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杏軒
(1.福州大學外語學院,福建福州 350002;2.福建師范大學,福建福州 350007)
注定寶黛愛情悲劇的“起誓”語境分析
沈杏軒1,2
(1.福州大學外語學院,福建福州 350002;2.福建師范大學,福建福州 350007)
抓住寶黛二人對話中的“起誓”特色,分析對話中表達和接受的沖突以及沖突背后的修辭認知特點。從表達與接受的雙向互動理論來看,寶玉的誓言一開始就違背了誓言的本質和初衷,“起誓”——表達是無效的,接受是失敗的——已注定寶黛的愛情悲劇。寶玉過度起誓的思維風格和公子多情的修辭認知已注定了寶玉的愛情圖式是不被黛玉所認可的,黛玉“有了姐姐忘了妹妹”的擔心是有道理的。重新審視愛情經(jīng)典,更加透徹地感悟二人的悲劇命運,闡釋寶黛愛情悲劇的主觀必然性。
寶黛悲劇;過度起誓;表達;接受;思維風格;圖式理論
作為小說的主線和主要內容,《紅樓夢》中的寶黛對話集中體現(xiàn)了二人的愛情理想與愛情現(xiàn)實的沖突。在曹雪芹80回的紅樓敘事中,寶黛對話出現(xiàn)較高頻率的爭吵,和好,再爭吵,再和好……就在這樣反反復復的試探、被試探過程中,二人之間“不是冤家不聚頭”的真摯感情以及彼此的個性特征都生動地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就在二人這種因愛生怨的對話爭吵中,筆者發(fā)現(xiàn)了一個值得我們關注的修辭現(xiàn)象,即“起誓”。每當二人感情出現(xiàn)危機時,寶玉往往采用“發(fā)誓”的方式試圖消除與黛玉之間的隔閡,取得黛玉的信任,博得黛玉的嫣然一笑。在小說的整體對話背景下,把寶玉的表達,黛玉的接受納入統(tǒng)一的考察范疇時,我們暫且可稱其為“起誓”語境,因為只有包含“言語代碼創(chuàng)制和言語代碼解讀”的言語環(huán)境才是完整的語境[1]。
從表1可以看出,誓言是寶黛二人愛情表達的見證,具有如下修辭特點:
(1)寶玉的誓言幾乎都是“毒誓”,拿性命起誓(第23回除外,第64回欲言又止)。
(2)黛玉在接受誓言的過程中始終伴隨著哭泣(僅在第23回中破涕為笑)。面對誓言,黛玉并非無動于衷,只是經(jīng)?!白焐喜火埲恕?。
(3)寶玉的誓言并非能消除隔閡,恰恰是適得其反的(第23回博得黛玉一笑除外)。
寶黛對話的“起誓”現(xiàn)象,不能排除封建禮教對二人感情表達的束縛,但“起誓”語境下表達與接受的矛盾才是二人情感發(fā)展的真正障礙。任何修辭活動都是表達和接受雙向互動的結合,表達者提供獲取言語交際最佳效果的可能性,接受者完成由可能性向現(xiàn)實性的轉化[2]。從接受方來看,黛玉縱有喜愛寶玉的心思也不可能采取現(xiàn)代都市女孩勇敢表白的模式向寶玉傾訴衷腸,正是對自己感情的不確定,對寶玉對待自己態(tài)度的沒把握,黛玉一而再、再而三地對寶玉加以試探,試探的過程中又摻雜著情竇初開少女的嬌羞與矜持,每每面對寶玉誓言的黛玉要么回避,要么執(zhí)意地或故意地歪曲誓言,“誓言”的接受是失敗的。這個過程是痛苦的,不僅黛玉苦,寶玉也苦。從表達方來看,為了安慰自己心愛的“妹妹”,束手無策的寶玉習慣選擇一而再、再而三地起誓表誠心,因而對寶玉而言,直訴衷腸的表達渠道也是不暢的,不僅僅是外部條件不允許他說,縱使他冒死說一回(第32回)可憐的黛玉還是非主觀地陰差陽錯地“回避”了,“誓言”的表達是無效的,不管是由客觀還是由主觀造成的,均是無效的,也是不成功的。不管表達方還是接受方,寶黛二人的情感交際是失敗的,因為二人的交際沒有處在一個平等敞開的界面,二人信息交流的不通暢最終沒能消除黛玉心中的怨,因愛生怨的感情是悲慘的,黛玉臨終前“寶玉,你好……”便是黛玉糾結情感的表達。
表1 寶黛“起誓”語境
如果說縱比誓言還不足以證明造成寶黛悲劇主觀原因的話,那用橫比來看就足以證明這出悲劇的主觀必然性了。相較《紅樓夢》中與寶玉有著密切關系的其他幾個女子,如薛寶釵、史湘云、花襲人等,“起誓”最能體現(xiàn)寶玉對黛玉的情有獨鐘。首先就拿薛寶釵來說,她是林黛玉潛在的最有力的競爭者,但在《紅樓夢》整書中始終沒有出現(xiàn)寶玉和寶釵任何含有“誓言”的只言片語。對史湘云,《紅樓夢》第22回中寶玉暗示湘云不要明說與戲子長得像的是黛玉后,倒是出現(xiàn)了唯一一處寶玉對史湘云所發(fā)的誓言,“我倒是為你,反為出不是來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萬人踐踹!”無獨有偶,在第19回中,面對襲人贖身一說時,寶玉對襲人也有一番“起誓”:“你說,那幾件?我都依你。好姐姐,好親姐姐,別說兩三件,就是兩三百件,我也依。只求你們同看著我,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飛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等我化成了一股輕煙,風一吹便散了的時候,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那時憑我去,我也憑你們愛那里去就去了。”
幾乎可以斷言發(fā)誓是寶玉獨一無二的情感表達方式,在黛玉面前,他毫不吝惜自己的誓言。如果我們簡單地僅從寶玉對眾女孩所起的誓言評判誰在寶玉心中是最有分量的話,薛寶釵是絕對沒戲的,因為連湘云和襲人都能擁有的“起誓”待遇,寶釵都沒此殊榮。但也正因如此,我們對寶黛愛情悲劇的必然性解讀得更為透徹,簡直是入木三分。殊不知,誓言太多卻不能讓人信服,輕易得到的誓言是沒有分量的。中國文化中的誓言從一開始就注入了“詛咒”的色彩,所以不到萬不得已,人們是不會輕易發(fā)誓的,只有在關鍵時刻發(fā)誓,這樣的誓言才有意義,才會贏得對方的信任。對于動輒就發(fā)誓的寶玉而言,那似乎只是自己逃離“麻煩”的一劑良藥。誓言似乎有這樣的一種悖論,既要說但又不能說得太多、太濫、太透,過猶不及。寶玉對黛玉所起的誓言就陷入了這樣的悖論之中,作為讀者的我們都不免懷疑寶玉的真心,更何況是多愁善感、尖酸刻薄的林妹妹呢!
總之,從表達與接受的雙向互動理論來說,寶黛之間的“起誓”是不成功,沒有達到有效的交流目的,誓言是不可信的,蒼白的,只有惜字如金的誓言才是彌足珍貴和可信的。寶玉的誓言從一開始就違背了誓言的本質和初衷,“起誓”——表達是無效的,接受是失敗的——已注定寶黛的愛情悲劇。
從表達和接受的互動關系來理解寶黛之間的誓言是側重從負面的交際效果討論悲劇產(chǎn)生的主觀必然性,而隱藏在客觀交際效果背后的修辭認知則是更深層次地揭示語言背后的認知習慣和認知特點,對解釋悲劇的主觀必然性更有說服力。本文的第二部分將結合修辭認知的相關理論,進一步探討寶黛“起誓”語境的認知特點。
思維風格(mind style)最早是由英國著名文體學家Fowler于1977年在其《語言學與小說》一書中提出來的。雖然學術界對思維風格的界定在表述上有不同,但都普遍承認思維風格是人(包括作者、隱含作者、敘述者和人物)認識世界和理解世界的特定方式[3],強調個人對現(xiàn)實的概念化[4]。思維風格所特有的是反映人物或者敘述者獨特而一致的語言選擇,往往表現(xiàn)為語言模式的前景化[5]。寶黛對話中出現(xiàn)頻率較高的“誓言”便是寶玉思維風格的例證,是寶玉獨特而一致的語言選擇,如表1所示,寶玉幾乎都是用“毒誓”表達對黛玉的誠心。在《紅樓夢》中,寶玉也有并不是針對黛玉的過度發(fā)誓的佐證,如第57回,紫鵑試情時,寶玉急得又發(fā)誓了“我只愿這會子立刻我死了,把心迸出來你們瞧見了,然后連皮帶骨一概都化成一股灰,——灰還有形跡,不如再化一股煙,——煙還可凝聚,人還看見,須得一陣大亂風吹的四面八方都登時散了,這才好!”結合前面部分所涉及的對史湘云和花襲人所發(fā)誓言,可見“起誓”是寶玉特有的思維風格,將寶玉所發(fā)誓言作一個簡單的統(tǒng)計和對照如表2所示。
據(jù)統(tǒng)計,寶玉11次的誓言中就有8次是針對黛玉的,起誓頻率超過70%,可謂是獨占鰲頭。過度“起誓”是寶黛對話中呈現(xiàn)出來的寶玉思維風格最大的特點,這種思維風格從根本上給二人的愛情悲劇埋下了生根發(fā)芽的種子,是二人感情走向毀滅的最主要的主觀原因之一。寶玉言語中過分“起誓”充分暴露了寶玉對維護自己和黛玉之間感情的無能為力。第64回,說慣了誓言的寶玉話到嘴邊卻欲言又止“若作踐壞了身子,使我……”筆者認為,這是預見二人愛情悲劇最好的證據(jù),再多的“起誓”也無回天之術。試問天底下有誰會相信有如和尚念經(jīng)般的誓言?
表2 寶黛“起誓”對象及次數(shù)
從修辭認知的角度分析,寶黛“起誓”中暴露了二人不相符的愛情圖式是悲劇產(chǎn)生的又一主要原因。圖式(schema)是有組織、可重復的行為模式或心理結構,是一種認知結構的單元?!都t樓夢》里的這番描寫無疑是對寶玉愛情圖式的最佳總結,“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了女兒,我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睂氂衽c生俱來的公子多情的性情使得他對女性尤其是年輕漂亮女性有種天然的親近和喜愛。寶玉潛意識中的多情男兒的本質是讓林黛玉倍感不安的,不管是薛寶釵、史湘云還是薛寶琴,凡有一定競爭力的女子對黛玉來講或者都是一種莫大的威脅。加上自己寄人籬下的身世和體弱多病的身體,黛玉在寶玉那里的感情寄托變得越來越脆弱,一語“但只是見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多么生動地刻畫了她多疑、小心眼的個性,也多么強烈地體現(xiàn)了黛玉作為普通女子渴求公子情感專一的強烈愿望啊!所以,寶玉公子多情的愛情圖式違背了黛玉作為寶玉心上人要求公子專一的愛情圖式,這是寶黛愛情悲劇走向毀滅的主觀上的心靈誘因。據(jù)心理學研究表明,心理圖式一旦形成便具有相當?shù)姆€(wěn)定性,決定著人們作信息選擇時相應的內容和傾向偏好。寶玉多情的愛情圖式無法在一朝一夕中改變,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吧。所以即便寶玉說再多的誓言也沒能讓林妹妹寬心,最終因愛生怨的悲劇如期上演,只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正是二人愛情圖式的不一致和沖突造就了文學上的曠世悲歌!
[1]祝敏青.小說辭章學[M].福州:海峽文藝出版社,2000: 91.
[2]譚學純,朱玲.修辭走出技巧論[M].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2004:4.
[3]Leech,Short.Style in Fiction[M].London:Longman, 1981:34.
[4]Semino E.A Cognitive Stylistic Approach to Mind Style in Narrative Fiction[J].Cognitive Stylistics:Language and Cognition inTextAnalysis.JohnBenjaminsPublishing Company,2002:38.
[5]劉世生,朱瑞青.文體學概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6:286.
Contextual Analysis on“Swear”in Doomed Tragedy between Jia Baoyu and Lin Daiyu
S HEN Xingxuan1,2
(1.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Fuzhou University,Fuzhou 350002,China;2.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350007, China)
The conversational conflicts between Jia Baoyu and Lin Daiyu themselves are focused on,in order to find the subjective reasons of their tragedy in the perspective of rhetoric reception and rhetoric cognition.Baoyu’s over-swearing violates promises’nature and target because his swearing is ineffective and powerless without Daiyu’s successful reception.Furthermore,Baoyu’s thinking style of his overswearing and his over-affections is denied unconsciously by Daiyu whose worry of“forgetting me when you have other sisters”sounds reasonable.
doomed tragedy between Jia Baoyu and Lin Daiyu;over-swear;expression;reception; thinking style;schema theory
H 15
A
1008-9225(2011)06-0082-04
2011-06-12
沈杏軒(1980-),女,福建詔安人,福州大學講師,福建師范大學博士研究生。
【責任編輯 田懋秀】