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鳥
鳥在天上飛翔,它樸素得沒有一對漂亮的翅膀。它看見藏羚羊在鐵軌下面的洞口居住,不用在鐵軌上面辛勞地飛翔,它很羨慕,于是,收攏沉重的翅膀,在洞口邊停下來,朝洞里張望,那些藏羚羊看了它一眼,然后自顧自地閉上眼睛曬太陽。
鳥很自我,也很自卑,它知趣地跳到礦石堆上呼呼大睡,一覺醒來,看見藏羚羊全跑光了,火車剛剛從它眼前駛過,它舉頭望一望天,心情沮喪到了極點,然后開始起飛。
非常盲目,卻是拼了命地飛。
它是要去尋找那些奔跑的藏羚羊嗎?
它或許壓根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飛。
而此時的藏羚羊,早跑出了它的視線,跑到了牧人要花幾天時間才能抵達的喜馬拉雅山的背面。它的眼睛一定比草原空曠,它沿著有電線桿的青藏線飛,草原上散落的羊群并不多,好遠的距離,才能發(fā)現(xiàn)三兩只,它們吃飽了草料,站在云朵里,一動不動的樣子,像是初出村莊的孩童。
時間大概已過十點,太陽完全跳出了地平線,隨著那個紅色的圓不斷上升,念青唐古拉早已無法抵擋光芒,車上的人難以繼續(xù)眺望前方,他們停止了談笑,各自掏出墨鏡,遮住燦燦金光。有的閉上眼,靜靜地睡去,可心里還動亂地念著等在前面的風(fēng)景。
車內(nèi),一片熾烈的寧靜。坐在里面的人,什么也不說,感覺就像坐在一只飄移的風(fēng)箏上,閉上眼睛就忘記了地平線。
突然,砰的一聲眼睛就碎了,似乎讓人來不及感受這一瞬間世界可能發(fā)生了什么變故,腦子一陣昏眩,接下來是一團影子,孩童拳頭大的影子,跌落在擋風(fēng)玻璃上的鳥,死了。
一只鳥說死就死了。
任何聲音也沒留下。
兩滴血的結(jié)局,像金龍油濺落在發(fā)燙的鐵鍋上。
“停下,快停下來,求求你,快停下來呀……”車里有人比運轉(zhuǎn)得飛快的輪胎還急。
司機一點不急,更沒有停下的意思。相反,他比剛才的速度還加快了一些。他目視前方,漫不經(jīng)心地說,在青藏線,這樣的鳥兒多著呢,我本佛教徒,怎有傷害鳥的罪孽之心,是鳥自己要找死,拿它們沒辦法,跑青藏線這么多年,我已經(jīng)不止一次遇到類似的事情了。
沒人再說什么。
陽光下油亮的青藏線,像一條青蛇潛伏在當雄草原。它的安靜,它被太陽燒煮得嗆人的氣味,快要令人窒息。來往的車比路邊啃草的牦牛稀少,車子開過這樣的地方,似乎比人更興奮。遠遠看見,前面拐彎的地方交警正在忙碌,他們站在路邊拉繩丈量血滴的距離,一個沒有了人頭的身子躺在路上,慌亂的牛羊正在牧人的帶領(lǐng)下穿過馬路,零散的人站在那兒,表情被冷風(fēng)吹得模模糊糊。車終于慢如蠶蛾,人們又開始說話了,只是不再興奮。更多的時候,大家用沉默替代了一切。
車到納木措,我已無心看風(fēng)景。心里一直想著那只鳥。它為何要自尋短見?太陽都出來了,它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它一頭撞上來,是不是要讓我們提前預(yù)知前面有危險?或許,它就是趕來通知我們它遇見了死亡……我無法把對一只死鳥的疑問與悲傷跟同行的朋友分享,他們幾乎沒聽見那一聲砰的碎響,可我的心裂了,情碎了。
歸去的路上,車窗外,那只鳥還躺在路邊,它的身子在陽光下已被缺氧的空氣烘干。很想停下來,將它捧在手心,感知它離開人世的溫度,可我知道,我本凡人,我離神圣太遠太遠,鳥的生命本應(yīng)該寫在大自然里,卻被我寫在了紙上,這是鳥的不幸,還是我的不幸?風(fēng)把路邊隆起的經(jīng)幡吹得獵獵作響,我祈求風(fēng)給它生的希望,它已在我心里永遠不死。
雪 豹
在喜馬拉雅邊緣的亞東河谷,我們這群之前沒有深入過河谷的人,即刻表現(xiàn)出強烈的陌生和興奮,沿著濃霧彌漫的河谷走了幾個小時,依然沒有走出河之影,這情形越來越容易讓人產(chǎn)生假象:我們都希望盡快抵達河谷盡頭,前面或許該出現(xiàn)一片草原,或是一片大海,抑或是彩色的湖泊,那樣的話,我們會愈加陌生和興奮。
事實上,我們是一群走不出喜馬拉雅的人。
正是因為陌生,我們才在喜馬拉雅徘徊。
誰說熟悉的地方?jīng)]有陌生的風(fēng)景?只是我們注定了選擇逃離。之所以在此刻表現(xiàn)出少有的陌生和興奮,是因為我們一直被看不清的城市圍困,被來自生活中的不可承受的輕重綁架,在沒有走完一條河谷之前,我們的嘆服和敬畏油然而生。在我看來,河谷的出現(xiàn)是瘋狂的一種暗示,它在以這種方式強調(diào)陌生之于發(fā)現(xiàn)者的重要性,強調(diào)河與谷在喜馬拉雅懷抱的珍貴意義,如同我們在一片疆域待久了,思想會在必要時與喜馬拉雅發(fā)生戰(zhàn)爭,我們時刻想著如何才能走出喜馬拉雅,走出縱橫的地理等高線包圍的自我迷茫。
我們的陌生和興奮一直延續(xù)到太陽西沉,霞光如散開的網(wǎng)撒在河面上。而遙遠的河谷還在視野里向前延伸,延伸到似乎一點也不想讓我們知道盡頭的未來。
河邊上到處都是垂釣者。他們的周圍開滿了鮮花。在我們提著免費的亞東魚,迷失在米藍色的卓瑪花中時,有人突然叫喊說看到一只小雪豹。很多人立即應(yīng)聲圍過去,想看看那只雪豹長什么樣。
有人說了一句:雪豹雪豹雪豹。感覺像是在唱搖滾,一下子斷了氣。
又有人說話了:干脆把它捉回去馴養(yǎng)起來。
就在我剛要跟著圍過去看時,心海里突然塞滿了久別的鄉(xiāng)愁:抬頭看不到天盡頭,除了奔跑的霧,連一只鷹的影子也找不見,我這是身處在哪里?我在沒有親人的異鄉(xiāng)徘徊了多少年?我數(shù)不清究竟有多少個日子沒有回遠在四川盆地的家了。
就是這點憂傷的小情緒,讓我馬上想到那只正被很多人圍著正被很多雙眼睛盯著的小雪豹。我停了下來,聽見所有的腳步聲都在雪豹的心臟上奔跑,那些垂釣者幾乎在同一時間丟棄了手中的魚竿。只有我愣在那里,我在想就在太陽即將沉落時,我站在一棵纏滿了經(jīng)幡與哈達的神樹下,伸出右手把太陽托在波光粼粼的掌心,讓它們?yōu)槲液吞栠€有水影留影的情景。身后是一條比思想更長的河谷。我還想到了,太陽走過天空時,霧氣也將消融,雪花就將綻放所有的溫暖,而卓瑪花就將在萬古不語的老月亮下漸漸枯逝,暗香只屬于季節(jié)更替的萬物,而在他鄉(xiāng)奔走的人們除了永遠的鄉(xiāng)愁,有時思考并不能解決天地間的多少疑難。
“放了它!”我突然吼了一聲,“天色已經(jīng)不早了,就讓它回家吧!”
大伙聽到我的吼聲,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對方。就在那一瞬間,他們忽然明白了什么,馬上作鳥獸散了,此時小雪豹已被捉住它的人放回到了河谷的獨木橋上。這時候,我擁有了幾分欣賞雪豹的心情,撥開繚人的卓瑪花,遠遠地看著它,只見它像個戰(zhàn)爭中被抓獲的小戰(zhàn)俘似的,一跳,再輕輕回頭,再一跳,再使勁一跳,然后就一點一點地變小,最后隱入河岸深處。
此時的河水,混濁不堪,就像天空突然變了一張臉。但愿剛才所受的驚擾沒有讓它六神無主,沒有讓它的內(nèi)心結(jié)構(gòu)發(fā)生崩潰的危險,沒有讓它迷失回家的方向。
有時,在離家很遠的地方走了很遠,我就會停下來,望著家的方向,想想那只在喜馬拉雅邊緣游蕩的雪豹,它有點像不分季節(jié)游蕩在蒼茫西藏的我,也有點像走不出喜馬拉雅的我們。
選自《散文》2011年1期
原刊責編 鮑伯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