神流浪的大都市。豐富的藝術(shù)氛圍難以彌補人們心頭的空虛。
二、充滿活力的現(xiàn)代化大都市與工業(yè)污染的貧困區(qū)
按照約翰·雷門的說法。《達羅維夫人》可以說得上是對倫敦的禮贊:那座龐大無比、多彩多姿、沸沸揚揚的大都會,那華麗浪漫的皇室與君主政治,社交季節(jié)里盛大壯觀的宴會,鐘聲無比莊嚴的大本鐘,圣保羅教堂的神圣肅穆,林蔭處處的公園里歡笑的孩童和松鼠,商店櫥窗中明艷動人的鮮花,以及街道上無止無休如動畫般的車水馬龍。如同達羅維夫人一樣,伍爾夫筆下的許多人物都被倫敦的活力所吸引?!兑古c日》中的凱瑟琳正是被現(xiàn)代都市景觀所深深吸引而自覺成為城市漫游者,她走出閨閣,沿街快步行走:
汽車、馬車像滾滾洪流,沿著國王路一瀉而過;兩邊人行道上來往的行人也絡(luò)繹不絕。她站在街角上,迷住了。低沉的轟鳴聲在她耳旁回響;生活是豐富多彩的,這嘈雜多變的場面表現(xiàn)出來的迷人之處是無法用語言表達的,生活無時無刻不在奔騰向前,它有目的,而這種目的,據(jù)她觀察,似乎也就是那構(gòu)成生活的正常目的;生活對于個體是全然不顧的,它吞沒了個體,奔騰向前。
這與《歲月》中描寫的1910年的春天的倫敦形成鮮明對照:“在那個社交繁忙的季節(jié),尤其是在西區(qū),那里旗幟高高飄揚;手杖嗒嗒作響;長裙飄垂搖曳……男人們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看報紙,襯衫敞開著;大理石拱門旁邊的那塊潔凈如洗的空地上聚集著許多演講者……”僅僅十來年的功夫,這樣充滿了慵懶與詩意的生活不再,沸騰的生活將倫敦往日的寧靜裹挾而去,工業(yè)的高速發(fā)展給古老的倫敦注入了活力,生產(chǎn)規(guī)模不斷擴大,生產(chǎn)力急劇提高,高架橋、鐵路、工廠被看作迅速增長的財富和進步的象征。新的商品、新機器不斷涌現(xiàn),在給人們帶來便利的同時,也帶來了惱人的噪音。《海浪》中的路易斯說:“倫敦的喧鬧聲包圍著我們。機動車、運貨車、公共汽車來來往往,絡(luò)繹不絕。一切都淹沒在一種猶如轉(zhuǎn)動的車輪似的單調(diào)聲音里?!囕喡暋⑩徛?、醉漢、尋歡作樂者的叫喊聲一全都攪騰在一起,成為一種散發(fā)著鋼藍色澤、循環(huán)往復(fù)的喧鬧聲?!薄稓q月》中,剛從非洲回來的諾斯從一個外來者的角度發(fā)現(xiàn)“倫敦的嗜雜聲仍然是震耳欲聾,人們開車的速度令人晾恐”。
與喧鬧聲并行而來的是工業(yè)污染。倫敦城內(nèi)煙囪林立,充斥著煙霧與垃圾?!逗@恕分胁{德乘火車去倫敦時,被倫敦的氣勢、張狂、繁盛和巨大的包容力深深震撼,倫敦到處都是圓頂和尖塔,黎明時分,正在“煤氣塔和工廠煙囪的守衛(wèi)下沉睡”。《遠航》中,雷切爾和海倫注視著正在遠離的城市:倫敦變得像一簇黃色的燈光群,各種各樣的燈光,像一座不斷燃燒的島嶼,從甲板上望去,“這座大都市顯得蜷縮而怯懦,就像一個又矮又矬的守財奴”。當年威廉·華茲華斯站在西敏斯特橋上看到的那“披裹著清晨之美:寧靜,寂寥”,一切在“明凈的空氣中熠熠閃亮”的倫敦早已不見影蹤。歷史學家戴維·羅伯茲在談到當時的資本主義發(fā)展所帶來的“驚人的矛盾因素”時說:“作為經(jīng)濟推動力量它充滿活力,而作為社會制度它非常不公。資本主義下自由經(jīng)濟的活力,能產(chǎn)生出許多新的機械發(fā)明,但是同一資本主義,就不能控制城市惡劣情形的擴展或保證工人階級的公平待遇。”工業(yè)的進步、經(jīng)濟的發(fā)展保障的是富人們的財富,工人們則仍在貧困線上掙扎。在《弗勒?!分?,伊麗莎白·巴特雷小姐生活的富人區(qū)溫珀爾街在1842年是“倫敦市最富麗堂皇的一條街”,房子整齊劃一,“只要溫珀爾街存在一天,文明禮教便永遠固若金湯”,“男仆們穿著制服,擦拭銀器時系著綠色粗呢圍裙,開啟大門時穿直條背心及黑色燕尾服。”但在巴特雷小姐臥室的后方,竟是倫敦最窮的貧民窟:“西敏斯特區(qū)高樓華廈林立,然而緊鄰其后的便是一大片破爛矮屋,屋內(nèi)一群群的人就住在一群群牛的樓上”?!皬脑绲酵?,衣衫不整的半裸男女在小巷里熙來攘往,入夜后,白天赴倫敦西區(qū)討生活的盜賊、乞丐及娼妓,又川流不息地返回區(qū)內(nèi)”。這里的生活場景猶如狄更斯筆下的倫敦,這種情況到了26世紀20年代并未得到改善。倫敦塔的東邊是倫敦最大的工人區(qū),工廠林立,空間擁擠,設(shè)施簡陋,衛(wèi)生條件差?!哆h航》中的海倫說:“倫敦其實就是個無數(shù)窮人的城市”,并一針見血地指出,倫敦的表面繁華背后,掩藏著貧窮和罪惡,是“赤裸裸的白骨”。
伍爾夫同時代的作家都不同程度地描述了當時倫敦的景象:在亨利·詹姆斯的《卡薩馬西瑪公主》中,它是“可怕的森羅萬象”的城市;在康拉德的《特務(wù)》中,它是“足以埋葬五百萬人口的黑暗的地方”;在T.S.愛略特的《荒原》中倫敦是一個“虛幻的城市”:“在冬天早晨的棕色濃霧下,一群人流過倫敦橋?!彪m然說對城市的厭惡在現(xiàn)代主義作家那里得到了最全面的體現(xiàn),但與其他一些生活在城市,卻不停地詛咒城市,謳歌鄉(xiāng)村的文人不同,伍爾夫始終熱愛著城市生活。她在安靜的里士滿住一段時間后,就要回到倫敦,享受一下大都市的氛圍。伍爾夫不是無產(chǎn)階級或左翼作家,她也無意以自己微薄之力來改善社會不平等的狀況,她只是憑著自己的誠實與良心反映了她所無比熱愛的這座城市的陰暗面。
三、曾經(jīng)的輝煌與現(xiàn)實的衰落
作為倫敦的女兒,伍爾夫與詹姆斯·喬伊斯寄居他國的回望不同,她_直身處自己所熱愛的城市。她熱愛這里的文化氛圍,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親人,隨時可以進行藝術(shù)探討,這是任何別的城市不可能提供給她的。伍爾夫?qū)惗夭⒎枪路甲再p,她曾走出倫敦,去很多地方旅游,但覺得它們都比不上倫敦。她曾去威尼斯,在那兒待了十天,“覺得被這個城市囚禁住了?!比缓笈c姐姐文尼莎去z0dGja/3qE43GQwXkm5RlHUIn5ZBH/MAY4/Mm9nkZRo=了佛羅倫薩,覺得當?shù)厝耸恰耙粋€出沒于旅館的古怪種族——類似土地神的婦女,她們就像從黑暗里爬出來的怪物。一座旅館就是一種黑洞穴”。這里沒有姐姐不喜歡的東西,但妹妹卻幾乎什么都不中意。后來她又去了巴黎、希臘、柏林,也是悶悶不樂。但在作品中她還是比較客觀地將倫敦與其他城市做了比較,如在《弗勒?!分兴ㄟ^一雙小狗的眼睛對倫敦和意大利的比薩進行了比較:比薩是個充滿陽光、熱情奔放的城市,“太陽孕育了自由、生命與喜悅,”而倫敦則潮濕、陰霾、墨守成規(guī)、乏味,等級森嚴。
19世紀末,倫敦就已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城市,是金融資本和貿(mào)易中心。但英國在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中遭到重創(chuàng),從此開始了無可奈何的衰落。伍爾夫?qū)懹?937年的《歲月》描繪了一幅大英帝國風雨飄搖的圖景,整體基調(diào)是沉郁凝重的。在莎拉的眼中,倫敦已成為“受污染的城市,沒有信仰的城市,死魚和破鍋的城市”。在佩吉看來,世界充斥著“專制、暴行、文明的衰亡、自由的毀滅”,自己“只不過是躲在一片樹葉之下,而這片樹葉也將被毀滅”。這片樹葉就是倫敦。1 940年,德國空軍對英國連續(xù)實施“海獅”行動和“月光奏鳴曲”行動,共投彈15萬噸,傷亡數(shù)萬之眾,伍爾夫夫婦的住宅也被炸毀。弗吉尼亞·伍爾夫在給友人埃塞爾·史密斯的信中寫道:“我生命的激情,那就是倫敦城?!匆妭惗卣麄€被摧毀,這太刺痛我的心了!”在1941年1月15日的日記里她記敘了自己回到倫敦時所見的景象:
星期一我到了倫敦橋,我望著河面:煙霧迷蒙;有幾個地方在冒煙,或許是從燃燒的房屋飄出來的;星期六這里發(fā)生了大火。然后我看見一堵斷垣殘壁,一處角落已經(jīng)風蝕,另一處角落碎成了齏粉……我坐地鐵到了圣堂武士教堂,在那些古老廣場的荒涼廢墟中徘徊;開裂了;夷平了;古老的紅磚全成了白色粉末,就像一片建筑商的材料堆置場?;野椎睦推扑榈拇皯簟麄€的完美都被破壞無遺。
目睹所熱愛的城市被毀,令伍爾夫幾欲心碎。對摧毀人類文明的暴力行徑,也讓遠離政治的作家憤怒不已。1941年3月28日,59歲的弗吉尼亞·伍爾夫帶著對人性的深深失望跳入烏斯河的激流之中。這位文學天使的死給文壇帶來了不小的損失,詩人T.S.艾略特在悼詞中將弗吉尼亞·伍爾夫視為“倫敦文學生活的中心……隨著弗吉尼亞·伍爾夫的去世,一種文化的整個模式被打破了”。
倫敦以自己豐富的文化滋養(yǎng)了弗吉尼亞·伍爾夫,而作家又以自己的杰出創(chuàng)作為倫敦增添了無窮魅力。如今,許多來到倫敦的人尋覓著伍爾夫作品中出現(xiàn)的場景,甚至有旅游路線圖帶游人走一走當年達羅維夫人走過的路。也許文學作品中的城市不一定等同于現(xiàn)實中的城市,因為文學作品中的城市除了是故事的發(fā)生地,作品的敘事空間和走向,它的各種符號表征在作者和人物的心靈投射下,已經(jīng)遠遠超過建筑的物理性質(zhì)而成為意義和價值空間。
從伍爾夫筆下的倫敦城,我們可以看到大都市中財富與貧窮對立,繁榮與糜爛并存,文明與罪惡同體,倫敦的意象是豐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