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濟哲
學者,作家,高級記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著有《走近黑色世界》《舊曲新歌》《清唱》《風從天上來》等作品集。作品入選《中國新文學大系》(1976-2000)《改革開放30年散文選》等。作品多次獲獎,被翻譯成多國語言,介紹到英國、俄羅斯、日本等國家。
冬不冬
四十多年前,我毅然決然地離開北京,蒼蒼涼涼有些悲壯地去山西省定襄縣插隊,現(xiàn)在說出來很多人都難以相信,就是因為那條河,那條從五臺山下流到定襄縣曲曲彎彎橫穿整個縣城的滹沱河。
一九六八年,北京的中學已被“軍訓”了,軍代表的最主要任務是把我們這些“殘渣余孽”怎么能盡快像“笤帚掃灰塵”一樣掃到農(nóng)村去。那時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還沒有發(fā)表,但要求初中六六屆,高中老三屆畢業(yè)生必須在一九六八年年底前走完的指示已經(jīng)下達到軍訓團,因為在之前,已經(jīng)被送走了多批,去東北建設兵團的,去內(nèi)蒙古建設兵團的,去內(nèi)蒙古農(nóng)牧去插隊的,去吉林延邊插隊的,剩下的學生已經(jīng)不多了,當時我們班有五十多人,那時已經(jīng)走得只剩下十多人了。軍代表的拿手好戲就是辦學習班,因為“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上解決”,這是偉大領袖的最高指示。我們班的軍代表尤其能活學活用,不但給學生辦學習班,而且給學生家長辦學習班,不但面對面辦學習班,背對背也辦學習班。軍代表講得很直白,毫不隱晦:“就是要打破這些家伙泡的思想,就是要打掉這些家伙能泡下去的經(jīng)濟基礎?!蔽覀儗崒僭诮匐y逃,逃過“初一”也“泡”不過十五,北京雖好,已非久戀之地,軍代表給我們的選擇還是有余地的,“三地擇其一”,一周辦戶口。號召我們像他們參加解放軍一樣去農(nóng)村干革命。當時也顧不上發(fā)牢騷了:“你們是從農(nóng)村到首都來當兵,我們是從北京被下放到農(nóng)村能一樣嗎?”三地:一是內(nèi)蒙古的烏蒙,二是山西臨汾的山區(qū),三是山西的定襄縣。我們那時什么都不懂,說是知識青年,其實是沒多少知識的未成年人。
幾個要好又泡不下去的同學,找來一本中學生地圖冊翻開一看,運用的還是從軍代表那兒學來的毛主席語錄,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把三個未知的地方放到一塊兒,比比看誰高誰矮,誰黑誰白,一比較才發(fā)現(xiàn)地圖上定襄縣有一條粗粗的彎曲的黑線,那是什么?那是河!一條彎彎曲曲的“不細還挺粗”的河。我們一開始說它像一條雨后剛剛爬出草地的大蚯蚓,又說那比喻不行,蚯蚓爬出草地就快被曬死了。又比喻說那就像人腿上凸起的暴筋,曲曲彎彎地挺像。我們中的一位同學反對,他爸是大夫,他說那是靜脈曲張,和將死的蚯蚓一樣,是致命的。我們再也想不出還有什么好的比喻來了,當時就那么多知識,幾個腦袋擠在地圖冊上,上面的字雖小,但我們那時視力都極好,三個拉開距離的印刷體字工工整整,滹沱河。滹沱河我們太熟悉了,因為我們學校曾組織我們看過電影《紅旗譜》,雖然后來被批判了,但那條河,那條滹沱河可沒有被批倒批臭,那河水浩浩蕩蕩,波起浪涌,在滹沱河里行船,趕上風順水大,一天一夜就船行海河灣了。用《紅旗譜》里朱老忠的話講,順著滹沱河就能直下天津衛(wèi)。這太讓人興奮了,太有詩意了,太浪漫了,有河必有水,有水必有魚,那該是個魚米之鄉(xiāng)。滹沱河水那么大,我們要帶上蛙蹼,天熱時就去游泳,游完了就赤裸裸地躺在河灘上曬太陽。要么就帶上干糧,順著滹沱河游進天津衛(wèi),那才夠意思。帶上魚釣魚竿,可以像漁翁一樣坐在蘆葦中釣魚改善生活,一定要用滹沱河的河水煮,剛出河水的魚,湯里再放幾片鮮嫩的葦子葉,那魚湯雖然燙嘴,但一定很鮮很鮮,北京絕對喝不著。向毛主席保證,以后還可以組織村里的老百姓打魚,改善生活,改變山西老百姓的生活習慣,還要組織一支農(nóng)村游泳隊,我們當教練,當指導,出錢給他們買游泳褲衩。夏天的夜晚一定要在河邊生上一堆篝火,坐在篝火邊哼著“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太激動人心了!我們幾個同學最后把地圖冊往天上一扔,共同擊掌為誓:消滅法西斯,自由屬于人民。那年月正放映阿爾巴尼亞電影《海岸風雷》,那幾句游擊隊員的臺詞早已變成北京中學生的口頭禪。
早知滹沱河在彼,焉用聽軍代表在此每天哭喪著臉教訓人。這灰蒙蒙的臟不拉嘰的北京城,西北風裹著黃沙卷著破碎的大字報紙,撒得像過去貝勒爺出殯時的紙錢,北海、景山,故宮全都被勒令關閉,北京沒勁,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不看軍代表那喪門神似的干巴臉,要玩就到滹沱河去玩,玩出個“湘江評論”,玩出個“浪遏飛舟”。
一九六八年十一月十八日,我們終于到了山西省定襄縣城,臨時住在縣政府招待所里,那個日子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我們相約終生不忘十一月十八日,這一天我們從北京一名中學生轉變成山西定襄插隊落戶的老農(nóng)民,但我們更愿意做滹沱河畔的吉普賽人。
村里大車來接我們了,我們的行李都很簡單,有一個醬紅色的木板箱,木箱的前臉印著七朵向陽的盛開葵花,象征著七億人民心向黨。那年頭,我們國家才七億人口,下面有一行激動人心的口號:七億人民七億兵,萬里江山萬里營。再下面是:“三忠于四無限”的豪言壯語,那箱子二十三元,是憑遷了戶口蓋了派出所公章的下鄉(xiāng)通知書買的。箱子和提包、鋪蓋卷捆好以后,我們迫不及待地問趕車的大把式,滹沱河在哪兒,有多遠?大把式漫不經(jīng)心地把系著紅花的大鞭子往遠處一指說出縣城往北,十里見河。真的?十里,五公里,不過就是五千米,五千步唄,轉眼就可以看見朝思暮想的滹沱河了?山西的車把式都是兩個人,一前一后,前面的我們稱之為大車把式,后面比較年輕,比較嫩,一般負責裝卸車拉磨桿,就是在大車下坡時,使勁拉動箍緊大車軸的一對抱瓦,讓車不至于下坡跑得太快,壓著駕轅的騾馬。我們把拉磨桿的趕車人稱之為二把式。大把式劉姓一臉的絡腮胡子,高個,看著有幾分悍氣,披著一件沒面沒里的光板羊皮襖。看我們對滹沱河那么感興趣,大把式不以為然地說,河是不遠,但河上沒橋,咱過不去,要繞著走,遠走三十里。為什么不架一座橋?那誰知道?祖祖輩輩都沒架過橋,可能是水大橋難架吧。大把式、二把式都不再說話,忙著收拾行裝準備啟程,還有四五十里的路要趕呢,定襄前幾天入冬下了第一場雪,雪殘霜重,晉西北的冬天凍得夠勁,把路道的鉆天楊的枝條都凍得咔吧咔吧地斷了一地,我們真是興奮,天冷算什么?一張嘴就是一朵漂亮的白蓮花,但我們沒白來,滹沱河!我們心中的河,我們夢中的河,我們未來的河。我們不約而同地唱起了電影《上甘嶺》中的那首插曲“一條大河”,覺得那就是滹沱河。“一條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船上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我們一遍一遍地唱,也不覺得累,馬車走得很慢,一搖一晃的,像在波浪里逆流而上的小船??粗覀兂媚敲撮_心,那么情深,大車把式說他也聽不懂我們唱的是啥,但曲子還是挺好聽的,這調(diào)調(diào)倒勾起了他肚子里的唱蟲,咕咕地叫,他敞開破皮襖,甩了個響鞭,裂開黃乎乎的大嘴,仰臉向天唱起來,大把式的嗓子還真寬,順著風忽悠悠地傳出去,不過路上、地里都不見人的蹤影,自己唱圖個解悶高興,“第一次瞅你啊,妹子你不在,你爹爹啊,你爹爹敲了俺兩煙袋;第二次瞅你啊,你不在,你媽媽啊,你媽媽打了俺兩鍋蓋;第三次瞅你啊,你還不在,你哥哥啊,兇得像個灰圪蛋把俺攆到咱村外;第四次瞅你啊你正在,摟著你親嘴摸奶奶……”我們都不唱了,睜著眼看著其貌不揚的大把式,四十多歲的人了吧,怎么還唱這么騷的黃歌,比我們在學校里禁止唱的“四舊”的歌黃得多。這家伙是什么人?竟敢公開扯破嗓子唱黃歌,赤裸裸地色情歌,這還有法有天嗎?問二把式,那老小子是不是四類分子?逃亡地主?漏網(wǎng)土匪?二把式一臉尊敬地說,咱村的老貧農(nóng),他爹是咱村的貧下中農(nóng)的代表。真沒想到,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還沒進村就讓貧下中農(nóng)給上了這么一課,方知北京城外天地廣,要不我們還真以為農(nóng)村的貧下中農(nóng)都像《龍江頌》里的江水英呢。
冬天里的冰
遠遠看見滹沱河了,河面上結著冰,冰面上還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看那河面是夠?qū)挼?,大車把式說,滹沱河有五里寬,最寬的地方有七八里寬。把我們著實嚇著了,真讓人跌眼鏡,別說駕著小船航行了,簡直能開航空母艦。順著河由東向西望去,真像一條舞動的銀蛇。我們的一位同學當時十分迷戀撲克牌算命,且有時候似乎也算的有些靠譜,他興奮地說,服不服吧?我當時就算是去定襄好!果然應驗,此乃天命。
我們要過的渡口叫“嘴子”,二把式告訴我們滹沱河在這里最窄,像人撅起的嘴。我們一致認為這地方的名字起得也太沒文化太沒品位了,叫什么不好,叫“嘴子”。所謂渡口,并無橋梁,只是在河上用玉米稈厚厚先鋪一層,然后再墊上一層厚厚的土,大車走在上面跟人踩上棉花一樣。二把式年輕腿快先跑到一個簡易的小屋前,他們叫“河卡子”交過路費,一輛大車一元五角,我們村最窮時生產(chǎn)隊長向我借一塊錢,為了隊里開會買煤油。出納說,他管錢管得最少的時候只捏著五分錢鋼镚?!白熳印鄙系娜嗽椎脡蚝莸摹?br/> 大把式扯開他那折疊式的中式抿襠大棉褲往河邊跑,放水有同步小效應,我們也都尾隨而去,但我們到河邊傻了,愣在那兒,連撒尿都忘了。這是什么滹沱河?一無岸二無水,別說開航空母艦了,連洗澡盆也飄不起來,這兒肯定不是滹沱河。大把式說:“不是滹沱河還是通天河?通天河是尿呲的。”這個長相兇惡一肚子色情的老貧下中農(nóng)水放得夠足的,像滹沱河的一條支流,看見“卡子”上的一個“主兒”穿戴得像知識分子,就跑過去問個清楚,那“主兒”果然明白。他說腳下確實是滹沱河,千真萬確,但它又不是滹沱河,也是一點不假。因為它是滹沱河的一個支流,滹沱河流到這兒地廣又平,想往哪流就往哪兒流,支脈多了去了,夏天洪水下來時是一條大河,冬天就這樣,騾子撒尿似的,一股一股的。再一問才知道此人果然不凡是位老師,征借此處幫助記賬的。但我們懸著心并沒放下,這是什么一條大河波浪寬?趟著水過河也沒不了腳脖子,還不如我們朝陽門外的護城河呢,頓時讓人泄了氣。我們站在河面上,河水太淺太少,河底黃泥一坨一坨地露出河面,這是什么滹沱河?這難道也叫河?我們站在冰河上,極目一望,遠山蒼茫,近樹凄涼,不知道誰起的頭,竟然唱起印度電影《流浪者》的插曲來了,那可是典型的“四舊”歌曲,不唱難道該哭嗎?男大愁唱女大才愁哭呢,“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好比星辰迷惘在那黑暗當中,孤苦伶仃,漂流死亡,我一個親人也沒有……”大車晃晃悠悠地過河了,大車把式拉開嗓子喊我們,快上車吧,離咱村的熱炕頭就十五里路啦……
春不春
晉西北的春天是怎么來到人間的?是黃風刮來的,鋪天蓋地的黃風從天盡頭刮來,把天地之間刮得渾渾噩噩,蒙蒙濁濁,天日不見,刮得連人的耳朵眼、鼻孔、頭發(fā)茬里都是細如粉末的黃沙土,把拉車的大騾子大馬刮得連眼皮也不抬,全憑人拉著走,人不拉著就耷拉著眼皮閉著眼摸著黑向前走。那一場接一場的黃風刮得柳樹吐了芽,麥苗返了青,杏花吐了蕊,滹沱河開了冰。那黃風也把一撥在晉西北插隊的北京知青從北京刮回到山西。開春該干活了,回到定襄來的北京知青最發(fā)愁的就是那條滹沱河。
大家都帶了大米、掛面、黃醬,煉成一瓶一瓶的豬油,裝成一盒一盒的咸菜、炸醬,反正每個人都是四五個手提包,而且死沉死沉,滹沱河就橫在面前,河上無橋,春風已到,河冰早就開化了,河水是不大,不寬,但也有三十多米寬,水不深,也有齊膝,有的地方甚至能淹到胯。最要命的是那解凍后的稀泥像黃河的黃泛區(qū),七八里的河道盡是這種爛泥地,一群群知青“候鳥”飛到滹沱河灘上都要停下來,男知青無一例外地罵:我操,這水還挺大;女知青急得直跺腳,也罵他媽的個腿,這怎么過?這缺德的滹沱河。
有專門“吃”這行的。河邊上蹲著七八個人,有的穿著皮衣褲,有的干脆光著下半身,披著個爛皮襖,抽著煙等買賣。買賣來了,我們一到河邊,他們就圍上來“服務”。定襄縣人實在,不像北京的“板爺”又油又狠,不懂得“敲竹杠”,漫天要價。背一個人五毛錢,五個提包算一個人,一個人連行李背過河一塊錢。說實在的也不貴,這么冷的水,這么稀的泥,掙的是辛苦錢。但北京知青都不是“善茬”,在京城“玩”過,用當時的時髦話說經(jīng)過風雨,見過世面。那時我們都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大的已經(jīng)是二十二三歲的壯爺們,有的哥們就拿背河人“練”著玩。一伸手說,你給我五塊錢,我背著你一來一回六趟,讓你占點便宜。又說兄弟我今天學雷鋒白背你過河,不過回來的時候你自己蹚回來。又說背胖子一塊錢,背瘦子是不是打折?干這活不錯,要不我們哥幾個替下你們,你們坐在這兒抽煙干提成,借穿水褲多少錢?真不好意思,哥們穿過去你還得光著屁股自己蹚過去再取回來。
這些“背河工”有時候也壞,當年第一撥回村的女知青走到滹沱河邊曾被那幫孫子嚇得扔下提包就跑,原來背河工見了女知青扛著沉重的行李要過河,忙著來按東西攬活,一急之下,光著屁股亮著家伙就跑過來,北京女知青確實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如臨大敵。從那以后,一般女知青回村都主動和男知青結伴,為的就是過那條倒霉的滹沱河。
用北京知青當年的流行語說,“背河工”那幫丫挺的也真夠損的。據(jù)說他們要是背上一個大姑娘俊媳婦過河,走到河心里就肆無忌憚地大唱黃歌,赤裸裸的色情歌。有的還讓人家親一口,或者摸人家的屁股,要不就假裝泥絆了腿,一屁股坐在滹沱河里。這幫丫挺的,有一回背一個北京女知青過河,那女知青長得跟海報上的李鐵梅一樣。據(jù)說當年定襄縣的一些農(nóng)村就流傳著一個“段子”:問怎么死就無遺憾,是為革命嗎?是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嗎?是為一百元錢嗎?答:都不是!和李鐵梅睡一夜雖死無憾!村里的人都認為李鐵梅是天下第一美人。那家伙把那位美女知青背到河中心,先是唱情歌,人家不理睬,又要親個嘴,人家只當沒聽見。這小子伸手摸人家屁股,那位女知青一使勁從他背上一個標準的跳鞍馬動作,跳到滹沱河河里,狠狠抽了他一個嘴巴,啐了他一臉唾沫星子,然后頭都不回地蹚著水大步流星地走了。以后村里的人都傳,說北京知青,閻錫山的憲兵——厲害,惹不起!
滹沱河的水真夠涼的,冰涼冰涼的,刺骨的寒,特別是冰涼的黃稀泥剛解凍粘在腳心上,冰涼得讓人心寒。冰水淹到大腿根上,上下牙都被激得禁不住打顫,互相一看嘴唇都漸漸發(fā)烏了,肩膀上扛著沉重的提包,脖子上吊著裝滿掛面的書包,后背上背著大米包,河里刺骨的小風直吹到肚臍眼上,那罪還真不好受。哪個北京知青都是一串串一嘟嚕一嘟嚕地罵著滹沱河,把最難聽最解恨的詞都用上了,滹沱河是不會想到讓這幫曾經(jīng)那么向往它的北京知識青年罵它罵得那么粗野,那么難聽,那么不恥人類……
春天里的風
插隊那幾年,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上勁的年月,大學大干促大變,全縣組織萬人農(nóng)業(yè)學大寨大軍,大戰(zhàn)滹沱河萬畝鹽堿灘。滹沱河北邊的四個公社的男女基干民兵都基本上陣了,我們北京知青都是壯勞力,悉數(shù)“一網(wǎng)打盡”,全部上戰(zhàn)場。改堿治鹽,把萬畝鹽堿地改成畝產(chǎn)噸糧田。我們都是按軍隊整編的,一水的連排班,生產(chǎn)隊的隊長就是連長,副隊長就是副連長,從開進萬畝鹽堿灘就一律改稱連長、排長、班長,大家覺得既新鮮也時髦,就是剛剛叫時覺得像鬧著玩,叫的不好意思開口,被叫的扭扭捏捏地答應。但時間長了就順口也順耳了,北京知青把他們叫做“一群土八路”,他們也自喻是不穿軍裝不拿槍的人民子弟兵。
一萬多人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部隊,沿河沿灘的村里根本住不下,我們北京知青全部在鹽堿地上安營扎寨,好在吹面不寒楊柳風,我們也沒感到冷,倒是覺得又回到學校過上集體生活熱鬧多了,也好玩多了。活挺重,每天都是挖溝壘堰、挑土推車,一頓飯半斤重的大窩頭嘴里咬著一個,用筷子串著一個,一手還再拿著一個,那也吃不飽,一天三頓飯連一滴油星都不見,腸子餓細了沒有看不見,每個人餓得臉都發(fā)著窩頭色,饞得恨不能“人吃人”。
學大寨的工地上辦有廣播站,由四名北京女知青連寫帶念,那活是工地上最輕松最愜意的活,不知誰突然想起,那些女知青每天喝著熱水坐在麥克風前念念稿子,肯定吃得少,肯定吃不了,與其讓她們把剩窩頭扔了,放著長綠毛了,還不如救濟一下我們這些餓漢子。不知道那年月的人是怎么了,當初在學校那些女同學二兩的包子都吃不了兩個,一到了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真讓人刮目相看,一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半斤重的窩窩頭一氣吃四個還把掉在桌上的窩頭渣細心地撿起來放到嘴里。她們不再是楊柳細腰櫻桃小口的“繡樓小姐”,她們簡直就是一群餓癟了肚子的小母狼。這話粗魯了些,但確實是當時我們的知青語言。我們當面說她們,她們吃吃笑著默認了。一位女知青說,她回北京第一頓飯不但把她媽吃傻了,而且還把她爸、她哥、她姥姥,她家的鄰居都吃傻了吃呆了吃得害怕了,吃得搶她的碗了。北京那種藍邊的老式的大瓷碗,沒打盹沒喘氣一口氣吃了四大碗炸醬面外加兩大盤白菜心、蘿卜絲、豆腐干絲,肉末,炒雞蛋的炸醬面菜碼。她媽掉著淚說,就是頭小豬也吃不了這么多。
滹沱河的萬畝鹽堿灘連個青蛙、菜花蛇都看不見,偶爾逮住一兩只大螞蚱,就地找根細棍一串,放到火上一烤,顧不上細嚼慢咽,顧不上燙嘴,舌頭一拌就咽了。用我們當時知青的話說,再小那也是塊肉,再小也帶一嘴腥。
有一天,大隊的書記就是我們營長來我們工地檢查工作,據(jù)說公社書記要陪同縣委書記和地區(qū)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學習參觀團來我們大隊參觀學習。營長一來就把我們連長臭罵一頓,說光拉車不看路,光知道死干,不知道宣傳,一點聲勢都沒有。用手指頭敲點著我們連長的腦門咬著后槽牙說,學大寨學得不高不亮不真!嚇得我們連長汗珠子都滾下來了。最后營長才軟下來,點撥著連長,多豎幾面紅旗,多搭幾個彩牌坊,尤其是要有幾句有影響力、有震撼力、好記又好念讓人一看就忘不了的口號。
營長走了,連長發(fā)愁了,這任務比讓他光膀子推一百車鹽堿泥,壘一百米石頭堰還累。他只顧低頭抽悶煙,不真學大寨的帽子扣下來能壓斷他的后脊梁。
連長有時候不如排長,排長說把這個任務交給北京知青,人家喝過的墨水不比咱喝過的井水少。連長騰地站起來,一巴掌差點把排長拍得坐在地上,肢體語言是他的強項。
連長跑到我們窩棚里,通通通地說了一氣,臨結束時說,三天后把大標語牌立在工地上,讓我拍了大腿,讓學大寨參觀團拍了大腿,我一個人一天多讓你們吃一個大窩頭。這不啻三伏天送來甘露,我們都像打了雞血,喝了彭大海似的立馬精神起來,有人不放心又跟著問,連長不是吐個煙圈畫個圓吧?不是用紙糊個媳婦糊弄人吧?連長一跺腳:我什么時候說話像撒尿了?有人趕快說,連長錯了,是像放屁,是說,說話不算數(shù)好比脫了褲子放響屁。連長一臉的嚴肅,鐵青著臉說,放屁誰能看得見?你們看見誰放屁脫了褲子放?要是耽誤了農(nóng)業(yè)學大寨,我讓你們個個都脫光了褲子放臭屁!
連長怒氣沖沖地走了,我們高興地狂呼:面包會有的,一切會有的,窩頭也會有的。那時候我們能把電影《列寧在十月》的戲詞整段整段背下來。
緊跟著就犯愁了,怎么能使連長拍大腿?讓那些沒事找事的參觀團拍大腿呢?連長狡猾得比夜襲隊的鐵桿漢奸都油,從他嘴里摳出窩頭渣都不容易。這真應了晉西北的名歌:“櫻桃好吃樹難栽,饸烙好吃水不開?!蔽覀儙讉€挖空心思,搜腸刮肚,一個哥們兒把自己的頭捶得通通響,一個哥們兒把胸脯都拍得血紅了,最后我們都和尚打坐似的坐在地鋪上,雙手握拳支著頭,冥思苦想。若干年后,我看見日本動畫片《聰明的一休》,看見那小和尚發(fā)愁時打坐以手捶自己的頭時,我會心地哈哈大笑,別人都莫名其妙,我不怪他們,因為他們沒有滹沱河畔的生活。
“天下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毛主席保證,他老人家的話好使。三天后,我們把一人高的大標語牌成一條橫線立在工地上。哥幾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人家拍不拍大腿,能不能吃上大窩頭。我們打出的是“三不口號”,不是賣關子,當時我們往外憋口號時先定下了三條原則,一是口號不繞口,看一遍就能記住,舉拳頭就能喊出來。二是不能太斯文,文化含量不能太高,讓排長、連長們一看就懂,一看就愛,才能讓這些頭頭們拍大腿。三是要新奇、扎眼、有力,別人沒喊過。對,吃別人嚼過的饅頭沒味,寧肯吃別人沒嚼過的窩窩頭。統(tǒng)一“三項原則”以后,用當時我們知青的一句“圈里話”說叫“拉屎攥拳頭”,才整出這“三不”口號??谔柺沁@樣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不吃飯不餓,不睡覺不困,不歇著不累。真沒想到,讓我們幾個都震驚,“三不口號”火暴,得到了大寨參觀團的交口稱贊、一致好評。連長笑得直拍自己的大腿,他著實風光了,在現(xiàn)場會上,連長十字披紅被戴上大紅花,縣里的一位領導在大喇叭里專門說到我們連的三不口號,他說三不口號充分體現(xiàn)了我們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決心、雄心、戰(zhàn)天斗地的魄力、能力,我們就是要發(fā)揚“三不”的精神,拿下萬畝鹽堿灘,糧食畝產(chǎn)過千斤。
一時間,萬畝鹽堿灘工地上到處都立上了“三不”口號,工地農(nóng)業(yè)學大寨“戰(zhàn)地黃花”廣播站還高音播出了“三不”口號是怎樣誕生的采訪,隆重地宣稱:“三不”口號將和滹沱河一樣,永生永世不會枯竭,“三不”口號將指引我們奮發(fā)向前。
我們一時也覺得自己確定偉大了,吃窩頭也不用手接著掉下來的窩頭渣了。
夏不夏
滹沱河的夏天好,天是藍格凌凌的天,水是清格凌凌的水。但水至清則無魚,我們過去一直堅信,有水就有魚,有魚必上鉤。紅軍過草地沒得比艱苦卓絕了,還能釣著魚,我們上初一時就學過王愿堅的紅色小說《金色的魚鉤》。我們一塊插隊的一哥們兒是釣魚的高手,還帶來了全套的釣魚工具。他釣魚也是子承父業(yè),有家傳的因素。一九六二年是大饑荒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把能吃的都吃了,把不能吃的也當飯吃了,那時候大人幾乎人人得了浮腫病,像我們這樣的小孩兒也個個面黃肌瘦,病秧子似的。但我們那哥們兒卻吃得臉上放光,起初以為是浮腫過度鬧的,細看不是,是營養(yǎng)過度刷的色。這小子靠什么吃得那么滋潤?就靠他爸手中的那根魚竿。他家住在全國農(nóng)業(yè)展覽館后面的臨建里,緊挨著一個一點都不比北海小的大葦子坑。他爸每到傍晚時就悄悄蹲在葦子叢里,張竿垂釣,哪次也能釣個好幾斤鮮魚。久而久之,我們班里的這位同學也學會了釣魚。但白帶了,滹沱河有水沒魚,我們認為是水太清了,老百姓說,河水清不是好事,水清有魚沒魚他們不關心,他們也不吃那水里游的東西,嫌腌臜。他們關心的是水清則天旱,天旱則少收,少收則少分,少分則餓肚子。后來我才知道黃河的水為什么不能變清,黃河水清就要餓死人。雨水越大,收成越好,黃土高原怕旱不怕澇,十年九旱后來竟變成年年抗旱。雨水大洪水下,渾濁的山洪順流而下,挾泥帶沙,黃河水就渾濁不堪了,當?shù)氐睦习傩斩几吲d地要燒香拜佛了,今年是個好年景。老百姓說滹沱河也一樣。
在滹沱河邊學大寨最難熬的是饞,我們在初中學過陳毅元帥的《贛南游擊詞》,其中有一句是“三月肉不嘗”。我們互相調(diào)侃,我們是三月油不嘗,有時候看青菜湯里飄著幾條菜青蟲的尸體時,都忙著爭著打撈尸體,撈著的像吃山珍海味,飛快地填進嘴里,很認真地咀嚼,很仔細地體味。
在晉西北農(nóng)村的日子里,我們都深深地感到,餓的滋味難受,饞的滋味難熬。
有一天,一個哥們兒興沖沖地跑回來報告了一件驚天的喜訊,他說不遠處有個土脊梁,土脊梁上有個鳥窩,而且是一只大鳥,肯定比大雁大的多,像鷹啊鵠啊之類的。大家立即興奮起來,這真像“林海雪原”中楊子榮說的黑話:想啥來啥,想吃奶孩子他媽就來了,想娘家人,小孩他舅舅就來了。決定,實地勘察,摸清敵情,然后制訂方案,一網(wǎng)打盡。但大家首先憋不住的是不約而同地討論起怎么吃那個大鳥,怎么把它做熟了,在一無鍋二無灶的條件下,怎么把“鬼子炮樓端了”確實是個難題。最后集中到是架火烤還是找老鄉(xiāng)借個鍋搭個野灶,二者選擇哪一個,留待以后再討論。
哥幾個以為此刻大鳥肯定外出覓食未歸。稍安毋躁,待時機成熟,方可下手。
大家都信心滿懷,有的甚至到大灶上偷鹽、醬,偷蔥、蒜去了。
晚上我們相聚在鳥巢下,那天月亮不大也不圓,但賊亮,像掛在頭頂上的瓦斯燈,此乃天公作美,天時地利人和我們?nèi)剂?,焉有不勝之理?一試還真有現(xiàn)實問題,兩個人疊起來夠不著,必須搭三個人的疊羅漢。誰在最下面?誰在最上面?都是問題,最下面的人得力大身壯,最上面的人身輕如猴。我們一共去了四個人,本來想再叫兩個人,后來一討論,都認為再來兩個,恐怕鳥肉不夠分,僧多粥少又不夠解饞塞牙縫的。最后集體做出一個決定,兩人在下,第二層的一個人一腳踩下面一個人的肩膀,最上面的一個人“日本”責無旁貸,“日本”是他的外號,大名叫徐煒,因個子矮得此綽號。四個人一致判斷此時此刻大鳥肯定棲在窩中。羅漢順著黃土梁慢慢疊起來了,我捐獻出了自己的外衣,“日本”兩手拿著,準備一到洞口就用衣服撲上去,免得鳥急了啄人,把“日本”的眼啄瞎了那可就犧牲大了。
我們疊了兩次才疊上去,我們貼著黃土梁站著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日本”大喊一聲“飛了!”又聽見撲撲啦啦的翅膀拍打聲,羅漢不攻自破,人砸人地滾落在黃土梁下,張眼一望,清朗的夜空里兩只大鳥不是一只,一前一后朝著月亮飛去了。我們先是傻了,接著就是埋怨,直到差點把“日本”逼得后悔得差一丁點就剖腹自殺了才作罷。
我們在工地上基本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工棚里沒電,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