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烏爾沁
百歲楊絳的情感家園
文/烏爾沁
楊絳近影
上海世博會倒計時進入100天時,上?!段膮R報》世博特刊想邀請一位百歲文化老人題一個詞。觀遍文壇他們自然想到了出生于1911年的楊絳先生。經(jīng)過一番電話聯(lián)系,出人意料的順利,一百歲的楊絳提筆熠熠寫下:“百年夢圓,近在百日”八個麗字。文后落款“百歲楊絳敬賀”。幼年生長在上海的楊絳有時候喜歡說阿拉上海人。世博特刊楊絳題詞讓我不由想到了公元l9l0年一位叫陸士諤的青年創(chuàng)作了幻想小說《新中國》并且在文章里面虛構(gòu)了100年之后在中國上海浦東舉辦萬國博覽會的畫面情景。l00年后今天萬國博覽會的舊夢果真變成了現(xiàn)實。
人們知道,錢鐘書先生在世期間,只管埋頭面壁潛心讀書,對于面前世界的高溫恭維,錢老不斷虛心謝絕。比如辭謝法國總統(tǒng)曾經(jīng)授予的法國騎士獎?wù)?,比如婉拒中國文?lián)授予的榮譽委員,以及誠意謝絕了美國普林斯頓大學(xué)授予的榮譽稱號,等等。錢鐘書曾經(jīng)對楊絳說過,以后我死了不要開追悼會。楊絳回允說,這在我個人來講沒有什么問題,但是你身后的事情恐怕由不得你呀。不過后來還真替錢鐘書做到了。錢鐘書先生應(yīng)當(dāng)是著名文化人中間唯一死后沒有開過追悼會的人。
央視《東方之子》曾經(jīng)希望訪談錢鐘書。錢先生坦言:我不是東方之子。錢鐘書對媒體講過這樣的話:一個人吃了雞蛋,為啥還要看生雞蛋的雞呢?錢先生做人的態(tài)度一貫都是低調(diào)平和,一直到他最后辭世;遺體進入火化堂之前,身邊仍然沒有熱鬧、沒有鮮花、沒有花圈、沒有挽聯(lián)、沒有或真或假掩面泣祭的送葬隊伍,只有以楊絳先生為首的少數(shù)幾人在真誠悼念。有一種民間說法是:送葬扶靈一等遺苦是人家家里私事情,旁人不好攪擾叫真。再者人呼海嘯圍進八寶山所謂悼念根本就是一個天大幌子。如果對逝者生前態(tài)度好一點,比披麻帶孝更實在更人情。前輩活著時候,應(yīng)該與他為善。
錢鐘書離開十?dāng)?shù)年以后的今天,已經(jīng)熠熠100歲壽的錢鐘書夫人楊絳先生仍然繼續(xù)為人低調(diào),并且仍然繼續(xù)不配合不接受不享受實用性的新聞媒體的采訪。楊絳為自己家鄉(xiāng)上?!段膮R報》世博特刊表達心意,顯然是屬于破了一個格。其實按照實際水準,楊絳先生也太配得上著名學(xué)者、作家、評論家和翻譯家的稱謂。所以她為上?!段膮R報》世博特刊題詞名正言順。1956年錢鐘書升為一級研究員時對楊絳說,“你可能永遠是三級了”。不過楊絳先生并不在乎什么級別。她披上了特殊的隱身衣自得其樂說:“隱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處卑微,人家就視而不見,見而不睹?!彪[身衣的故事是楊絳先生一直都喜歡的童話。
楊絳習(xí)慣自稱個人是“零”。他們夫婦解放前夕不肯離開祖國,并且決意留待全國解放,甚至準備做“沒有用的知識分子”。所謂的“零”,就是安安分分坐他們讀書寫作的冷板凳,不問人間的流年事不就成了“零”嗎?雖然是一個“零”,但是楊絳仍然比較自得其樂,因為她可以悠閑地觀察世事人情和她自己的內(nèi)心,這樣就能更深入、更真切地體味人的本性。她并不自暴自棄,人家眼里沒有你,心上不理會你,她正好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潛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何況身處卑微的人,無需顯身露面,最有機緣見識世態(tài)人情的真相?,F(xiàn)在的楊絳仍然恬淡,機智幽默,勤懇伏案,享樂人生。
楊絳出自無錫的一個書香門第,她的曾祖父和祖父都在西湖岸邊做過一定級別的小官,恰如白居易吟詠:“未能拋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备赣H楊蔭杭(1878—l945年)名字中間的“蔭”是一個嚴格輩分,猶如楊絳二姑母、三姑母,分別叫做蔭枌和蔭榆一樣。名字的“杭”則是寓指杭州,有其字“補塘”為證。楊絳的母親唐須嫈(1878—1937)與父親楊蔭杭同齡,娘家為無錫富商,曾就讀于上海務(wù)本女中,與楊絳的三姑母楊蔭榆以及章太炎的夫人湯國梨同學(xué)。楊絳印象當(dāng)中最深刻的并不是自己母親的知識,而是媽媽和爸爸的和諧關(guān)系。楊絳在《回憶我的父親》一文中說:“我父母好像老朋友,我們子女從小到大沒聽到他們吵過一次架?!?/p>
或許可以說,這良好情感也蘊含江南水土滋育的關(guān)系。說真心話,我們這些晚輩無論如何也不好想象年輕時代的錢鐘書和楊絳兩位前輩深摯的情誼友愛,是怎么樣的風(fēng)致娟好,是怎么樣的銜華佩實。倒是在先生們晚年的一些時光里,我親眼如實地看到了古稀年歲當(dāng)中這一對白發(fā)伉儷仍然恩情如初的感人場景。
楊父蔭杭膝下有8個子女,楊絳排行老四。楊絳上邊有3個姐姐,下邊有兩個弟弟和兩個妹妹。這就是楊絳最早的地位。楊家8個孩子排頭的有排頭的優(yōu)勢屬于領(lǐng)導(dǎo)階層,楊家殿尾的有殿尾的好處,屬于最小的偏憐女,所以動不動就可以撒嬌耍賴。唯有排中間的,比如像楊絳,不上不下,兩頭的好處都沾不上邊。不過楊絳從小天資聰慧,善解人意,她從來上不和姐姐爭權(quán),下也不和弟妹爭寵。楊絳與父母相處伶俐乖巧,溫順體貼。楊絳父親飯后吃橘子,她主動幫助剝皮,父親吃風(fēng)干栗子山核桃等,她也主動幫助脫殼去衣。果品不論干鮮一經(jīng)過楊絳手,管保收拾得干干凈凈有滋有味。父親休息時候,楊絳乖覺拿一本書坐在父親房里靜靜地翻。父親一覺醒來就會看到小天使一般的楊絳默默陪侍在側(cè)。小女是多么寶貴的“小棉襖”啊。
楊絳出生北京未滿百日已隨父母南下移居上海。楊絳4歲時又隨父母重返北京。楊絳生活在中國一南一北兩個最具代表性的城市。楊絳重返北京初住在東城,房東是個滿族人。楊絳開始見到了梳板板頭、穿旗袍著高底鞋的京城滿族婦女。她們的鞋子高底不是像上海人那樣嵌在鞋后跟的,而是位于鞋底正中,俗稱“高底鞋”,或依其形狀稱“花盆底”鞋,或者又叫做“馬蹄底”鞋。這種滿族鞋木底一般高5至10厘米,有的高達二十多厘米。她們走起路來如風(fēng)擺楊柳一搖一晃。父親有一次問楊絳:“你長大了要不要穿這種高底鞋呢?”楊絳認真想了一會兒回答:“要”。多么可愛。顯然屬于一口奕奕的淑女回允。
楊絳6歲進入老北京辟才胡同女師大附屬小學(xué)讀書,中午不回家在學(xué)校包飯。一天小學(xué)生們正在用午餐,適逢一批客人進來參觀,主陪不是別人正是楊絳三姑母楊蔭榆,她當(dāng)時擔(dān)任女高師的學(xué)監(jiān)。貴客駕臨,學(xué)校飯廳一片肅然,小學(xué)生們埋頭吃飯,鴉雀無聲。楊絳背對著門沒有看清形勢吃得吧嗒吧嗒面前還掉了不少飯粒。三姑母見狀疾步走到她的跟前,附耳說了一句悄悄話,楊絳省悟趕緊把飯粒撿起放進嘴里。旁邊其他的小朋友看見了也都學(xué)楊絳的樣子。冬天到了,父親屋里生著通紅通紅的爐火,火苗要不時加煤,不然就會熄掉。楊絳即使干這種粗活笨活也是屏息斂氣出手無聲。楊絳早慧,小小年紀就懂得把自己的腳放進父親的鞋子里為他暖鞋,從父親角度考慮許多問題。
童年是成年的雛形,楊絳成年以后的故事也是她個人少年時代的動感寫照。楊絳總是能夠給人一種江南溫情的女性印象。她的樣子一直都是:中等個子,身材勻稱,皮膚白皙,步履輕盈,體態(tài)端莊。身上沒有多少所謂知識分子女性常有的矜持和理論容顏。楊絳見到人總是和顏悅色,楊絳說話往往慢條斯理,舉止言談溫文爾雅。了解楊絳的人說她是一個才貌雙全的閨淑女子,同時又是一個南方水營養(yǎng)出來的文弱書生。錢鐘書在文學(xué)所任職的時候,與楊絳總是同進同出形影不離,讓太多的人羨慕感嘆。曾經(jīng)以往,楊絳隨一批老知識分子下鄉(xiāng)鍛煉,錢鐘書每日一信,寫給楊絳,字小行密,情意綿綿,生動有趣。
這時候楊絳能夠天天有鐘書信讀。楊絳回憶說,這是默存(錢鐘書)一輩子寫得最好的情書,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以離思而論,行者每不如居者之篤,惆悵獨歸,其情更凄戚于踽涼長往也”。每一封鐘書家信楊絳讀了又讀,總也舍不得丟,都收在衣袋里,衣裳每個口袋都塞得鼓鼓囊囊的。衣袋里裝了十來封信就行動不方便了,楊絳只好抽出來藏進提包里。但是身上輕了心卻重了。楊絳以為這些言情家信誰都讀得,而且政治上也絕無見不得人的話。可是經(jīng)過許多政治運動的前人,誰的心理又對于無妄之災(zāi)不感到害怕呢?
后來,鐘書來信攢多了實在無處收藏,楊絳只好硬硬心腸付之一炬。她在下鄉(xiāng)鍛煉的公社縫紉室泥土地上,當(dāng)著女伴焚燒過兩三次家信。如今楊絳只要談起這件事,總是非常心疼和懊悔。不過她只好自己解慰說: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呀。如果信留下了,文化大革命敢不燒毀嗎?再到后來,錢鐘書自己也下鄉(xiāng),仍然偷空寫信給楊絳,但是現(xiàn)實殘酷到不能每日一封了。
“文革”初的1966年8月27日,被楊絳認為是她個人非常不幸的一天。白天在辦公室,她被迫交出了《堂·吉訶德》全部翻譯稿(第一部已全譯完,第二部已譯畢四分之三。這些譯著可是楊絳的謄清稿未留底稿),到了晚上,在宿舍大院陪斗時,楊絳被剃光了半個頭成了陰陽頭。錢鐘書比楊絳還著急,說明天怎么出門啊?那特定時候的牛鬼蛇神是不準請假的,天天等在牛棚候著挨斗。楊絳對于陰陽頭不慌不忙靈機一動:她記起女兒阿圓剪下的兩條大辮子存放柜里,于是用鐘書的壓發(fā)帽做底解開辮子,把頭發(fā)一小股一小股縫上去做成假發(fā),第二天早晨楊絳戴著假發(fā)出門了。
當(dāng)時,無論年齡資格地位排名,她都屬于最小,所以揪出來也晚。楊絳被揪出來后,那些革命武將對她的勞動懲罰是收拾辦公樓兩間女廁所。楊絳置辦了小刀小鏟子之類工具,還用毛竹筷和布條扎了個小拖把,帶上肥皂去污粉毛巾和大小臉盆放到廁所,從此埋頭認真打掃細細擦洗。不出幾天,廁所原先污穢不堪的地方被收拾得煥然一新,斑駁陸離的瓷坑,垢污重重的洗手盆,經(jīng)過鏟刮去掉多年積垢后雪白锃亮。廁所門窗板壁擦得干干凈凈,連廁所水箱拉鏈都沒有一點灰塵。廁所定期開窗流通空氣,沒有一點異味。進來如廁者看見不免大吃一驚,當(dāng)下就對楊絳頓生敬心。那會兒楊絳打掃過的公共廁所成為她的一個干凈“避難所”。
當(dāng)年“文革”中那些在河南一帶勞動改造的大學(xué)者大作家甚多,比如沈從文、俞平伯、沈有鼎、何其芳等等,又比如錢鐘書、楊絳等等。三四十年前錢鐘書楊絳夫婦從河南干?;钪氐奖本?,開始沒有能夠回到北京西三里河自己家,只能在研究所的辦公室住了好長時間。對于干校勞動這一段生活改造,楊絳寫下了有名的“心景日記”:《干校六記》。楊絳在《干校六記》里面回憶數(shù)十年前即將離開河南干校之前,跟錢鐘書有一段令人心碎的心情對話——默存(錢鐘書)過菜園,我指著窩棚說:給咱們這樣一個棚,咱就住下,行嗎?默存認真想了一下說:沒有書……
京城有太多從河南一些勞動干校歸京的知名學(xué)者,他們后來這一輩子不但再沒重返河南,甚至連路經(jīng)河南的飛機都不要坐,一提河南,許多高級學(xué)者知名作家就心有余悸,說那里不是讀書人去的地方,那里沒有知識分子的一席之地,那里是專門整人之所。別說知識分子了,就連國家前主席劉少奇也罹難在那里。成千上萬的讀書人大遷戶,下農(nóng)田、掏廁所、種青菜、燒磚窯、打機井、種棉花,甚至干一些毫無意義無功效的體力活。讀書人一生總是渴望擁有一小角自己的讀書園地,可是他們六十年代末期臨下干校之前,書都燒了,志向毀了。河南當(dāng)?shù)厝税炎x書人下放干校叫做“戴罪立功”。l998年秋學(xué)術(shù)界一大批知識分子合集出版過一本嚼著血淚的紀實著述《無罪流放》。
錢鐘書與楊絳
錢先生在生活當(dāng)中并不難接觸,如果你真的有什么難辦的事情,特別是學(xué)問一類事情,他還是愿意出面幫忙的。有一次社科院里線裝書庫的年輕資料員找不到古舊版本的《宋宰輔編年錄校補》了,問誰都不靈,于是就打個電話給錢老。錢老在家想了一下,居然能夠一五一十指點資料員,告訴書的位置放在哪一層哪一節(jié),還把要找書的上下左右的書況認真描述,直到找見書。因為當(dāng)年文革時有段機遇,錢老曾經(jīng)長住過圖書館旁邊的辦公室,所以書又看了不少。對這段經(jīng)歷,楊絳在她的新著《我們仨》里寫道:1974年5月22日我們遷入學(xué)部七號樓西盡頭的辦公室。辦公室并不大,兼供吃喝拉撒睡。一室一家,走廊是家家的廚房。女廁在鄰近,男廁在東盡頭。鐘書絕沒有本領(lǐng)走過那條堆滿雜物的長走廊,他只能足不出戶。
凡去過錢鐘書家的人都曉得,其實他家里面的藏書并沒有多少,完全不像顧頡剛先生藏書能開一幢個人文庫,也不像戈寶權(quán)先生光是個人俄文版的書籍就足夠裝配一個圖書館。錢鐘老記憶驚人,他把看過書的內(nèi)容都藏進腦子里了。對于錢老學(xué)問,社會科學(xué)院名譽院長胡喬木稱道:同鐘書談話是一大樂趣,他一會兒法文,一會兒德文,又是意大利文,又是拉丁文。李慎之先生也贊同說:《管錐篇》《談藝錄》征引書籍多達兩千余種,還不包括許多中國無處找到的原文的西洋典籍在內(nèi),引文幾乎沒什么錯誤,錢先生記憶力真是不可思議。國家原外交部長喬冠華生前也不止一次夸獎:鐘書的腦袋也不知怎么生的,過目不忘,真是photographicmemory。
依稀記得,曾經(jīng)有機會陪同胡繩和吳全衡夫婦前去北京城東醫(yī)院后樓探視鐘書錢老。每每看見楊絳先生始終如一,盡心守護。因為當(dāng)時錢老的病情不能順利咽食,所以楊絳先生就每天從家里給錢老帶來流食,親手用食管輕輕把煎熬的新鮮雞汁和魚湯喂給錢老,這樣一日三餐從不間斷。親眼看到:也已年邁的楊先生風(fēng)塵仆仆,一天兩次拎著保溫飯盒從京城西頭跑到城東,一跑就是連著幾個月,風(fēng)風(fēng)雨雨的沒有間斷。別說楊絳當(dāng)時已經(jīng)是七八十歲的老人了,就是一個年輕小伙子這么來回折騰,恐怕也要受不了的。平常對于一些上門訪者,楊絳先生坦言說:其實我們不見記者倒不是對媒體有什么偏見,主要是不想讓他們寫我們,怕打破了我們的正常和安靜……
今天已經(jīng)l00周歲的楊絳老人仍如曾經(jīng)的平常日子,用普普通通的家常心,生活著工作著平和著。她說過錢先生已經(jīng)去了,女兒錢媛也去了,只留下我一個人在打掃現(xiàn)場了。就在這樣的心景之中,100周歲的楊絳先生依然身處原先一家人的溫暖包圍中間生活著。一個世紀老人就在這樣一個“現(xiàn)場”里面,一筆一畫寫出了有血有肉的《我們仨》。她用一個世紀文化老人的纏綿動心之筆,書寫著“我一個人思念著我們仨”的舊時光華日月。心情筆調(diào)不同人云亦云,點點滴滴都蘊藉含蓄。
清華大學(xué)建校一百周年之際,清華母校贈送楊絳先生一塊四字名匾,上面書寫著:壽與校同……歷史悠久的清華學(xué)府不但是楊絳先生的母校,而且還是楊絳相識、相知、相隨鐘書先生的一處福地。愿百歲人心有福,壽長久。
烏爾沁 蒙古族。就職于社會科學(xué)院民族文學(xué)研究所。著有《沈從文先生的鳳凰城》《顧頡剛先生的痛》《胡繩早期美學(xué)思想及其現(xiàn)實意義》《圍城內(nèi)外錢鍾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