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10月,《西安文史資料》第六輯刊發(fā)了一組有關劉守中(字允臣,時人敬作允丞)先生的文章,其中一篇劉先生1936年10月9日的日記,被冠以一個頗有吸引力和煽動性的題目:《于(右任)、章(太炎)舊嫌》極惹人眼。全文如次:
右任跋章太炎先生《上孫中山先生書》三通(孫任大元帥時,章入滇聯(lián)唐繼堯),有貶章語。予與張溥泉勸其不可隨意。右任氣失平,言章屢犯政府。欲為:“政府諸公不過數(shù)年數(shù)十年事業(yè),太炎已自千秋,所愛者黨人,所犯者譚延闿之流,尚不足存為百世公論也?”右任拂衣入小屋。予曰:“此言實出于愛兄,譬如教師比武功夫,不勝,則跌打重矣!”及寫成,眾人閱之,暗自削去疵類。
右任深于世故,嫻于文辭,倉促之間,亦能面面俱到。然結語曰“以講學終”,則又隱含與政府不合作,既袒政府要人,又自報復民國十年之怨。
十年,右任為陜西靖國軍總司令,井勿幕被刺,胡笠僧仍囚羈西安,彭仲翔、王普涵為于右任代表,私與曹錕、吳佩孚勾結以敵陳樹藩。陳附皖系首領段祺瑞,于親直系首領曹、吳(直系初為馮國璋),蓋欲以北洋派制北洋派也,要與黨義未能盡合。故直系入關之閻相文,實為于迎。于無實力,部屬紛紛接頭。及至閻相文服毒死,馮玉祥繼督陜西,予以母喪退居富平。
竊以為皖、直相攻,閻、馮相殘,皆北洋敗裂之肇。使人說陳樹藩堅持河南,靖國軍沿河北取同州等縣以窺潼關,則入關直軍不敢深入,革命旗幟永飄西北矣。而于、陳均不知機,背戾愈甚。馮乃援胡笠僧為助,于又與胡頓生齟齬,右任遂踉蹌以去。
太炎致右任書為誅心之論。其書曰:“魏武云:‘于禁從孤三十年何以臨難不如龐德?’思君家法為之慨然!”太炎素近笠僧抑右任,右任于太炎生前畏其筆墨深刻,不敢作一字聲辯,今日乃得反之也。
于、章二公皆“人中之龍”,早為世人所關注,而于、章之間還有如此有趣之“舊嫌”,道出個中底蘊的又是與于、章二公均有深交的陜西名宿允臣先生,使人們于正常的關注之外,又不禁平添了幾多神秘,猶如寂靜的文史潭中,意外飛來一塊石頭,不免要激起幾圈漣漪。因此,此輯行世幾年之后,當1983年全國文史館系統(tǒng)組織各地編寫新文史筆記,西安文史館欲以《風雨長安》一書應之,但董事編審、頗苦其所征稿件,多顯平庸,“如一桌盛宴僅有魷魚、海參而無魚翅、燕窩”,難以吊起讀者的胃口,于審稿會上發(fā)為浩嘆時,有人遂提起這則日記,與席審稿者紛然連呼“魚翅”,董事編審也頗為興奮,當即決定請其原編選者、年屆耋耄的西安文史專家趙文杰先生攘臂出山,在其前后穿靴戴帽再加上若干文字,以《劉守中記于右任、章太炎舊嫌事》為題,作為壓卷之作收入書中。于是這則幾十年秘而不宣的私人日記,遂廣為傳布,所謂“于、章舊嫌”云云,亦因此不脛而走矣。不過:
右公正直寬厚,日記所載與其行止頗不相侔,“報復舊怨”說讓人生疑
日記所記,為1921年陜西靖國軍受北洋直系改編時舊事,文字不長,給人的印象卻極明確而深刻:大名鼎鼎之右公,原來竟是一個褊狹任性之人,而尤其為人所詬病者,是其“于太炎生前,畏其筆墨深刻,不敢作一字聲辯”,卻暗里記仇,待其歿后即私逞其能,挾嫌報復,迥異其素所遺世之風范!右公逝矣,所幸其生前無緣得見劉先生這則私密文字,否則,實難想象這老先生將作何感想。
平心而論,于、章二公皆性情中人,交往多年,互相間偶有一二不諧,原不可免,但似乎還不到終生銜恨,一方歿后,一方即起而撻伐的地步。何況據(jù)識者所憶,右公“尚氣節(jié),篤友情,如對章太炎先生被捕不屈推崇備至,常赴蘇州專程探望,而對吳敬恒(吳稚暉)賣友求榮則十分蔑視,終生不與吳相往來” 。(王鴻俊《回憶于右任先生》(陜西文史資料)第十六輯)1938年,太炎先生逝已兩載,右公還曾作《雙調(diào)·撥不斷·題太炎遺像》一曲曰:“自《民呼》及《民吁》,當年共做《神州》主,垂老青囚戲本初(即袁世凱),傷心擲筆哭漁父(宋教仁別號),到此時先生知否?”并注謂:“余辦《神州日報》時自稱‘神州舊主’?!睹裼鯃蟆肥r,余至東京,先生曰‘我亦神州舊主,能不助君’!”深情回憶二人早年的交往并極道太炎先生的好處。而事實上,誰都知道,右公當年在東京時,章適窮窘不堪,其實其并未得到太炎先生若何實際的援助,反倒不幸發(fā)現(xiàn)其不僅鮮有力量助己,并且正熱衷于與陶成章等人鼓動“倒孫(中山)”。如此“樂道人之善”者,敢問如何能與“死后乃得反之也”聯(lián)系在一起?兩人交誼,宜非泛泛,右公并非不知章的脾性。太炎先生如此祖宗八代的罵及,要說他一點都不介意,顯然是胡說,但若說對其深切峻損的“誅心之論”十多年刻意隱忍,伺機報復,則未可許為的評。倘若此說成立,則胡景翼(字勵生,亦字笠僧)與右公可謂肝膽相照之至交,但陜西靖國軍后期,“胡見陳樹藩的大勢已去,直軍且將入關,而吳佩孚于戰(zhàn)勝皖系之后,雄踞洛陽,不可一世,于是轉而寄希望于直軍,奔走受編的代表遂仆仆于洛陽道上”( 茹欲立:《陜西靖國軍始末》),以期“假道受編,曲線革命”,與堅持要把靖國軍的旗子打到底的右公發(fā)生分歧后,竟配合直軍的軍事壓迫和政治誘騙,從各方面向右公一再施壓,不僅“暗中指示先斷絕總司令部每日的伙食”(張鈁:《陜西靖國軍的解體與變質(zhì)》),而且以“國民公意”的名義,強行宣布“取消”靖國軍,并“派兵抄靖國軍總司令部,奪期印信,4EJG7J9BxWLSJfREEd8x3Q==焚其公文,盡逐其辦公人員”(茹欲立:《陜西靖國軍始末》),弄得右公“一夕數(shù)驚”,走投無路,更無異于從背后在苦撐危局右公的心口,重重地捅了一刀,對右公的傷害豈太炎先生所責兩三言語所可比擬。但是幾年后(1925年)胡公因臂部疽瘡英年早逝時,右公兀自滿懷痛悼,含悲為其親書“蓋世勛名不為王翦,彌天風雨又哭中山”的挽聯(lián),又為其親撰墓志,稱當年:“直軍入關,陳軍敗退。馮旅長玉祥為前鋒,予令公助扶陳部余眾,公念苦戰(zhàn)五年,民力不繼,欲受編。余以大義責之,去三原。公夜半至余家,誓終報國,竟受編?!毖哉Z間多所諒宥,而其銘曰:“古華云開,中原天曉,振臂一呼,豪杰多少。為將為儒,為僧為佛,胸有千秋,心無一物。亦孫亦徐,亦關亦岳,國之少年,世之先覺。王翦為友,王猛為鄰,古今百戰(zhàn),獨為蒸民。靈魂歸來,我亦涕雪,十億勞民,一聲萬歲”,又予其以極高的評價。至于其二十幾年后于臺灣所寫四首《為張岳軍題胡笠僧<為岳西峰題岳武穆書長卷>》,第一首:“武穆精靈呼欲出,將軍文采似相承;當年霸業(yè)今安在?垂老才知負笠僧?!睂Ξ斈瓴唤夂系耐椿?,第二首:“風雪關山共幾程,崤函歸路共曾經(jīng);張侯佳句吾能記:‘夜色微茫見大星’?!睂舷矏墼娋涞挠浾b,和第三首:“武穆遺書何處尋?重視跋尾一沉吟;傷心二十余年事,白首題詩淚滿襟?!币姷胶娋秃瑴I想起這段往事,第四首:“遺恨難為告九泉,茫茫華夏兩墳圓;摩挲上將新詩卷,洗滌神州舊淚痕;一代人才悲短命,幾番雷雨更招魂;夜深猶是湯陰道,老木風聲叩廟門?!蓖聪Ц袊@胡氏早逝,更是了解陜西和右公掌故的人所熟知,在在表現(xiàn)出待人寬厚、不計前嫌的仁者風范,怎么能夠設想,其對太炎先生文字之譏竟然耿耿于心,“至死也不寬恕”?掩卷不能無思,私衷不能無疑也。
余杭“誅心之論”實出誤會,右公“不作一字聲辯”,是無須自辯,而非畏之不敢聲辯
據(jù)此日記,太炎先生致右公書只“魏武云:‘于禁從孤三十年,何以臨難不如龐德?’思君家法為之慨然”寥寥數(shù)語,實際據(jù)李秀譚、朱凱《于右任傳》記載,“魏武”之前,尚有“先生就北虜自治會長,而陳樹藩反知與虜抗”兩句。按魏武即三國時曹操,于禁、龐德均當時魏國名將。據(jù)《三國志》記載:“建安二十四年,太祖在長安,使曹仁討關羽于樊,又遣禁助仁。秋,大霖雨,漢水溢,平地水數(shù)丈,禁等七軍皆沒。禁與諸將登高望水,無所回避,羽乘大船就攻禁等,禁遂降?!保ā段簳返谑呔恚┒嫷聞t因“水盛船覆,失弓矢,獨抱船覆水中,為羽所得,立而不跪。羽謂曰:‘卿兄在漢中,我欲以卿為將,不早降何為?’德罵羽曰:‘豎子何謂降也,魏王帶甲兵百萬,威震天下,汝劉備庸才耳,豈能敵耶?我寧為國家鬼,不為賊將也!’遂為羽所殺”(《魏書》第十八卷)?!疤媛勚?,哀嘆者久之,曰:‘吾知禁三十年,何以臨危處難,反不如龐德耶?’”(《魏書》第十七卷)文中所謂“太祖”,亦即曹操(廟號)。太炎先生援此典故,蓋欲以古諷今,用于禁臨難變節(jié)的故事,暗譏右公的曲附北庭,不能抗爭到底,由右公罵及乃祖,意謂關鍵時刻都頂不住,是否你們于姓家風和傳統(tǒng)就是如此?不啻“筆墨深刻”,直可謂之太損,有失厚道。世傳此公工于罵人,證諸此事,誠非虛語。惜乎據(jù)孫中山為陜西靖國軍接受直系改編,致鄧寶珊函“聞于總司令及靖國軍各統(tǒng)兵長官,咸明大義,勢不附和,為之欣慰”等語,右公當時既無受編之想,亦無受編之實,其“就北虜自治會長”,實為胡景翼召開的“國民大會”,“以渭北十五縣的‘國民公意’為辭,宣布‘取消’陜西靖國軍,并把‘陜西自治籌備會會長’名銜強加在于右任的頭上”的,右公本就置之不理。不僅此也,“北軍除與靖國軍各路密談外,還接二連三地派員到三原探問于右任的口氣。他們表示愿聘于擔任月薪千元的總統(tǒng)府高等顧問,授給一等文虎章,或屈就陜西林墾督辦之職,總之,一切都好商量。但于氏嗤之以鼻,均斷然拒絕?!保ɡ钚阕T、朱凱《于右任傳》)可是,由于馮、胡二人密切配合,上下其手,凡事都打著右公的旗號,當時報紙對受編之事多所誤傳,而馮報請北京政府委胡為吳佩孚部師長電既稱:“我軍入陜,陳樹藩敗退后,靖國軍總司令于右任、總指揮胡景翼等迭派代表到省,表示服從,愿受編制?!北本┱鸀殛兾鲿壕幍谝粠煄熼L函也稱:“準西安馮督軍電稱:‘于右任、胡景翼迭派代表到省,表示服從’”,因此輿論一時“都說是于右任親自出頭接受之軍改編的”,以致引起外界不少人士對右公的責備。日記所稱太炎公致函責右公事,即是在這種背景下發(fā)生的。
殊不知以現(xiàn)今掌握的資料,“盡人皆知,于右任對受編問題是堅決反對的,圍繞在于的左右的文人們,如李元鼎(子逸)、茹欲立(卓庭)等亦都抱著同樣的態(tài)度,而吳希真、李養(yǎng)初、李椿堂、李秋軒等更在做著具體反對工作”(葉雨田:《陜西靖國軍末期高陵事變見聞》)。右公確實是冤乎枉哉!因為“于右任認為,換旗改編就是投降,就是背叛革命,是絕對不能容忍的”(李鳳權:《胡景翼傳》),而真正主張受編,毅然決定換旗的是胡景翼氏,日記作者允臣先生其時適在胡公幕府,就是胡“暫受北命”之舉的謀主;連太炎公后來所作《陜西靖國軍第四路前任司令胡景翼傳》,亦坦承當時“閻治堂(閻相文字)入關,樹藩軍潰。景翼知力不及,恐重傷人民,亦會治堂所部旅長馮玉祥善撫軍,乃與相接,助收陳部余眾,受編為陜西第一師師長” 。所以劉先生日記中所謂“直系閻相文入關,實為于迎”,也許不為無據(jù),但若由此而將受編的責任,悉推右公,則不僅有失公允,亦且有違史實。然而當時時局紛擾,情況不明,太炎公既惑于輿論,又痛右公之茍于臨難,比較陳樹藩都不如,憤激之余,信筆為辭,便不免夾槍帶棒,盡展其慣罵之長技,于大義責之的同時,筆下難免干凈不了。陜西有句自譏譏人的話,叫“人家拉牛,自己拔橛”,意即未吃羊肉,徒惹腥膻,右公當年大概就是這種情況。面對老友痛詰,他并非沒有自辯的能力,更不是不敢起而自辯,而是不想自辯,不屑自辯。試想,事情根本并非如此,他需要自辯么?事情既然讓人有意攪得真假難辨,連知己章公都不相信自己了,他辯了還有用么?1918年奉中山之命間關回陜,壯懷激烈,眾將用命,那是何等的令人振奮!結果強權未敗,陜亂未平竟然故舊星散,窮無所歸,“滿目新人是舊人”,“茫茫何地欲為家”,當年落寞無既、心灰意懶的時候既無意自辯,時過境遷,二人依舊保持著良好的友誼,還有許多交往與合作,他還辯個什么呢?允臣先生想多了。
右公“報復”余杭為允臣先生私見, 于謂章“以講學終”固欠公允,劉謂于“報復民國十年之怨”,亦失偏頗
日記所謂于、章“舊嫌”,起于太炎先生惑于輿論對右公之誤會。既屬誤會,則事久自明,無論在章、在于均無“嫌”之可言,“舊嫌”云云,不過允臣先生本“太炎素近笠僧抑右任”的印象,聊逞一己之想而已。右公跋太炎先生《上孫中山書》如何貶章,知者凋零,無由一聞,而其原因,據(jù)日記所載右公之言,似是因為“章屢犯政府”。揆情度理,這應該是右公實話而非其有意托詞。太炎先生特立獨行,有骨氣是出了名的。魯迅先生曾這樣評價乃師:“考其生平,以大勛章作扇墜,臨總統(tǒng)府之門,大詬袁世凱包藏禍心者,并世無第二人;七被追捕,三入牢獄,而革命之志終不屈撓者,并世亦無第二人?!逼渲兴V各節(jié),多是其清末民初之事,即便是南京政府成立之后,他也兀自表現(xiàn)得風骨卓然。史載,1927年11月27日太炎先生致李根源書即稱:“蔡孑民輩近欲我往金陵參與教育,張靜江求為其父作墓表,皆拒絕之。非尚意氣,蓋以拔五色國旗,立青天白日旗,即是背叛中華民國。此而可與,當時何必反抗袁氏帝制耶?袁氏帝制,不過叛國,而暴斂害民,邪說亂素,則尚袁氏所未有也!一奪一與,情所不安,寧做民國遺老耳!”對現(xiàn)實不僅不滿,而且頗有一些牢騷;知交陶成章被暗殺后,他“一直耿耿于懷,故在他的《自訂年譜》中,對陶成章之死,還是直書為蔣介石所殺害。由于稿子交給學生出版時被刪去了‘蔣介石’數(shù)字,甚為遺恨,所以蔣介石在南京上臺前后,章太炎還是不斷地攻擊他”(王有為:《章太炎傳》)“……斥責他‘攫奪國民政權’,實為‘叛國’,主張‘國民應起而討伐之’”(姜義華:《章太炎傳略》);白楚香、游嘯莊兩個老同盟會員告以欲在日本建一反蔣流亡政府,推其為總統(tǒng),期其即時東渡主持大計,其意亦似有所動者,以致被國民黨目為“危害政府”的反動分子,1927年先有國民黨上海特別市黨部下令通緝,1928年又有蔣介石呈請“中央再度通緝。其他如1933年山海關淪陷后復馮玉祥信中強烈譴責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nèi)”政策,稱“外患方亟,而彼又托名剿共,只身西上,似此情形,恐有如前清西太后所言‘寧送朋友,不送家奴’”,公然將蔣比作慈禧;華北失守危及南京時,憤然作詩:“淮上無堅守,江心尚茍安,憐君未窮巧,更試出藍看。”昌言蔣介石當局比南宋賣國小朝廷無恥尤甚,更是人所共知。右公位當樞要,既是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委員、中央執(zhí)行委員會委員和國民政府及軍事委員會常務委員,又是審計院(后改監(jiān)察院)院長,與蔣的關系當時也頗不錯,曾視其為國民黨中不可多得的“帥才”。蔣桂戰(zhàn)爭后,曾幫蔣氏瓦解西北軍,逼得馮玉祥下野;九一八事變后,又秉蔣氏旨意致電張季鸞加強“緩抗”宣傳,為蔣不抵抗主義辯護開脫,而蔣彼時也頗有意將“國民政府主席”一職以畀之。只是西安事變后,蔣1936年12月27日由西安飛抵洛陽,見面后沉著臉對右公講:“張漢卿年輕,但楊虎城是于先生的老部下,竟能出此,實出我之所初料”,言下此次西安“蒙難”,虎城手自為之,右公與其素有淵源,也有間接的責任,兩人從此才“互存戒心,開始明顯地疏遠起來”(李秀譚、朱凱《于右任傳》)。其跋太炎先生《上孫中山書》在事變之先,故其據(jù)當時的立場,對政府有所回護,對太炎公“屢犯政府”的行跡,有所貶責,推己及人,思之亦在情理之中,適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與中央保持一致”而已,其間是非,遠非我輩所能說清。所遺憾者,是在固守回護政府的立場,以“以講學終”對太炎先生蓋棺定論,僅因其“屢犯政府”而將其光輝的人生結局隱而不彰,盡管這遠非右公一人之觀點,國民黨當局名義對章實行“國葬”,統(tǒng)一的口徑就是僅將他作為“宿儒”看待!因為誠如魯迅先生所言,“先生的業(yè)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學術上還要大”。(《關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 雖說“辛亥革命后的種種現(xiàn)實無不使他絕望。政治上的失意,意志上的衰退,健康上的衰老,使他終日宴坐書齋”(章念馳:《章太炎先生晚年與抗日戰(zhàn)爭》),“用自己的手和別人的手幫造的墻,和時代隔絕了”(《關于章太炎先生二三事》) ,但是九一八事變后,他拍案而起,痛斥蔣介石辱國喪師,反“以剿匪名義,自圖卸責”,“以為有此總司令、副總司令,欲圖奉、吉之不失,不能也”,率張一麐、趙恒惕、沈鈞儒、李根源等聯(lián)名通電全國,痛斥當局,并對東北義勇軍英勇抗敵以高度評價,指出:“國家興亡之事,政府可恃則恃之,不克恃則人民自任之”;一二八事變后,他慨然撰寫《書十九路軍御日本事》,稱“淞滬之役”為“自清光緒以來,與日本三遇,未有大捷如今者也!”不僅從道義上支持十九路軍抗日,還支持其夫人湯國梨女士創(chuàng)辦十九傷兵醫(yī)院,用實際行動支持淞滬抗戰(zhàn),拒絕參加蔣、汪召開的“國難會議”,倡議十九路軍烈士與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并葬,代表東南民眾呼吁張學良出兵抗日,認為“對日本之侵略,惟有一戰(zhàn),中國目前只此一條路可走”;熱河失陷,他憤然譴責“國民政府成立以來,勇于私斗,怯于公戰(zhàn)。前此沈陽之變,不加抵抗,猶為準備未完,迨上海戰(zhàn)事罷后,邊疆無事八九月,以圖最后一戰(zhàn),乃主持軍事者絕不關心于此,反以剿匪名義,自圖規(guī)避。馴至今日熱河釁起,才及旬余,十五萬軍同時潰退。湯玉麟委職潛逃,誠應立斬,而處湯之上者,或則選耎不前,或則避地他適,論其罪狀,亦豈未減于湯?!應請以國民名義,將此次軍事負責者,不論在南在北,一切軍法判處,庶幾平億兆之憤心,為后來之懲戒”,公開聲討“攘外必先安內(nèi)”政策;馮玉祥、吉鴻昌宣誓“武裝保衛(wèi)察省而收復失地,爭取中國之獨立自由”,他與馬相伯即時聲援:“執(zhí)事之心,足以代表全國有血氣者之心;執(zhí)事之言,足以代表全國有血氣者之言;執(zhí)事之行,必能徹底領導全國有血氣者之行。某等雖在暮年,一息尚存,必隨全國人民為執(zhí)事后盾”,甚至臨終所草遺囑,也只有“設有異族入主中原,世世孫孫毋食其官祿”二句,而“語不及私”。此皆太炎先生晚年行止之亮點,頗足表現(xiàn)先生“斑斕”的晚節(jié),值得大書特書,如何可以置之不顧或強以“以講學終”掩之?右公偏矣!允臣、張繼二先生不滿其“以講學終”四字對其蓋棺定論,蓋緣于此,是屬灼見。然而以對茲四字不滿,是屬灼見,便謂其“既袒政府要人,又自報復民國十年之怨”,則前半句頗中要害,后半句全是私下猜度,以偏指偏,復亦偏矣。
翻炒“日記”,涉嫌獵奇,傳布“舊嫌”幾近無聊,“筆底陽秋”,都應慎之
人際交往,或友或惡,或不友不惡,或先友而后惡,或先惡而后友,其間情形,頗為復雜,便是終生友善,也未必事事和諧,一世對頭,也不妨偶出援手。即如本文所議之于、章、劉三公,劉與于同壘戰(zhàn)友,而在靖國軍最困難時期,策胡背于,受命北庭,右公既怨胡多年,對他也不可能毫無芥蒂,但其所撰《劉公允丞墓表》,仍縷述其生平犖犖大者,對劉褒之甚崇;章與于相交不淺,章以惑于輿論對于妄發(fā)“誅心之論”,痛加詆詈,右公心里未必痛快,但也不見得一定睚眥必報,宣諸紙筆。畢竟分屬舊雨,聲氣大同,不似太炎先生之與蔣、譚(延闿)、吳(敬恒)之流那么崖岸清楚,冰炭不容。故后茲來者,研究前輩如于、章、劉三公者,自然亦應著眼其大節(jié),不應如無聊文人、閭閻長舌,專事擿發(fā)他人之隱私,汲汲于誰誰相善,誰誰又何時有過過節(jié),對名人間偶爾發(fā)生的誤會或軼聞,一如蚊蟲逐血,津津樂道至于不疲。允臣先生記下于、章之間此一舊事,是他的自由;允臣先生由此事而生發(fā)聯(lián)想,評說一二,也同樣是他的自由,恐怕他自己也未必想到身后會公諸于世,使人援為說明于、章隔膜的準據(jù),或他人茶余飯后的談資。歷史需要全方位的探求,方能得其全豹;歷史人物也只有多維度的研究,方能知其為甲為乙,或既不為甲,亦不為乙,顯示其獨體的個性。于、章、劉三者,均是我國近世歷史上響當當?shù)娜宋?,無論其卓越的革命事功,還是其對社會進步、文化發(fā)展的不俗貢獻,都值得后世很好的發(fā)掘和研究,甚至三人在長期革命斗爭和日常生活中引為同調(diào),密切往還,既足以促成其革命事功,顯現(xiàn)其各自的人格魅力,自然也應該成為發(fā)掘和研究的對象,以為后之來者的鏡鑒。然而,由于各種已知未知的原因,這些發(fā)掘和研究,目前尚做得很不充分,或者根本尚未展開。對允臣先生,于、章、劉三先生關系的研究,恰是如此,這也正是有關職能機構和廣大文史工作者有以努力之方向所在。政協(xié)文史部門組織紀念允臣先生的文章,選擇這則日記予以刊布,從治史的角度講,似乎無可厚非,但是其特別加以“于章舊嫌”這樣引人注目的標題,則顯然透出其有“獵奇”的成分在焉。未知其旨在說明太炎先生之深峻陰損,還是要揭露右公的褊狹卑瑣,對紀念先生有何樣意義?局外之人,未敢妄測。然而文史館編《風雨長安》時,本人因職司所在,忝為評稿單位成員,曾參加過此書的審稿,親見會議將畢,編審上海姚以恩先生仍以不見“魚翅”“燕窩”為憾,有人即慫恿將此日記收入,一說題目,眾皆許之,以為如此將給該書增色不少,而文杰先生亦未多讓,事情遂成定局,并沒有人對其內(nèi)容和以此名推出可能產(chǎn)生的后果,做仔細的審議和考量。應該說,這是不夠慎重的,帶有明顯的“炒作”色彩。歷史總體上是嚴肅的,盡管其過程斑斕多姿,但是大浪淘沙,聚積沉淀之后,有益人類、足資后世的總不出嚴肅一途,其余不過花邊花絮而已。文史部門固非歷史研究機關,但卻都在為研究歷史發(fā)掘和積累資料。為全面地了解歷史和吸引更多的讀者,“軼聞趣事”不可不錄,但總得大致有譜,有所選擇,而不能僅以能夠吸引讀者眼球為能事,否則不徒于歷史研究無補,反倒容易添亂,轉為無聊矣。即如此文討論之“于章舊嫌”,其發(fā)表以來,除了給對舊事有癖好者添點閑時磨牙的談助之外,對于歷史的研究,對于于、章二位關系的研究,敢問究有多少幫助和推動?文杰先生評太炎先生致右公書有句:“筆底陽秋可不慎乎!”語極精警。我相信這是這位資深文史專家的心里話?!肮P底陽秋”故堪慎重,史料編選亦非游戲,可惜他兩次刊布這篇日記,自己既忘記了貫徹這個精神,現(xiàn)實對“于、章舊嫌”的反應,也只是知道太炎先生曾使右公“深覺不爽”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