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國家出版界最高獎韜奮出版獎的獲獎名單中有一個名字叫黃濤。這位被譽為“軍事典籍史傳寫作之父”的紅色編輯家,不僅是軍中第一位國家出版界最高獎的獲得者,也是軍中第一位被載入中宣部出版的《編輯家列傳》的人。在黃濤幾十年的革命史傳編輯生涯中,最為精彩的一段就是組織編輯《星火燎原》叢書。這部由毛澤東題詞、朱德作序的叢書不僅在精神家園上為當代人提升思想境界構(gòu)建了一個偉大的教育工程,在編輯思想上也為當下出版界編輯革命史傳樹立了一種永恒的考量標范。在這種考量標范中,最為后人稱道和推崇的主要有以下兩點:一者是黃濤自己在編輯《星火燎原》叢書中立下的“尊重歷史,存真求實”的這一實事求是的編輯宗旨,另一者就是茅盾先生在評價《星火燎原》叢書時發(fā)出的“是歷史,又是文學”的這一凸顯文學性的編輯原則。
“尊重歷史。存真求實”
在編輯《星火燎原》叢書幾十年的生涯中,“尊重歷史,存真求實”一直是黃濤堅守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編輯宗旨。就算是在實事求是遭受到嚴重扭曲的“文化大革命”期間,遭到嚴厲批判和專案審查的黃濤也絲毫沒有放棄這一編輯宗旨,而是矢志不渝地堅持著“歷史是無法編造的,不公正地記錄,文章就沒法寫”的果敢編輯信念。
在《星火燎原》叢書編輯工作中,黃濤自始至終都堅持“三編”過后方能成書的程序:第一步試編文稿,將初稿打印,聽取各級領(lǐng)導的意見,送軍事科研單位等審核;第二步將改編稿打印,分送英雄所在部隊,讓官兵提出修改意見;第三步再將試編稿通過座談會等聽取社會各界的反映。為保證《星火燎原》叢書能在“尊重歷史,存真求實”中成書,以經(jīng)得起歷史的考驗,編前會上黃濤總會不厭其煩地強調(diào):“回憶錄雖然是作者親身經(jīng)歷,但時隔多年,難免有錯。編輯工作不能完全依賴作者,對文中的時間、地點、人名、事件的提法和觀念,須一一核對。主要依據(jù)是黨的文件決議、他人回憶錄、檔案資料、工具書等;有些地名還要和過去的地圖、現(xiàn)在新出版的地圖核對;然后和作者溝通,再一絲不茍地訂正。”在黃濤看來,《星火燎原》叢書既是軍史也是戰(zhàn)史,這么一部面向全社會乃至全世界的歷史著作,它的真實性是絕不能含糊其辭。如果因為編撰者反映得不客觀,或受主觀因素的制約,《星火燎原》叢書就會失去歷史的價值,發(fā)揮不出它對后人的教育和啟迪作用。
當年與黃濤共過事的編輯對黃濤在具體編輯《星火燎原》叢書每一篇文章時能細摳到每一個文字的印象都十分深刻。據(jù)黃濤早年的同事回憶說,當時在編輯有關(guān)紅軍長征時的一些文章時,有很多文章把紅軍用的一種叫梭鏢的武器中的“鏢”寫成了“標”,黃濤不確定這種寫法是否正確,于是翻閱了30多個版本的辭典進行仔細研究,最終認定從武器的角度來講,用“鏢”更為準確,于是及時向出版社編輯人員作了通報。在編纂一部英雄傳時,打字員把一名反面人員的名字打錯了一個字,黃濤發(fā)現(xiàn)后用紅筆將錯誤的地方更改過來,并在小樣上寫道:“編寫英雄傳,一定要細之又細,不能出半點紕漏,就是漢奸特務(wù)的名字也不能搞錯?!睉?zhàn)爭年代由于部隊流動性大。不少作者在回憶當年的戰(zhàn)斗情景時,對大量的人名、地名記憶難免有誤,加之《星火燎原》叢書的編輯們都沒有專門從事過軍史研究,也沒有一本規(guī)范的軍史書供參照,對書稿中涉及的大量人名、地名和戰(zhàn)役戰(zhàn)斗情況缺乏了解。黃濤就會本著“尊重歷史,存真求實”的編輯宗旨,對史實稍有疑問的稿件暫時擱置起來,等以后弄清事實再作處理。黃濤說,革命回憶錄的真實性是史料的生命,不能想象,更不能杜撰,寫一事,必須確有其事,寫一人,必須確有其人。他要求大家對用稿必須仔細訂正,除了要與作者核對外,還要找有關(guān)來稿和歷史資料查對,同時也要送有關(guān)人員審查。在編輯毛澤東關(guān)于游擊戰(zhàn)爭“十六字訣”的史實時,他們幾經(jīng)查對,最后請示了陳毅元帥才確定下來。在編輯《炮和炮彈的故事》這篇文章時,他們要求作者到軍事博物館查證實物無誤后才放下心來。黃濤說,一個歷史事件可以引申出幾種說法,哪一種是正確的?傾向于哪一種?一定要多聽多比較,要有根有據(jù)才行。
對一般人而言,堅持“尊重歷史,存真求實”處理稿件也許僅僅只是技術(shù)上的事情;但對黃濤而言,在國內(nèi)政局風云變幻的當時,堅持“尊重歷史,存真求實”更需要的是技術(shù)之外莫大的政治勇氣。從1957年開始,《星火燎原》叢書編輯部的工作在變幻莫測的政治風云中屢遭干擾。廬山會議上,彭德懷元帥遭到了錯誤的批判,但在編輯涉及彭德懷的文章時,本著對歷史負責的態(tài)度,黃濤并沒有作出任何妥協(xié),始終恪守著“尊重歷史,存真求實”的編輯宗旨,堅持在相關(guān)事件、戰(zhàn)斗戰(zhàn)役的記載中保留彭德懷的名字。黃濤說,如果不出現(xiàn)彭德懷的名字就太困難了,紅軍時期他是紅三軍團軍團長??谷諔?zhàn)爭時期他是八路軍副總指揮,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是西北野戰(zhàn)軍司令員,很多著名戰(zhàn)役都是他指揮。如果解放軍的戰(zhàn)史中不出現(xiàn)他的名字,那么那些戰(zhàn)役戰(zhàn)斗是由誰指揮?黃濤最終采用了尊重歷史的態(tài)度,以致遭到了點名批判和專案審查,被強行戴上了“宣傳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彭德懷”“為彭德懷評功擺好”“為彭德懷招魂”等右派分子的帽子。但黃濤并不氣餒,更沒有退卻,因為在黃濤看來,“歷史是無法編造的,彭德懷從長征、抗戰(zhàn)、解放戰(zhàn)爭,每個歷史階段都參加了,而且有的戰(zhàn)役又是他親自指揮的,不提到他,文章就沒法寫。應堅持歷史唯物主義史學觀,客觀公正地評價歷史人物”。后來,黃濤得知為向新中國成立60周年獻禮,《星火燎原全集》準備重新全套完整地出版時,特地把解放軍出版社的領(lǐng)導請到病榻前,語重心長地囑咐說:“由于歷次政治運動的原因,《星火燎原》在編輯中還存在一些缺點,彭德懷平江起義的文章要補上,存在不合適的用詞也要作出訂正。”“出版工作是鑄造精神支柱的,編書應該少留遺憾,多留青史?!秉S濤以一個編輯前輩的拳拳之心向后輩傳授要“尊重歷史,存真求實”的這一革命史傳編輯的最高宗旨。
正是黃濤對“尊重歷史,存真求實”編輯宗旨的矢志不渝地堅守,才使得這部共產(chǎn)黨人的傳世家譜《星火燎原》叢書時間愈久,就愈能凸顯出它無與倫比的史料價值,讓一支偉大軍隊從無到有、由弱到強歷經(jīng)30年波瀾壯闊的戰(zhàn)斗歷程,如歷史鏡頭般得以真實再現(xiàn)。
“是歷史,又是文學”
如果說“尊重歷史,存真求實”所體現(xiàn)的實事求是是黃濤在編輯《星火燎原》叢書時堅守的最高編輯宗旨的話,那么“是歷史,又是文學”(茅盾語)所體現(xiàn)的凸顯文學性則是黃濤在編輯《星火燎原》叢書時所遵循的一個重要原則。在黃濤看來,編輯革命史傳作品如果忽略必要的文采和動人的情節(jié),是難以吸引打動讀者的,因此,在編輯《星火燎原》叢書中除了注重真實性的同時,還必須注重叢書的文學性?;谶@種編輯思想的指導,今天我們在閱讀《星火燎原》叢書時,才能切身感受到其中眾多篇章情節(jié)細膩感人,讀之如同親人家書,既無浮夸虛妄之詞,卻含感人肺腑之情。難怪一代文豪郭沫若譽之為“是用紅寶石砌成的萬里長城,是記述中國革命的東方史詩”,“比虛擬的文學作品還要吸引人”。據(jù)統(tǒng)計,《星火燎原》叢書有1000多篇文章被全國報刊發(fā)表轉(zhuǎn)載,30多篇文章先后人選過中小學語文課本,還有大量被改編成影視劇、話劇等藝術(shù)作品,給后人留下了眾多難以釋懷的不朽名篇。
我們這套書是歷史,也是文學,要把兩者結(jié)合起來,既體現(xiàn)歷史的真實性,又凸顯文學的形象性。這是黃濤在編輯《星火燎原》叢書時的一句口頭禪。在黃濤看來,回憶錄的作者是某些歷史事件的親歷者。他們記錄下來的史實,作為研究歷史的資料很有價值。但同時,它寫的是真人真事,真實地再現(xiàn)了當時人們的生活、思想、感情和歷史事件的某些細節(jié),有獨特的魅力,所以也具有很強的文學性。因此,凸顯《星火燎原》叢書的文學形象性是編輯工作中一項重要的原則。據(jù)當年參與編輯《星火燎原》叢書的王夢巖回憶,他采訪王觀瀾編寫的一篇反映中央蘇區(qū)八縣查田運動的稿子交到黃濤手里后,第二天就被黃濤退了回來。黃濤指示王夢巖要重新采訪,補充細節(jié),解決稿子中眾多生硬死板不生動的毛病。于是他再次去采寫,進一步了解到了王觀瀾找貧雇農(nóng)談話以及工作人員化裝成老百姓打消地主富農(nóng)顧慮等細節(jié)。把這些細節(jié)寫進去以后不僅稿子故事性增強了,語言也更為生動了,等再次交到黃濤手里,黃濤臉上才露出滿意的笑容。這樣的例子當時還有很多,讓王夢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黃濤為4篇文章組織的研討會。第一篇《出奇制勝》,本是一篇廢稿,但經(jīng)過兩位編輯3次采訪、3次修改竟變成了一篇好文章。第二篇《回民支隊》,這篇稿件斷斷續(xù)續(xù)四易其稿,歷經(jīng)一年之久,最后不論在體現(xiàn)主題還是使用材料方面,都非常成功。第三篇叫《四連整風前后》,原稿主題鮮明、語言生動,但結(jié)構(gòu)松散、人物凌亂。經(jīng)過打散結(jié)構(gòu),重新組合,去掉三個人物,調(diào)換一段引文,改動幾處不妥的描寫,稿件被改成了一篇好文章。第四篇叫《地下醫(yī)院》,原稿寫得很一般,但揭示了人民是靠山的思想,為此,編輯人員根據(jù)文中提供的線索,重新采訪編寫,在細節(jié)上作了合理想象,使得這篇稿件審稿時一路通過。就這樣,在黃濤堅守著的“是歷史,又是文學”凸顯文學性這一編輯原則的把關(guān)下,《星火燎原》叢書的編輯人員總會運用文學元素對來稿提煉主題,合理裁剪,精心潤色,如此精雕細刻之下,才有了今天的一篇篇文學作品。
“比小說還好看的紀實,比影視還好看的畫卷?!边@是幾十年來讀者對《星火燎原》叢書所作出的最為一致的評價。今天,大凡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讀過中小學的人,相信耳邊會常會不經(jīng)意響起那些曾經(jīng)在中小學課堂中百讀不厭的革命名篇:《朱德的扁擔》《一袋干糧》《一副擔架》《老山界》《我跟父親當紅軍》《沖破天險烏江》《巧渡金沙江》《強渡大渡河》《飛奪瀘定橋》《金色的魚鉤》等等,那一個個銘記于心的革命英雄,那一個個生動感人的革命故事,如涓涓細流般融入一代又一代青少年成長的集體記憶中。在他們?nèi)松钤绲膯⒚呻A段,正是《星火燎原》叢書中的那些充滿文學性的篇章讓他們了解到了波瀾壯闊的中國革命和視死如歸的革命英雄,激勵起他們?nèi)W習革命先輩那種“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的英雄氣概,為自己將來保衛(wèi)祖國和建設(shè)祖國提供強大的精神動力支持。因此,《星火燎原》叢書能建構(gòu)出如此巨大的精神價值和教育意義,雖說離不開革命先輩們的動情記述,但又何嘗能離開黃濤等一大批紅色編輯家在編輯《星火燎原》叢書時對“是歷史,又是文學”凸顯文學性這一編輯原則的恒久堅持。
這種“是歷史,又是文學”凸顯文學性編輯原則的恒久堅持,不僅使《星火燎原》叢書自身留下了無數(shù)的文學名篇,也使《星火燎原》叢書為革命歷史題材的文學創(chuàng)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文藝創(chuàng)作資源。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以來,《星火燎原》叢書就先后為一大批閃耀千古的革命文藝作品提供了創(chuàng)作上的靈感和資源,比如電影《突破烏江》《萬水千山》《四渡赤水》《閃閃的紅星》等和歌劇《洪湖赤衛(wèi)隊》《黨的女兒》等等,它們就是借助于《星火燎原》叢書提供的文藝創(chuàng)作資源才獲得如此巨大的藝術(shù)感染力,以感動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而作為《星火燎原》叢書的編輯之一的軍旅作家王愿堅,他更是以畢生的精力去學習《星火燎原》叢書,從中汲取了豐富的文學創(chuàng)作營養(yǎng),創(chuàng)作出了《糧食的故事》《支隊政委》《黨費》《七根火柴》《三人行》《趕隊》等短篇小說名篇。因此可以說,憑借著黃濤在編輯《星火燎原》叢書時所進行的文學性的滲透,《星火燎原》叢書出版之后已經(jīng)成為了一座蘊藏著巨量文藝創(chuàng)作資源的寶庫,其昭示出的巨大文學價值和資源價值都難以估量。以至今天,當我們這些后來人在進行革命歷史題材文藝創(chuàng)作時,都會把《星火燎原》叢書作為創(chuàng)作時必不可少的書目。
2009年,為向新中國60華誕獻上一份厚禮,總計千余萬字共卷的《星火燎原全集》由解放軍出版社完整出版了。作為一部十分珍貴的共產(chǎn)黨人傳世家譜,它在向我們傳遞革命先輩打江山創(chuàng)基業(yè)的艱難經(jīng)歷和為革命理想拋頭顱灑鮮血的獻身精神時,也讓我們由衷地懷念起已于2008年逝世的一代紅色編輯家黃濤。正是他在編輯《星火燎原》叢書時堅守“尊重歷史,存真求實”的編輯宗旨和“是歷史,又是文學”的編輯原則,才有了今天《星火燎原》叢書為我們后人豎起的一座歷史和文學相互交融的精神豐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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