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史與出版史上的奇跡
在我們的印象中,啟蒙運動的歷史就是一部波瀾壯闊的思想史。而這段思想史的靈魂人物,或者說開創(chuàng)者,便是伏爾泰、盧梭、狄德羅等充滿智慧思想的天才般的人物。正是他們通過著書立說,讓混沌中的人們接受了啟蒙思想的洗禮,同時將自由主義的種子播種到歐洲的大地。至于這段歷史是如何演變的,哪些力量參與其中,并推動了這場運動,啟蒙思想又是如何傳播的?對于這些話題,接受慣了宏大敘事熏陶的人們一無所知,也漠不關心。似乎啟蒙運動除了這幾個光輝人物,其他都無足輕重。所以當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教授、歐洲文化史專家羅伯特-達恩頓的專著《啟蒙運動的生意——(百科全書)出版史(1775—1800)》甫一問世,就立即引起了巨大的關注。
《百科全書》的出版是歐洲出版史上的大事情,也是歐洲文化史上的大事情,《百科全書》直接為啟蒙運動提供精神養(yǎng)料,因此怎樣夸大《百科全書》的歷史地位都不過分。但是,與以往的文化史著眼于精英式的、大寫的知識分子思想史和“救國歷史”不同,《啟蒙運動的生意》以《百科全書》的出版史人手,關注的不是伏爾泰、盧梭等啟蒙運動中的主要干將的思想分析,而是把視角下移,轉到了文化史、社會史和生活史的層面,轉而關注稱為啟蒙運動象征的《百科全書》的編輯、出版、修訂、銷售以及傳播等具象化的歷史過程,關注的焦點人物也不再是《百科全書》的精神領袖狄德羅,而是以18世紀法國的傳媒大王龐庫克為代表的書商、印刷商、撰稿人為中心的出版體系,不僅如此,甚至作者認為,“抬破爛的人、收集栗子的人、金融家和哲人都在生產一部著作的過程中扮演了一個角色”。
在《啟蒙運動的生意》前言中,作者一開始就向我們提出了這樣的問題:“啟蒙運動這樣偉大的思想運動是如何在社會中傳播的?影響的濃度和廣度如何:賢哲的思想在物質化到書中時,采取何種形式?印刷品的物質基礎和生產技術與它的主旨和傳播有很大的關系嗎?圖書市場如何確定其功能?出版商、書商、推銷員和文化傳播中的其他媒介扮演什么角色?出版如何像生意那樣運作?它如何適應革命前歐洲的經濟和政治體制?”事實上,作者在文章中指出:“啟蒙運動存在于別處。它存在在哲學家的沉思中,其次則存在于出版商的投機中——他們?yōu)槌搅朔▏蛇吔绲乃枷胧袌鐾顿Y?!睘榇?,作者用大量的史實證明,出版商在《百科全書》的出版史上,其貢獻絲毫不亞于狄德羅這樣的思想家。只不過,一個是生產思想,一個是將思想變成物質,并銷售出去。
事實上,出版商的投機活動貫穿了《百科全書》出版的全過程,并且正是出版商的推動,使得啟蒙從思想傳播變成一場運動。誰也不會想到,像《百科全書》這樣一部象征著整個啟蒙運動的時代之書,最初的構想不是出自哲學家的頭腦,而是緣于書商的提議。為了贏得這樁生意,善于鉆營的書商與法蘭西學院、科學474026cf3eef052c5841ca95abb9099f院的院士們打交道。在法國專制時期,出版啟蒙思想方面的書籍是明令禁止的,為了使得選題獲得當局的審查通過,書商們經常隨意修改《百科全書》中的思想,篡改內容,甚至毫無顧忌刪減文章。在出《百科全書》修訂版時,書商們請來的神甫根本就沒有表現出對原著完整性的關心,而是根據自己和出版商的需要進行刪節(jié)和組合,不僅如此,他還偷梁換柱,趁機把自己那些見不得天日的私活大段大段塞進了《百科全書》。連羅伯特·達恩頓也不得不感嘆:“現在看來很像經典的那些書,往往是漫不經心地湊起來的?!备匾氖?,出版商不惜通過賄賂,結交權貴尋找保護,利用國家機器充當《百科全書》的保護傘,而路易十六統(tǒng)治下的官員們也竟然把《百科全書》當成他們牟利的工具,“一度被用來摧毀《百科全書》的力量,在它傳播中成了至關重要的力量”,這不能不說是一個極大的諷刺。這也表明,啟蒙運動中的啟蒙與舊制度之間并不是你死我活的水火不容的斗爭關系,而是既有斗爭又有曖昧的合謀和妥協(xié)。
而在出版商之間,為了防止各種各樣的生意上的騙局,出版商則是使用了各種手段:行賄、敲詐、造假賬、竊取訂購者名錄、相互刺探以及充滿了背叛和密謀的馬基雅維里式的聯盟。為了逐利,不斷壓縮印刷成本,出版商們在開本上動腦筋,隨著《百科全書》的不斷再版,開本逐漸縮小,圖版減少,紙張的質量降低;在對讀者的宣傳中,出版商更是大肆鼓吹,信口開河,而書商大肆造假的目標只有一個:就是獲取超額利潤。
至于《百科全書》的讀者群體,達恩頓通過查閱史料,得出了令人驚訝的結論:商業(yè)和工業(yè)資產階級對《百科全書》沒有什么興趣,《百科全書》也沒有滲透到社會的底層,此書對貴族、法官、神職人員等傳統(tǒng)精英倒更具吸引力,這是傳統(tǒng)精英階層的瓦解,導致了法國大革命的發(fā)生。而更多的一些人購買《百科全書》純粹是為了顯示自己是一個有品位的人、有知識的人,也是一個懂哲學的人,《百科全書》成了這些人裝點門面的文化符號。這一觀點無疑是對傳統(tǒng)的啟蒙思想研究的顛覆。啟蒙運動的深入發(fā)展并不是依靠不僅僅是啟蒙思想家的振臂高呼那么簡單,而是出版商們的“商業(yè)利潤的驅動、營銷策略的成功、讀者的求知欲及附庸風雅的追求的促使”,他們雖然沒有傳播啟蒙運動的任務,但是正是他們的逐利式的商業(yè)活動,客觀上促進了啟蒙運動的傳播??梢哉f,沒有出版商的苦心經營,在出版、印刷、發(fā)行上的艱苦的努力,沒有各種盤根錯節(jié)、爾虞我詐的利益計較和妥協(xié),就沒有《百科全書》在歐洲的傳播,也就不可能有后來的啟蒙運動。
《啟蒙運動的生意》一書的啟示
《啟蒙運動的生意》引起人們的關注,固然緣于它以出版史的形式揭開了啟蒙運動不為人知的另外一面,但是,更重要的地方在于,它的研究視角給了人們很多的啟迪,他所帶來的方法論的價值遠遠勝過文中史料的精彩描述。
一方面,應將出版研究引入文化研究中。以往的文化研究,往往是思想史的研究,學者們更關心的是關于宏大歷史的形而上的建構。這使得文化研究往往陷入死胡同。而文化研究也因為過多的抽象化的建構而成為一段烏托邦式的神話。而羅伯特·達恩頓則創(chuàng)造性地將思想史的研究和社會史的研究結合起來,提出“觀念社會史”的研究路向,他指出:“這種歷史的誘人之處,就是通過考察觀念是如何成為日常世界(包括經濟利益的世界)的一部分,可以改變我們對于一般而言的歷史,而不僅僅是啟蒙運動?!背霭媸返难芯?,則成為勾連思想史和社會史研究的絕好的中介。這是因為,一方面,在文化史上,自從印刷和造紙發(fā)明以來,人類文化的表達和思想的傳播,主要是通過書籍為媒介的;另外一個方面,也是往往被人們忽視的,書籍作為思想的物質化的形態(tài)和土壤,它的編輯、出版、發(fā)行、流通和修訂,本身就是人類文化的映照,本身就具有文化的意味。不僅如此,出版還是文化生產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而且因為它“聯系著極為廣泛的人類活動——從撿破爛到傳達上帝的聲音的一切事。它們是匠人的產品、經濟交換的物、觀念之舟以及政治和宗教沖突的要素”。書籍作者、出版商、印刷商、銷售商以及讀者之間錯綜復雜的關系,背后展示的正是思想生產、銷售及閱讀的文化環(huán)境。通過將書籍的出版史引入文化史的書寫中,無疑擴大了文化史研究的疆界,而且使得文化史的研究從原先的只注重思想史研究的抽象化的、扁平化、高高在上式的研究模式,還原為一段自下而上的、生機勃勃而又錯綜復雜的文化史,使得歷史和文化變得更加有血有肉,并得以以飽滿、立體的方式呈現。
顯然,這樣的研究方式帶給文學或者文化研究很大的啟示。就外國文學研究而言,完全可以將文學生產體制研究引入到外國文學研究中。我們的眼角不再局限于作家作品論,局限于文本思想分析和形式研究,而應引入文化史的研究觀念,通過對文學作品的策劃、編輯、出版、消費、傳播、閱讀的研究,考察一部文學作品是如何問世的,編輯如何將自己的編輯意圖影響作家的創(chuàng)作,出版商如何根據文化市場的需求進行有策略的宣傳,出版商、批評家、媒體又是如何左右一部文學作品的傳播。我們可以考察莎士比亞作品的傳播史,可以考察其不同版本之間的聯系,進而考察社會的變遷和思想的傳播。我們可以考察易卜生的《玩偶之家》在中國的出版和傳播史,進而考察中國20世紀初期文學思想的變遷。通過對這些要素和環(huán)節(jié)的分析,將文學文本的研究立體化和豐富化了,并最終有利于建構一種文學的文化學的批評和研究模式。
另一方面,出版史研究應重視與文化史的勾連。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中國的出版史編撰和研究工作已經取得了長足的進步,但是在研究方法上并沒有重大的突破。而缺乏將出版史與人類社會政治、經濟、文化等聯系起來的新的研究視角。出版史的寫作不能再在封閉的密室里閉門造車,而應該將出版研究與當時的文化氛圍、歷史環(huán)境、時代風氣等聯系起來綜合考察和梳理。《啟蒙運動的生意》一書啟示我們,在出版史的編撰中,我們應借助版本學、計量學、人類學、社會學、文化研究等多學科的方法,從經濟史、文化史、思想史、心靈史、傳播史等多維度切入出版史的研究。我們不能畫地為牢,而應該不斷吸收西方的先進的出版史研究的經驗,與國際接軌,擴展出版史研究領域。此外,引入閱讀史研究,從傳播的角度研究出版史,都是非常好的視角。這將有利于我們建立“以書刊出版為核心,以書刊的傳播為關鍵,受文化影響是重點,文化交流是流韻”的新的出版史研究范式。正如全國政協(xié)委員、中國編輯學會會長劉杲所說,出版史的撰寫“要關照與中國文化史的關系。這不僅僅是由于出版是文化事業(yè),而是考慮要研究不同時代出版物的文化內涵與當時的文化時尚,文化走勢的關系及原因,在編輯出版活動中作為活動主體的機構或個人,其文化價值取向與編輯出版的關系,出版物的文化功能,不同時期對主流文化、傳統(tǒng)文化、外來文化的態(tài)度等等。這樣的研究可以大大豐富編輯史出版史的內涵?!眲㈥綍L的建議無疑是富有前瞻性和現實性的,重視與文化史的勾連,應該是出版史寫作走出困境的有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