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間房子都有一段家族史
每次想到眷村這些事,我總是笑得眼淚都快掉出來,那些日子里,雖然口袋里掏半天掏不出一毛錢,但每個人都過得很認(rèn)真,生活得有滋有味……
我是電視人,說故事自然要從電視開始。臺灣60年代電視開播了,在眷村帶動了一波流行,家家戶戶都在原本已經(jīng)橫七豎八的屋頂上架起電視天線。誰第一個架起電視天線,誰就是大家公認(rèn)的凱子,套句現(xiàn)在的用語就是“首富”。每當(dāng)電視播出期間,小孩子們早早卡好位,有的擠在凱子家門口,有的趴在窗口,整張臉緊緊貼在紗窗、紗門上朝內(nèi)看,臉都軋出紗窗格子紋,大家心里都急得不得了,生怕錯過播出時間。
偏偏屋內(nèi)的人不急,還好整以暇地吃著晚餐,假裝沒人圍觀。這可說是整個眷村一同參與的“真人秀”,劇名叫做《凱子家的晚餐與村子的第一臺電視機》。
諸如此類的眷村故事說上一年都說不完,而每間房子就像一本本書,用一磚一瓦記載著居住其中的家族史。若能再度回到狹窄的老家里,我可以說出每個角落的故事。
像我家二樓的房間是為了姊姊的女兒、我們家的第三代回家跟我爸媽住,才用木頭另外加蓋出來。而另一間屋的墻壁,用的是老土房子拆掉后留下的廢土,整理整理和上水又抹回墻上,強度當(dāng)然比不上水泥跟沙子,小時候在墻上摳了好幾個洞,整天沒事就偷看隔壁房間在做什么。每回看到這些小洞,都會想起很多好笑又神秘的記憶。
隨著老人凋零,眷村也漸漸失去了活力,進入凋敝期,四處可見破瓦、殘窗。有些眷村爸爸撐著一把老骨頭,自己登上梯子修門補窗,但不久之后爸爸們也都過世,留下獨守家園的老媼或年幼的孫兒,再也沒人有能力維護這傾頹的家園,只能眼睜睜看著屋子漏水、漸漸破敗。有些老媽媽投奔兒女另外購置的新屋,或跟著子女移民國外。有些還是眷戀著眷村的一景一物,湊合湊合繼續(xù)住,而且住得怡然自得。因為左鄰右舍年紀(jì)相仿,這么多年下來早就親如姊妹,可以串串門子,聚在巷口聊天、打發(fā)時間,中餐晚餐時間到了,就走到不遠的小菜市場買買菜、自己隨便煮煮。外省人在臺灣沒什么親戚,對這些老媽媽來說,近鄰就是血親。
不過,大多數(shù)的眷村媽媽也經(jīng)歷了寂寞的空巢期,小孩離開之后,連孫子都離開了,家里空、悶得慌,整天沒事可做。后來眷村決定改建,住戶們都抽簽分配新國宅,住在老房子里的人愈來愈少了。
眷村才是DIY始祖
DIY聽起來像是從外國傳來的文化,現(xiàn)在的人覺得DIY是一種生活潮流,代表自己有錢有閑,所以拿起電鉆幫自家陽臺做個木頭步道、擺上幾盆草花,來象征生活品位。其實,以前的年代雖然沒有DIY這個洋詞兒,但人人都do it yourself,因為沒錢請旁人代勞。
眷村媽媽會做各種食品,饅頭面條、臘肉香腸、自制各省醬菜,全都自家廚房生產(chǎn)。每逢過年,家家戶戶的曬衣竹竿上曬的都不是衣服,改曬臘肉、香腸,一聞到那味兒,就知道該過年了!有朋友說怕那股香腸、火腿味兒,此人肯定沒聞過咸魚味。只有“咸魚臭”,才是令人終生難忘的嗅覺經(jīng)驗,偏偏我一聞十多年,因為老家斜對門的房伯伯家專門做咸魚,街坊鄰居沒有不怕這股味兒的,卻也不得不長期忍受。
房伯伯很早自軍中退伍,改行賣咸魚。他在自家頂樓曬咸魚,那咸魚的氣味就像大量臭襪子堆在一起。自家聞臭也就算了,畢竟條條咸魚都可以換回新臺幣,但對鄰居來說可真是折磨!首當(dāng)其沖的就是住在房家隔壁、我家對門的陳奶奶家。陳爺爺很愛念書。是個有學(xué)問的老學(xué)究,但那咸魚臭味讓他完全念不下書。那年頭大家都窮,沒什么“公寓大廈管理條例”,更別提什么環(huán)保法規(guī),也只能互相體諒。
可是,有一天陳奶奶吃飯的時候,哎呀!白白的蛆居然直直從天而降,落在餐桌上,抬頭一看,原來房家咸魚上的蛆爬呀爬,掉進她家,讓她當(dāng)場大罵,罵完后,還是得忍耐。直到房家老大長大成人娶媳婦,家里還是做著這門氣味熏人的生意,但娶媳婦總不能太臭,他們拿明星花露水滿屋滿巷的灑,那股咸魚氣味搭配上明星花露水的味道,我就別說了,您自個兒想象吧!
其他人不做咸魚,但也都想方設(shè)法賺點錢貼補家用,例如響應(yīng)“家庭即工廠”的口號,由媽媽們帶著一家大小做手工。我就跟著做過圣誕燈、火柴盒,也鉤過皮鞋面、縫過皮手套。有的媽媽靠好手藝賺錢,我家曾經(jīng)開過餡餅粥店,爸爸的長官、王大大家則開了包子店。現(xiàn)在王大大的包子店已經(jīng)由第二代接手,女大大還會幫幫忙,每天一早,老客人都自動帶著茶杯到店里吃包子,吃飽了聊聊天,透過包子回憶點眷村味兒。
眷村的爸爸們則都是各式各樣的專家——連續(xù)劇專家、軍事專家、喝酒專家、修理電器專家、釘東西專家。他們知道所有其他人不知道的秘密,包括情報頭子戴笠究竟死了沒;擁有所有人無法匹敵的酒量;最懂得某導(dǎo)演的戲劇手法;還深知兩岸領(lǐng)導(dǎo)人的思維;擁有專業(yè)的電工知識,能夠維修所有找得到的電器。而且這樣優(yōu)秀的爸爸可不是只在你家、我家,問一百個爸爸、會有一百零一個爸爸覺得各種絕活只有他知道、他最懂,旁人全沒他懂。
為家庭犧牲的眷村大姊
眷村大姊們大多從小必須為了家庭犧牲,小時候不能玩,要照顧弟弟妹妹、做菜帶孩子。長大后書讀得好也沒用,除非考上公費大學(xué),不然家里還要養(yǎng)一大堆弟弟妹妹,沒錢供學(xué)費,只能讀免費的政工干?;驇煂!7昴赀^節(jié),村里很多姊姊們穿著軍裝返鄉(xiāng)過節(jié),我還記得連晾在竹竿上的女生內(nèi)衣都寫著“國軍”二字,看起來有種奇怪的感覺。
如果大姊們不想讀書,便直接就業(yè)。但也沒有太好的工作,多半在軍隊里當(dāng)雇員或到工廠當(dāng)女工,賺錢貼補家用,剛好資助弟弟妹妹的學(xué)費。犧牲了事業(yè)的她們,也找不到太好的結(jié)婚對象,多半受限于環(huán)境,就近嫁給軍人或計程車司機。還有一批大姊選擇了更犧牲的路——離鄉(xiāng)背井到臺中當(dāng)吧女。當(dāng)時美軍在臺中清泉岡還有基地,有兵就有酒吧。眷村大姊們下海,也未必成為飄零世間一落花,有人在酒吧認(rèn)識老外,談起戀愛,還真嫁到美國去,我就知道有個眷村大姊嫁去美國,后來成為空運公司老板娘,目前住在拉斯維加斯,每天曬得黑黑的,當(dāng)起“欲望師奶”。
這些眷村的哥哥姊姊們,早就在世界各地建立自己的家園,不管他們口中如何批評臺灣的現(xiàn)況,心中始終思念著老眷村。
在影劇圈打造自己的眷村
眷村小孩基本上都擁有一種克服困難的力量,因為大家都是移民第二代,在臺灣沒有家產(chǎn),沒有親戚人脈,出社會之后更是要靠自己,沒法靠關(guān)系。所以不管在哪里遇到的挑戰(zhàn)都很類似。能夠突破困境,打入陌生圈子,就有機會站穩(wěn)腳步,開枝散葉。但也有些人過度眷戀眷村的一切,就算竹籬笆拆了、磚墻倒了,心中還是圍著高高的藩籬,不肯加入新的社區(qū),這讓同樣眷村長大的我頗為惋惜。
有記者說眷村出身的我,想在影劇圈打造自己的眷村,這形容挺精準(zhǔn),因為軍人講究忠貞,一旦認(rèn)定了這是我的選擇,從頭到尾都不生二心。而且眷村里,人情味特別濃,不分你我互相幫助,起起落落的影劇圈特別需要這樣的情感。
長大之后的我做事情可以說還是帶著眷村的味道。任何人來找機會,我都會想方設(shè)法幫他一把。當(dāng)然幫人也不是亂幫,還得看看這是個怎么樣的人,能怎么用,怎么才幫得上他忙。我看人從不看外表俊不俊、美不美,而是從他身上找可愛的特色。好奇,就容易看到人可愛的那一面。
跟我合作的演員都不是帥哥美女,澎恰恰、許效舜、郭子干、邰智源……沒有一個好看的,但是,每一個都很可愛。我的工作就是放大他的可愛,挑出人底層的善良跟美好。這種可愛的特性,會讓一個平凡的小人物亮起來,往往愈平凡,愈有特色。
在幫人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因為各種牽連而受過傷,有時候甚至還被人反咬一口,痛得我有口難言。盡管如此,我對人性始終不曾失望,還是愿意用不帶成見的心來面對每個人。我寧愿看到人有趣的那一面,唯有如此,才有力量繼續(xù)做出新節(jié)目來。這種習(xí)慣也來自眷村,眷村孩子習(xí)慣跟旁人分享自己擁有的東西,從不擔(dān)心因為分享而減少。
我們最怕的不是“缺少”,這次我分你一口,下次你也拉我一把。上書法課,全班只需要一根墨條,傳出去大家用,回來剩下半條,沒有人會抱怨。就連從小吃的奶都不是一個媽的,誰家媽媽奶少、小孩吃不飽,就由別家媽媽抱過去奶一奶,你奶我的小孩、我照顧你家的小孩,什么都是大家一起分享,哪還分得清楚你的我的?!
但是,我們怕背叛。眷村小孩掏心挖肺地對待朋友,雖然在一起也打架,開口閉口互罵:“你他媽放什么屁!”但這都代表我們對朋友的真心真意。我們最怕對方明明知道我們對他這么好,卻背叛了我們。每次遭受朋友背叛,我的心都會嚴(yán)重受傷,但還是會給對方一次又一次的機會。我很清楚,誰都會犯錯,不能因為一次錯誤而割袍斷義。但如果遭受同一個人背叛三次,我就決定彼此再也不是朋友了,此后也不需跟對方合作,見面頂多笑笑點點頭,大家各憑本事吧!
偉忠媽媽的眷村
眷村是我的“娘胎”,如果社會上有人認(rèn)為王偉忠此人活得還算精彩,是因為眷村滋養(yǎng)了我的靈魂。
這些年來,一直想拍部紀(jì)錄片談?wù)劸齑濉U嬲诌M行拍攝計劃也是在最近這幾年的事情,我跟工作人員走訪了臺灣各地較具規(guī)模的眷村,意外發(fā)現(xiàn)每個眷村的外觀看起來幾乎都一樣,全都很像位于嘉義東門町空軍建國二村的我家!
每個社區(qū)都有著類似的外形,黑色的屋瓦櫛比鱗次,莫名其妙冒出來的二樓,狹窄的巷道,還一定會有條特別熱鬧的十字小巷,巷口有棵大榕樹,樹蔭下隨意放幾張破了洞的藤椅,樹旁還砌了個水泥石椅,好讓各家媽媽杵在這個角落聊天交換情報。這里的人不需要便利商店,因為不遠處還有個熱鬧的小菜市場,每個人都認(rèn)識賣魚、賣肉、賣鍋碗瓢盆的老板,老板也都認(rèn)識這些媽媽們,大大小小、吃吃喝喝全都在這里得到滿足。這里也不需要大樓管理員,在村子里進進出出、東跑西晃,每個人都認(rèn)識每個人,隨時可以停下腳步聊聊天,隨時看到陌生面孔都會主動問一聲:“你找誰啊?”
在不是我的村子里,卻看到好熟悉的榕樹、小巷,甚至連參差不齊的天際線都亂得幾乎一樣。為何眷村不分南北,都呈現(xiàn)了這么類似的生活環(huán)境呢?邊走邊問,深入研究后,才發(fā)現(xiàn)全省眷村的興起與敗落,都恰恰反映1950年到2000年之間社會繁榮進步的足跡以及老一輩的凋零速度。眷村就像是個大蜂窩。很多蜜蜂飛進飛出,哺育下一代,在有限的空間里筑出一格格蜂巢,滋養(yǎng)著蜂窩。但隨著附近的花期結(jié)束,年輕的女王蜂移到別的花叢,組織了新的蜂窩,老的蜂窩漸漸干枯,蜜愈少,蜂離開的愈多。于是有天“砰”的一聲,整個蜂窩落到地上,結(jié)束了數(shù)十載熱鬧豐碩的歲月。
可能眷村外的人不太懂“眷村”的涵義,但對建立眷村的父母親這一代,還有在眷村長大的我們這一代來說,眷村不只是個社區(qū),不是一塊地皮,而是整段人生記憶。在拍攝紀(jì)錄片過程中,我記錄下不少人的故事,而村子也用不會言語的一磚一瓦,說出了這五十多年來的故事。
在眷村拆除后,我?guī)е?、女兒跟媽媽一同回到老家。這里已經(jīng)找不到高掛在主要通路上廣播用的大喇叭,沒有村長廣播提醒大家投票。老家沒留下只磚片瓦,竟然完全從地表上消失了,自然也找不著過去各種人為的痕跡。我以鄰居殘留的老房子當(dāng)坐標(biāo),勉強從地面上的瓷磚花色找到了老家,媽媽站在上面,眼眶都紅了。
雖然景物全非,但這破巷子、破房子就像我的娘胎一樣,深深刻在眼下、記在心底。后來我拿著眷村巷口的照片,請最精于描繪臺灣風(fēng)景的本土畫家楊興生畫出我記憶中的巷口,讓這份永恒的回憶一代一代傳下去。
紀(jì)錄片完成之后,命名為《偉忠媽媽的眷村》,說的是我生長的眷村故事,實際上,也是所有眷村的故事。
歡送昨日的眷村
在眷村拆除前一年的農(nóng)歷新年,我發(fā)出通知請老鄰居號召自家兒女回眷村,大家一起舉辦同樂會,歡送陪了我們一輩子的眷村走入歷史,也讓大家在這個充滿故事的地方重新團圓,把握機會,讓離開的、沒離開的,先來的、后到的,都聚在一起好好看看彼此。那晚來了好多人,小時候好熟的朋友,多年不見,再見面感覺有點生疏,但想到童年,卻又清晰如昨。
當(dāng)年打架的、放鞭炮的、打棒球的、打破窗戶的、偷錢的、挨打的、偷抽煙的,種種好笑或好糗的記憶都還在,只要提個頭:“你還記不記得那年嘉義七虎少棒輸了……”另一個就說:“對啊!那時候我們一起去丟石頭……”仿佛談的都是昨天才剛做過的壞事。
聽著大家在舞臺上唱民歌“歡鑼喜鼓咚得隆咚鏘”、唱軍歌,還有些眷村大姊上臺唱以前下海當(dāng)“小姐”時學(xué)會的英文歌,小巷掛滿了喜氣的紅燈籠,眷村就像回光返照一樣,有了最熱鬧地結(jié)束。
此文選自《寶島眷村》,照片由王偉忠先生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