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著名作家杰克·克魯亞克向來以一名小說家為人所知。他的暢銷小說《在路上》以及影響廣泛的“垮掉的一代”運動使他著稱于世。對于一些讀者來說,克魯亞克反叛的嬉皮士形象總是首先映入腦海,而其“垮掉的一代”代言人的地位也不可動搖。但是細心的讀者可能會意識到他所創(chuàng)作的狂躁而又充滿激情的散文式作品經常受到人們的評論、模仿和崇拜,而詩歌中富于節(jié)奏的樂句正隱藏于其中。
在那些最了解克魯亞克的學者們眼中,他是當代世界上能夠用幾種不同詩體寫作的偉大詩人,其中包括十四行詩、頌詩、贊美詩還有布魯斯(這是他基于布魯斯和爵士樂的詞匯創(chuàng)作而成的)。他還成功地將俳句融入英文寫作,這就是他的“美國俳句”。他寫到“俳句早在數(shù)百年前就在日本產生并發(fā)展成為種完善的詩體,這種詩體雖僅有17個音節(jié),卻能夠把整個人生觀融入3行詩句之中?!庇捎诎l(fā)現(xiàn)西方語言不能適應富有韻律的流動的日語,他還試圖重新定義這種文體,“我認為‘西方俳句’是將任何西方語言微縮于3行短詩之中??傊?,一首俳句必須是簡單的,讓所有的詩歌技巧自由地發(fā)揮,從而創(chuàng)造出一幅精致的圖畫,如同維瓦爾第的《小牧羊女》般虛幻且優(yōu)雅。”
從1956到1966這10年間,克魯亞克在他的筆記本上創(chuàng)作了數(shù)百首俳句。這些小巧的帶封面的筆記本能夠放在他那為伐木工人專制的方格T恤的口袋中隨身攜帶,以便隨時記錄下這些自發(fā)的未經加工的語言一包括大量匆匆記下的三行體小詩,和一些創(chuàng)作思想的雛形??梢赃@么說,在他強烈的催促下,由勞倫斯弗林格蒂于1961年出版的《俳句選》中的俳句都是來源于這些記錄。從1961年到1965年的五本工作筆記是克魯亞克俳句的另一來源,其他的還有穿插在小說、書信、和發(fā)表在一些小型文學雜志上的俳句。在作者死后由城市之光書店出版的《詩歌選》(1971)中收錄了其中的26首。這26首中有一些被選入意大利翻譯家弗南達·皮瓦諾編選的《1964年美國詩選》中。
克魯亞克并不是西方第一個嘗試俳句美學的美國詩人。在他之前,艾茲拉·龐德,威廉姆·卡洛斯·威廉姆斯,艾米·洛威爾和沃萊斯·斯蒂文斯的詩歌都曾從俳句中獲得靈感。但是直到“二戰(zhàn)”以后,對于這種文體的嚴格意義上的正式關注才應運而生。布利斯的四卷本著作《俳句》的首卷于1949年出版。它將俳句的經典傳統(tǒng)和禪帶入了西方。
1953年到1956年是他的“在路上”時期,從那以后,克魯亞克開始潛心研究佛學和修行。1953年,克魯亞克基于他對閱讀達溫特·戈達德《佛教圣經》的筆記總結創(chuàng)作了挑戰(zhàn)世俗的作品《達摩如是說》。這本書是他將其大量的精神素材、冥想、禱文以及俳句的整理匯編,是他對佛教教義鉆研的結果。1955年,他搬到北卡羅來納州的姐姐家住,在那里,他創(chuàng)作了兩部和佛教有關的作品:《覺醒》(他自己寫的佛陀傳記)和《佛陀告訴我們》(翻譯自蘭?!ね鳌じヌm斯曼在中國西藏寺院的創(chuàng)作),在他的書信中曾提及,這是一部長篇佛教徒手冊。
俳句是通過加里斯奈德傳到西岸詩人們中來的。在鈴木大拙博士1927年的論文《禪宗佛教徒》感召下,斯奈德在上世紀50年代初期漫游日本,研究并修行禪宗佛學。通過他的影響,菲利普·沃倫,李·韋爾奇成為熱心的俳句實踐者。在1955年,克魯亞克、金斯伯格、斯奈德和沃倫曾在伯克利匯集,共同探討關于創(chuàng)作的話題,縱情豪飲,表達自己對布利斯的《俳句》翻譯中的觀點看法。通過布利斯對日文俳句的翻譯和注解,克魯亞克對其有了情感和美學上的共鳴。在斯奈德的暗示下,他甚至嘗試通過冥想寫出了一部宗教經文《金色永恒》。他將他的“杜洛斯傳奇”看成是一部基于佛陀的“神曲”。佛教對于克魯亞克更多的是文學上的關懷,而不是像斯奈德和沃倫一樣將它作為一種冥想和精神體驗。而后,在1968年的《巴黎評論》采訪中,他告訴泰德伯瑞根,他是一名精神意義上的佛教徒,而不是一個禪宗佛教徒。其中的區(qū)別在于,他的興趣不在于普遍意義上的學院式教義研讀上,而更多地關注佛教的本質。但是,俳句的創(chuàng)作實踐貫穿他的一生,成為表達美好的“beat”理念和繼承梭羅的美國神秘主義傳統(tǒng)的重要媒介。
在美國新一代的詩人中,克魯亞克結束了美國俳句從形式到內容上的單純模仿,繼而開創(chuàng)了整個西方俳句的新階段。
坐在椅子上(In the chair)
我決定為俳句(I decided to call Haiku)
取個名字叫Pop(By the name of Pop)
在這首俳句中,克魯亞克為他的俳句起了個美國化的名字“Pop”。該詞意義眾多,其根意為“流行的,通俗的”,還有“短小、清脆、有力”的意思。美國有Pop music,Pop arts等,是美國人喜聞樂見的詞匯之一。我們暫可以將其音譯為“爆破詩”,或根據(jù)其兩個“P”字母將其意譯為“片片詩”(體現(xiàn)其短小、清脆、有力)??唆攣喛藢ⅰ癙op”一詞引入俳句,將這種東方藝術與美國本土文化相融合,對推動俳句在美國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2004年出版的《俳句年》(第二版)(The Haiku Year)前言的第一句就提到:“正如我們這一代大多數(shù)的詩歌讀者一樣,我發(fā)現(xiàn)俳句這門藝術是通過一個回溯的過程,這要追溯到杰克·克魯亞克和邁克爾·麥克盧爾在上世紀50年代對這門日本藝術的實驗性創(chuàng)作,以及芭蕉、蕪村、一茶等這些大師的詩歌藝術本身。”
克魯亞克對于西方俳句的貢獻并不僅僅限于概念上,同他的日本前輩正岡子規(guī)一樣,他也鐘情于將繪畫中的寫生(更準確地說是白描)技法應用到俳句的創(chuàng)作之中。不同的是,克魯亞克的俳句更加美國本土化,更傾向于人化了的自然。
爾后這只安靜的貓(And the quiet cat)
趴在郵箱上(sitting by the post)
感知著月亮(Perceives the moon)
這首俳句拋棄了許多技巧性的修飾,甚至沒有明確表明季節(jié)變化的季語,但是它卻為我們描繪了一幅非常生動的畫面。整幅畫面氣氛平和甚至憂郁,“安靜”的貓被擬人化了,她似乎若有所思,用心(而非其他感覺器官,比如:眼)去“感知”月亮。而從“感知”一詞,我們甚至可以得知這一定不是一個晴朗的月夜,甚至畫面上根本就沒有月亮(否則,直接用眼去看就可以了)。在這里,“感知”一詞運用得非常精彩,它既形象地將“貓”擬人化了,又為我們關閉了視覺之門,打開了心靈之窗。而整首俳句用“And”開頭,使我們忍不住要問,在這之前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讀者不同的解答正好為俳句提供了不同的理解方式。這種處理方式使這首短小俳句的讀者獲得了無限的遐想空間。
這樣的俳句還有:
一腳沒踢上(Missing a kick)
冰箱的門(at the icebox door)
它卻自己關上了(It closed anyway)
這首俳句被認為是克魯亞克最好的俳句之一。它表現(xiàn)了一個瞬間的印象,暗示了一個滑稽的場面盡管俳句中主人公的嘗試失敗了,冰箱的門還是自己關上了。這就使讀者對主人公的態(tài)度產生了聯(lián)想:他是為某件事情感到很沮喪,還是就懶得花力氣?這就取決于每一個讀者對俳句的理解。在俳句中還有一個令人吃驚的現(xiàn)象,就是冰箱門在沒有任何外力作用下自己關上了。這又是一個擬人化的客觀形象,我們感覺到,冰箱就像一個叛逆的孩子。只要他想,不管符不符合自然的規(guī)律(即使主人沒有踢上他),他還是要倔強地關上。這首俳句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日常生活中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景,我想,這就是它受歡迎的原因。
當然,這些只是克魯亞克俳句藝術的冰山一角。他不但寫俳句,而且將這種東方藝術應用到他的小說和散文作品之中。在他的《達摩流浪者》、《孤獨天使》、《大瑟爾》等作品中,我們也可以在段落之間看到俳句的蹤影??唆攣喛擞觅骄錇樗男≌f和散文在形式和韻律上做了有力的補充,而他的小說作品又反過來為他的俳句藝術觀做了很好的詮釋。正如《達摩流浪者》中賈菲所說:“一首真正的俳句簡單得像一碗稀粥,但又能使你真真切切地看到它要描繪的事物,正如這首正岡子規(guī)寫的‘麻雀在涼亭里蹦跳,爪子濕漉漉的’。我認為這可能是所有俳句當中最上乘的一首。你看,它能使你鮮明地看到麻雀在地板上踩出的濕腳印,僅僅寥寥數(shù)語,你卻可以聯(lián)想到才剛下過雨,甚至讓你幾乎能聞得到濕松針的味道?!?br/> 正如文章開始所說的,克魯亞克不但可以用幾種不同的文體寫作,而且可以打破它們之間的界限,將它們有機地結合在一起,互相補充,互相詮釋,取長補短。這在20世紀的作家中的確是不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